宋舒白
簡介:我入宮前兩年,一心想做謝景華的皇后,只可惜后來發(fā)現這個目標太遠也太難,不如做個寵妃舒坦。所以直到最后我都沒能和他結為伉儷。他不知道我愛他,可即便是這樣,我還是陪他到了不能相陪的最后。
一、
春日里剛下過一場雨,清晨的空氣攜著雨后的涼意無孔不入地鉆進屋內,貼著皮膚。正是個裹緊被子睡懶覺的好時候,陵湫卻一定要在我耳邊聒噪。
“娘娘,該起身了,各宮來給娘娘請安,已經等了好一陣子了?!?/p>
她的聲音太有穿透力,任我狠狠將被子蓋在頭上,也無法阻止她趕走我的睡意。我索性一掀被子,不耐煩地說道:“那就讓她們回去!”
陵湫一皺眉,開口就是教誨:“如此只會折損娘娘的德行,六宮又要議論娘娘目無規(guī)矩、我行我素了?!?/p>
笑話!我,大齊唯一的貴妃,謝景華的寵妃,如何會被流言嚇到?我笑陵湫跟了我這么多年還是沒搞清自己的定位。安定六宮,那是賢妃的工作。我只要負責貌美如花,伺候好皇上就行了。就算我把后宮搞得雞飛狗跳,謝景華也只當我是為了捉魚而將池水攪亂的貓。
我伸了個懶腰,配合地讓宮人服侍我穿衣梳妝?!百F妃就要有貴妃的樣子”,陵湫時常這么說。她總著力于把我打扮得華美無雙,誓要讓六宮粉黛在我面前皆無顏色。這點倒符合我寵妃的設定,所以即使有時我頭上的珠釵瑯玕多到足以閃瞎雙眼,我也會真誠地夸贊她的手藝。
說來謝景華登基后選了兩次秀,初時也是滿屋鶯鶯燕燕,看得人眼花繚亂,過了一兩年便如同春華謝盡,如今也只得正殿里兩排椅子這么多,有時還坐不滿。
讓這些嬪妃來向我請安,實際上我也覺得不自在。正如上面所說,我既無賢良之德,更不是后宮典范,除了位分高一點兒,哪里擔待得起這些精挑細選入宮的大家閨秀的請安?只不過太后早薨,謝景華原有兩位側室,入宮后各自封妃,那位淑妃柔弱多病,后宮里又不能缺了管事的人,才把我推了上來。
謝景華此人過分狡詐,我氣勢洶洶地找他抱怨雜七雜八的瑣事令人頭大,他笑著看向我,道:“我每天聽著大臣們七嘴八舌也是厭煩,要不這樣,你替我去上朝,我便替你去聽那些女人聒噪?”
這豈敢,豈敢!
我沉默不語,他繼續(xù)道:“怎么,不愿意?”他瞥見我一臉不忿,火上澆油道,“既然不愿意,那還不快來替朕研墨?!?/p>
我敢怒不敢言,老老實實地替他研墨。旁邊站著的邊青也笑話我——他雖然沒笑出聲,但看著他嘴角抽搐,我就知道他一定在心里取笑我。
陵湫替我梳妝完畢,我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準備去應付外面那群女人。
“雨后濕滑,難為諸位還來得這么齊全?!蔽倚Φ?。
有人接話道:“娘娘說笑,林婉容不就沒來嗎?”
我挑眉,這下明白她們?yōu)楹卧缭缇奂诖肆耍瓉硎且幣帕滞袢莸氖隆?/p>
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林婉容新晉之寵,未免狂妄些,據說在言語上沖撞過我。其實她說沒說我真不知道,只是有人特意跟我講起,且講得繪聲繪色,說那林婉容眉色張揚,絲毫不把我放在眼里,說我不過是靠著美色留住皇上,只有寵愛卻無靠山,容顏易老恩易斷。
我聽完嗤笑,林婉容跟她老爹林奉常那酸骨頭一個性子,自視甚高,許是忘了自己也是靠這張皮囊承蒙圣恩的。
后來春日宴上,我獻了一曲劍舞,期間故意刺向她,看她臉色陡然煞白,我才挑起她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繼續(xù)表演。
沒想到她被嚇出了病,許久沒出宮門。原本想為她說情的幾個人見謝景華待我如常,甚至目光從未落在林婉容身上,便也不敢再開口。
謝景華大肆夸獎了我的劍舞,命畫師立刻畫一幅貴妃舞劍圖。這件事不知如何傳到了宮外,大臣們繼續(xù)上奏,說我囂張跋扈,可百姓們才不管這些,他們愛我眉間花鈿艷麗,一時間興起了貼花鈿的妝容。
但林婉容說得也沒錯,我只有寵愛,并無靠山。
二、
說起來已是陳年舊事了。
大廈傾頹,朝代更迭不過是窗間過馬,宋家只有我一個女兒,滿門榮辱都寄托在我爹一人身上,他戰(zhàn)死沙場,威嚴莊肅的將軍府破敗也不過倏忽之間。
我爹的喪事是鄰府的段校尉和他娘段夫人操持的,我當時還未及笄,不宜見外客,便整日跪在靈前守孝。他們說我可憐,小小年紀便沒了爹娘,出了事家中連個長輩都沒有,日子難過。
我跪著的時候也想了很多,我雖平生從未因我是女子而覺得不甘心,面對著如今的將軍府,和一直忠心我爹的宋家軍,卻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
我爹在時,宋家軍是驍勇善戰(zhàn)的將士,我爹不在,他們被迫成為群龍無首的散兵。若是讓我效仿巾幗先烈,披甲掛帥帶領他們,我仔細想了想,覺得實在難為自己。
在我即將溺斃在充滿壓抑與頹喪的空氣中時,謝景華找到了我。
彼時,他年紀輕輕,卻已是齊王殿下,他謙和有禮,說初次見面,怕唐突了我。
我心道我們不是初次見面,唐突也不差這一回了。
我少時常和父親騎馬打獵,他無意將我培養(yǎng)成名門貴女,我也樂得灑脫。謝景華當時是六皇子,他上面有著幾個才華出眾的哥哥,并不如現在這般眾星捧月。
圍場之上,他也不像幾個哥哥,騎著被馴馬師教養(yǎng)得溫順聽話的良駒,他更愿意自己馴服野馬?,F在想來,當時的局勢已經不穩(wěn)定了,不軌之徒想趁機射殺最有望當上太子的二皇子,卻不想射中了謝景華的馬,野馬本就剛烈,如今又受驚嚇,帶著謝景華一溜煙跑走了。
野馬跑進的山林道路崎嶇難行,多亂石峭壁,我心想謝景華的命可真衰,這時候偏又下起一場雷雨,更難尋找。
我爹讓我早些回家,我不放心,又偷偷跟在搜尋隊伍后面進了山。我找到他時他跌下山坡早已昏過去了,那匹馬在他旁邊悠閑地啃著樹葉,我看了想笑。謝景華左腿受了傷,我撿了木頭給他做了臨時包扎,這時候我萬分感謝我那總容易受傷的父親,若不是因為他,面對傷患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把他拖進山洞時,雨已經下大了,我們只好躲在山洞里等待救援。
我身上沒有帶藥,他又受了涼,中途發(fā)起燒來,哼哼唧唧地喊著母妃,隨后 又不知為何哭了起來。我把他抱在懷里,他就更努力地往我身上蹭,我便輕拍著他的背哄他。我雖從沒被母親抱過,但眼見過別的母親抱孩子就是這樣。
后來父親得知我沒回去便來山上尋我,最后找到了我倆。之后謝景華便被帶回宮中,燒了好幾天,醒來也不記得當天的事。
不過就算他記得,應該也不知道是我救了他。
而此刻我家生了變故,更不知他為何來找我。
“宋姑娘可知將軍此次遇險,并不是意外?”
父親被送回來時,我多次詢問他們父親身亡之時發(fā)生了什么,他們說當時父親身邊的副將都被支開,父親別無他法,才臨時抽了一個小隊隨他出去,最終卻無一歸來。
我父親一生忠于皇帝,若說有誰想殺掉我父親,必然是趁皇帝病弱、圖謀造反的八王、九王,也就是謝景華的兩位叔叔。
我不明白他問我這件事的意圖,便保持了沉默。
他又問我想不想為將軍報仇。
他說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不如合作。
其實我不敢想是不是真能復仇,我只想著至少為宋家軍謀個出路,也算沒辜負我爹。
如今現成的靠山找上門來,哪有拒絕的道理。
我不知道謝景華圖我什么,我的籌碼只有這支堪稱精良的部隊,或許他看重我作為宋家血脈或能贏得父親舊部的追隨,總之他有本事讓皇帝下了道旨,感憐忠臣之女孤苦無依,賜婚于齊王殿下。
出嫁時,我設想過很多種與他相處的方式,最后決定不然先與他聊聊陳年舊事,交流交流感情。不過隨之我見他在我面前淡漠而疏離,尊重不逾矩,便知道他并無此意。
這樣也好,日子還長,我不急。
我嫁給他一個月,沒能占領他的臥室,倒是占領了他的書房。從兵書到戲本,我來者不拒。有時他在案前皺眉批牘,我坐在他對面樂不可支。
他的侍衛(wèi)邊青見狀頻頻皺眉,十分不歡迎我來書房。
后來某次,他突然問我對“以迂為直,以患為利”作何解,我隨口答了幾句,之后他就經常問我類似的問題。他雖從不隱瞞我案牘的內容,但主動詢問我當如何處置也是最近的事。
我自幼跟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對軍機政務雖不算熟悉,但也不陌生,一來二去熟能生巧,書房里再不是我倆楚漢相接,而是一方天地了。
這個時候,我實實在在地成了謝景華的幕僚。他每日收到發(fā)出的情報多半是經我之手,我驚訝于他對我的信任,但又想到當初我也是毫無保留地將身家性命托付于他,便也不問他如何這般地放心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齊王府的結構很簡單,在我之前他有一位側妃,這位側妃柔弱多病,我也不常見到她。倒是她,見了我總溫溫柔柔地叫我“姐姐”,笑起來也很好看。
某日,謝景華從外面回來,見我哼著小調、滿面春光,他將手上提的食盒放下,睨我一眼,道:“你又去招惹容兒了?!比輧杭词悄俏粋儒拈|名。
我也不掩飾,調侃他道:“你那位側妃當真生得好看,美人兒嬌羞一笑勝似金臺夜景,令人心曠神怡呀!”最后一句我還用上了戲曲道白的念法,謝景華的臉色卻隨著我唱這句陰沉了下來。
“是不是長得好看的你都喜歡?”
“當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p>
“那你覺得邊青如何?”被點名的邊青站得筆直,目視前方。
我笑而不語地看著他,點了點頭。隨后,轉身將目光投向食盒。
謝景華拍向我欲伸進食盒的手,沒好氣地說:“誰說是給你買的?邊青,拿去喂狗?!边吳囝I了命,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謝景華氣哼哼地瞪了我一眼,也大步走了出去。
八月十五難得皇上精神好轉,準備舉辦家宴。我心想皇上真是好定力,八王、九王虎視眈眈都快要把您盯出窟窿來了,您還能面不改色地與他們飲酒。
謝景華今天心情不太好,歌舞沒怎么看,姑娘們飽含熱意的目光都沒接,自顧自地喝了一晚上酒。
看著挺正常一個人,出宮前還穩(wěn)穩(wěn)當當地送走了幾個親王,上了馬車立刻顯露出醉態(tài)來。
起初我以為是錯覺,他坐得離我太近,身上的冷香縷縷飄來,我便往旁邊稍稍挪開了些,他又緊貼上來,我只好再往邊上挪。一來二去我避無可避,被迫撞上他的眼神,這才發(fā)現他眼里氳著水光,表情卻是怒沖沖的。
經過這兩年的相處,我深知他的脾氣并不好,當初的謙和有禮都是裝的,從他一生氣就把給我買的點心拿去喂狗就可見一斑。
可我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怕他,他生氣的樣子就像要不到糖的小孩,看起來唬人,一哄就好了。
我問他:“你怎么啦?”
他說:“你躲什么躲?”
“我是怕你覺得擠才給你騰地兒,你不喜歡我離你遠呀?”我輕聲問他,他抿著嘴不說話。我便靠他近了點兒,眼看他神色緩和下來,我乘勝追擊道:“你最近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他卻閉目養(yǎng)神,不肯再開口了。
到了王府,邊青要扶他,他把人家一把推開,我識相地過來挽住他。
說實話,私下里我很少去他的房間,畢竟我們也不是真的夫妻關系,這樣會引起雙方尷尬的事還是越少越好。
謝景華的房間是意料中的干凈,沒有過多的裝飾,也沒有私密的衣物,但我還是因空氣中彌漫著與他身上別無二致的冷香而泛起一絲不自然。
我扶他坐到床上,他死死地拽著我,我被這股力道拖著也坐到了床邊。
“要喝水嗎?”我好心問他。
他不說話,也不放手,只是變本加厲地纏著我,灼熱的呼吸蹭著脖頸,我覺得有些癢。
“是不是好看的……你都喜歡?”他嘟囔著說。
我知道他在說前幾天不歡而散的事。
“是呀。”
他似是不滿我的回答,摟著我腰的手臂更加用力,道:“那……我如何?”
我笑道:“你這么好看,我自然喜歡?!?/p>
他聽了這話依舊不高興,道:“說謊,你明明就是因為契約……”說著他更生氣了,松開鉗制著我的手,背對著我躺下。我等了半天,他還是不愿意轉過來看我,倔強的樣子像極了鬧脾氣的小孩子。
罷了罷了,看在你喝醉的分上,我才不和你計較。
我從他房間一路走回我的院子,臉上的熱意仍未消退。
雖然今晚的話題結束得不怎么愉快,但他的態(tài)度是不是說明我還是有機會的?
我心里封著一個渴望,沒有對任何人言說起過,它拖拽著我,拉扯著我,曾經被我藏匿,如今又蠢蠢欲動,引誘我奔向那個身影……
第二天,我去找謝景華,果不其然,即使前夜宿醉,他還是卯時就起來辦公了。
我坐在書桌對面,一只手撐著下巴,一只手敲擊著桌面,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他可能是被我看得發(fā)毛了,開口問:“有事?”
“有?!蔽矣昧Φ卣f,“殿下還記得昨夜跟我說了什么嗎?”
他輕咳一聲,道:“不記得,怎么了?”
我故作失望道:“殿下不記得了呀?您說我長得好看,最喜歡我了?!?/p>
他嘴唇動了動,立刻想反駁我,可一旦反駁就證明他并沒有忘記昨夜的事。他盯著我看,憋了半天開口道:“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來看看邊境傳來的軍報?!?/p>
我沒有揭穿他生硬地岔開話題的方式,心里覺得這樣的謝景華甚是少見。
從那以后,我持續(xù)逗他,故意問他“我今天唇上的胭脂色是不是淡了”,把剝好的葡萄喂到他嘴邊……
做法老套,卻有用。
我像是發(fā)現新奇玩具的孩子一樣樂此不疲,為他的縱容沾沾自喜。
看他氣急卻隱忍不發(fā)的樣子,我現學現用戲本里的句子笑他:“原來殿下是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
謝景華聽了這話,表情卻古怪起來,臨走時的眼神明白說著“等著瞧”。
我不知道他的“等著瞧”是何年何月,春日的陽光太舒服了,暖和得讓人犯困。我坐在紫藤花架下看書,看著看著意識就消散了,迷迷糊糊間,我聞到一股冷徹的香味,隨即感覺嘴唇上貼上一個柔軟的暖意。
我下意識地動了動嘴唇,對方便乘虛而入,我被這樣的入侵逼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一心急,意識就這樣瞬間回籠。
始作俑者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低沉的聲音帶著他獨有的玉質感,他輕笑道:“槐花糖嗎?好甜?!?/p>
我剛居然銜著糖就睡過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沒睡醒,我想都沒想就接了話:“那要再嘗嘗嗎?”
謝景華望著我沒有出聲,在我以為他不會有下一步動作時,他又湊上來吻住我。
手里的書一時拿不住滑落在地,我在揉碎陽光的紫藤花中閉上了眼睛。
三、
成為王府側妃的第三年,我過得尤為順暢,或許是因為跟謝景華的關系正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我也有了王府女主人的實質感。
原本王府的事都是邊青處理,我主動請纓攬下了這個差事。
謝景華默許了,邊青不再多說,對我也恭敬起來,偶爾還會喊我一句“夫人”。我自然高興,越能得謝景華的喜愛,我的地位就越穩(wěn)固,也能少些后顧之憂。
這樣順暢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深秋,謝景華接到密報,邊地戍守的凌將軍秘密集結軍隊,恐有異動。
天高皇帝遠,邊境上的事不好說,但我也不全然相信消息的來源。
我詢問謝景華的意見,他說凌將軍一向與八王、九王關系密切,與其在這里猜疑,不如以體察軍情的名義去查看一二。
我不放心,萬一謝景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辦?
但我又不能勸他別去,只好求他帶上我。
他皺眉道:“你就留在家里,女孩子家去那種地方做什么?”
我抱著他的腰不放手,他最受不了我磨他,最終還是答應了。
這是我第一次跟他出遠門,去往未知的前路。
我們快馬加鞭地趕往邊地,那位凌將軍早早在等著我們了。
我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打量我,這是真正在戰(zhàn)場上殺戮的人,我那點兒紙上談兵的經驗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他打量我的結果是說了一句:“這就是宋老將軍的女兒?”
這個人令我很不安,他身上像是充滿了令人不安的因子。
勘察幾天的結果是,雖然凌將軍看著不安好心,卻的確沒有什么所謂的秘密集結。
情報的錯誤足夠讓我提心吊膽,我雖不露聲色,但也提議盡早回京。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謝景華此人別處都好,只一點,他重感情,太信任身邊的人。
我勸他,越是親近的人越需要時不時地敲打。
他聽了,似笑非笑地看我,伸手虛虛地攏著我的腰,道:“親近之人……那你,我也要防嗎?”
“我寧愿你不要那么相信我?!?/p>
他輕輕地蹭了蹭我,沒說話,這件事不了了之。
如今可不是報應來了嗎?
今年的初雪來得聲勢浩大,從深夜下到清晨,謝景華一早說有事,帶著一小隊人馬出去了,到現在也沒回來。
邊青奉命守著我,其間,凌將軍來過,關懷道:“下了這么大的雪,萬一發(fā)生雪崩可如何是好?”
我看著鵝毛大雪愈演愈烈,便囑咐邊青看好我們的東西,隨時準備撤離。
“我去找殿下就行了,萬一軍營出什么事,一切就托付與你了?!蔽覍吳嗾f。
邊青原本惶惑的目光此刻堅定起來。我在心里嘆了口氣,他雖不說,一如往常抱劍立在門前,可指節(jié)頻繁敲擊劍鞘的小動作還是暴露了他的擔憂和焦慮,連邊青也覺得這次兇多吉少。
那我就更不能讓那些暗地里使詐的人如意了。
我點了隨從的小隊和我一起去。
邊地干冷,實實在在的是風如刀割,厚厚的大氅也擋不住侵襲。
身上冷,但我更怕心冷。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我和謝景華都相信人定勝天,可當我順利找到他時,卻更愿意歸結于我和謝景華的緣分。
地上橫躺著兩隊人的尸首,看來是一番苦戰(zhàn)雙雙殞命了。
謝景華一雙腿被滾石砸到,此刻被埋在雪堆里,活著就是萬幸,我費勁把他拉出來。
他的命可真不好,我沒來由地想起往事。
還好他遇見了我。
你看,我們是不是很有緣?
我抱著他給他取暖,連著給他灌了幾口姜湯。
一天的惶惶在這一刻隨著風雪歸于平靜。
我端望著他的臉,也只有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我才放任自己這么做。我心想,我干嗎要這么拼命呢?因為他豐神俊逸,風骨傲然?
或許是吧,以至于我當年在圍場第一眼見到他,就念念不忘。
如果找不到他,或者他死了,我怎么辦?我反思自己——沒有如果,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抓住了,就會死死地抓住。
四、
這個年過得不安生,謝景華的腿因延誤了救治時機,寒氣侵入骨髓,他一時半會兒要和輪椅做伴了。
剛回來的時候,他時常發(fā)燒,天天做噩夢,醒來郁躁攻心總要發(fā)一頓脾氣。
與此同時,他也變得極度敏感,除了我和邊青,他不喜歡別人近身。
我嘆氣,卻沒辦法,只能和邊青輪流照顧他。即便是我們倆,他也沒什么好臉色,某次他發(fā)起脾氣來,拿起桌上的茶杯砸向我,我沒躲,額頭被砸出一片瘀青。
他回過神來看著我滿眼愧疚和委屈。
我心想這樣也好,他越愧疚,下次就越不敢發(fā)脾氣。
謝景華的毛病又多了一條,諱疾忌醫(yī)。時不時就自暴自棄,不喝藥也不讓太醫(yī)診治。
我被這段時間的他折磨得滿心怒氣,此刻正好發(fā)作,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了一通。
“你就鬧吧,多大人了還要哄著才行?腿是你的,你想一輩子坐輪椅就坐吧,我不伺候了!”說完,我摔門而去,進書房替他看奏折去了。
晚上,我去他的臥室,他不說話,我也不出聲,我只照常替他按摩,他沒反抗,小心翼翼地打量我,見我真的不再發(fā)脾氣,他悄悄地松了口氣,從此安分地接受治療了。
白天,我替他處理公務,看看醫(yī)書,邊青負責照顧他,這段時間邊青看我的眼神恭順里帶了敬畏,估計我那一通罵也把他唬住了。
夜里,我得照看謝景華,為方便起見便在他那兒住下了。從前,我總想著如何霸占他的臥室,沒想到如今會以這種方式實現。
我也重拾了荒廢多年的劍術,想著萬一哪天謝景華被兵刃相向,我至少也要有自保的能力。
就這樣,在謝景華養(yǎng)傷的半年里,他修身養(yǎng)性,我這兩年被他養(yǎng)起的膘卻掉完了。
關于謝景華的事,我都親力親為,沈容也從旁協(xié)助。
說到這個側妃,我差點兒忘了,謝景華負傷回來,她哭得眼睛腫了好幾天,沒辦法,我還得抽空來照顧她。
沈容喜歡做點心,都是做給謝景華的。謝景華好些后開始自己處理公務,我在書房見過沈容幾次,那時謝景華接過她的糕點,溫柔得眼神都能滴出水來,我看了一陣惡寒,最后也沒有進去。
不過聽邊青說謝景華特別喜歡沈容的點心,每次都能吃完,也讓我對沈容的手藝充滿了好奇。
點心這東西我也嘗試過,只是謝景華嘗過后笑話我:“我齊王府又不是養(yǎng)不起一個你,還用得著自己做?”我也知道我不是下廚的料,便放棄了。
有一日,我坐在院子里,見沈容偶然路過,正要去送點心。我招招手喚她,也請她給我一份嘗嘗。
味道還不錯,只是太甜了,吃了一塊兒我就覺得發(fā)膩,想想謝景華能吃完也是本事。
入秋,皇帝陛下病重,八王、九王趁機起兵,統(tǒng)帥就是凌將軍。
謝景華傷好了,一心要報仇,主動請纓抗擊叛軍,我隨軍照顧他。
軍旅風霜、兵戈號角都沒有擊垮我,我是半個軍師,半個醫(yī)者,他們商討如何直取敵軍,我就謀劃著撤退路線,隨時準備打暈謝景華再套一個麻袋將他帶走。
聽起來不怎么光彩,但總比讓他死在我眼前好。
還好我這番籌謀沒有派上用場。
也許是前半年他被我收拾得憋屈,這下將怨氣都撒在了凌將軍身上,我們一路向北,一路告捷。
再到邊境時又是一個深秋,只是心境截然不同。
我本與謝景華策馬同行,看著一望無際的原野起了興致,突然策馬狂奔,跑出一陣后想向謝景華招招手,沒想到一回頭卻見他緊跟在我身后,并提醒我道:“當心,別跑那么快?!?/p>
我不理他,縱情跑了許久,才在山坡上停下來,我喘著氣問他:“現在正是劍拔弩張的時候,我們這樣跑馬是不是不太好?”
他想了想,說:“是不太好,等仗打完了,你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等仗打完了,我第一次覺得這樣一句話是如此令我心潮澎湃。
我看著謝景華的側臉,他是常年茵綠的山松,經歷冬雪打擊更顯遒勁,我心想,就算無法成為與之并肩的柏樹,我也要做他身旁凌冬傲雪、最不易攀折的梅花。
海清河晏,我要陪他一起看這萬里江山。
平定叛亂,皇帝總算放下心,頒下冊立詔書就咽了氣。
回京后,我搬回自己的小院,雖說也住不了多久了。
本想著我這一年都沒踏足過,就算院子長滿荒草我也能接受,可是沒有,院子里不知何時種滿了紅梅,如今正是開花的時候。
雪落紅梅,暗香沁人心脾。
謝景華跟在我身后,語中含笑道:“你之前說要跟我一起賞梅,還好我們回來得正是時候?!?/p>
我驚訝地想回頭看他,他卻先一步從背后抱住我,聲音溫潤動聽。
他說相思何處解,折花贈與春。
他說他的心意全在這里了。
他問我:“灼歡,喜不喜歡我?”
我說:“我愛你?!?/p>
他輕笑道:“騙子?!?/p>
我心想我沒有騙你,只要你看我一眼,你就知道我愛你。
五、
說了那么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再來說說當下吧。
有人說,林婉容病了。
廳下的人看著我各懷心思,試圖從我臉上窺探到快意或驚訝的神色,可惜都沒有。
當晚,謝景華來陪我吃飯,其間我告訴他林婉容的事,他沒作聲。
“亂賊余黨清理得差不多了,你也稍休息一下吧?!蔽依^續(xù)說。
“林奉常,我打算讓他回鄉(xiāng)養(yǎng)老了,林婉容,你看著辦吧?!?/p>
我點點頭說:“好,那就讓她繼續(xù)養(yǎng)病吧?!?/p>
我管理六宮這些年,經手處理過不少妃嬪,她們的父兄多為八王、九王的余黨,年紀輕輕的女孩們最終成了政治的犧牲品,令人唏噓。
說來,我一開始也沒想做什么寵妃,只是與謝景華里應外合,平衡朝堂和六宮的關系。我并未覺得不妥,就像我在王府幫他處理公務一樣。
今日去逗逗玉嬪的鸚鵡,明日摘幾朵玥昭華種的玉蘭,后天半路截了準備去寧婉侍宮里的謝景華,將后宮的水攪得一團糟,總有人忍不住想出手,再由我出面處理這些不安分的人。
釣魚,不過如此。
在她們看來,謝景華過分縱容我,一來二去,不知怎么的,我就成了旁人口中的寵妃。
入宮前兩年,我一心想做謝景華的皇后,可等我回過頭來,才發(fā)現自己與這個目標實在相差甚遠,還是寵妃對我脾性,也就不爭了。
林婉容這樣的只是小角色,我知道謝景華下一步就是要處理一直主張赦免八王、九王的右丞了。
但這不妨礙我討獎勵,我正要開口,他就說:“你要那張玉石棋盤?”
我感嘆道:“知我者,陛下也?!?/p>
他回敬道:“知我者,愛妃也?!?/p>
右丞的女兒蘇嬪,如今也是圣眷正濃。
我本以為她的目標必定是眾人眼中釘的我,沒想到她盯上了淑妃,哦,就是沈容。
起因也很簡單,謝景華某天送了沈容一盞親手做的兔兒燈,蘇嬪眼紅,也向謝景華討要。
謝景華會說什么?
他擺出一副好笑又無奈的樣子,溫柔的嗓音讓人根本沒辦法生氣。
他說:“你要什么我沒給你?庫里的銜玉釵、合歡步搖,上次我的九連環(huán)也被你拿走了,一盞竹燈你計較什么?”
就像他曾經對我說的一樣。
當時我心想,我要你那些金銀玉器做什么呢,這些東西你送給外面那些妃嬪不好嗎?明明你只需要送我一枝梅花就好了。
但我懂得見好就收,金玉、梅花不可兼得,尊貴和感情亦是,我須得明白。
可看起來蘇嬪不明白,她將怒氣都撒到了沈容身上。
她那點兒伎倆又蠢又壞,沈容身邊都是謝景華安排的人,她如何得手?
我嘆氣,這下不用我出手,謝景華就會料理了她。
我冷眼旁觀,站在寢殿里看戲。
沈容真是好運氣,太醫(yī)來診脈,說她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謝景華拉著她的手,眼中閃著我從未見過的光芒道:“你聽見了嗎,我們有孩子了。”沈容微笑著看他。
至于蘇嬪,她被拖了出去,眼中滿是委屈和不甘。
可你看,自始至終,謝景華從未看她一眼。
你問我什么時候知道謝景華對沈容的心思的?
這還不好猜?
他不愛吃甜食,卻對沈容的點心來者不拒,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如果不能,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
有次,我邀謝景華下棋,其間,我狀若不經意地提起:“沈容的父親,沈大人縱容侄子橫行霸道,貪下賑災撥款,這次鬧出來……”
他打斷我道:“我自有考量?!?/p>
我笑道:“上次犯這個錯的,還是麗嬪的父親,麗嬪在殿外跪了三天,你最后還是把她父親流放了。這般偏心,我可要生氣了?!?/p>
“你要如何?”
“我要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見你?!?/p>
“你不會離開我的?!?/p>
他那么篤定,我怨極了他的篤定。
“是啊,我走了,你上哪兒找像我這樣對你好的?!?/p>
我突然明白,這些年我們之間的“玩笑話”,或許算不得他與我逢場作戲——一開始就是我倆的博弈。
誰若交心,誰就滿盤皆輸。
他問我愛不愛他,答案就擺在他面前,他卻不愿相信。
和我一樣。
他對沈容的偏寵我早就知道,可就是不死心。
蘇丞一把年紀,上書要為女受過,甘愿受任何懲罰,言辭懇切。謝景華給了他一個閑散職位,讓他安度晚年。
可蘇嬪還是死了,她愛慘了謝景華,如何忍受這樣的結局,一杯毒酒斷送了自己。
我去送蘇嬪的尸身。
陵湫說:“娘娘真是好心,宮里的妃子……娘娘總要來送,還為她們作法事?!彼俏业娜?,自然不會說這些女子中有多少是斷送在我手中的。
“你以為我在同情她們?我只是想牢牢記住她們最后的模樣,時刻提醒自己,不能落得和她們一樣的下場。”
“皇上那么寵愛您,怎么會?”
我笑陵湫不懂。
送走蘇嬪,我繞到謝景華的宮前,里面燈火通明,往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批閱奏章,此刻,大概在陪沈容共剪西窗燭。
我長久地凝視著他殿前的那盞燈。
他為光,我為影。這些年,我們相攜而行,最是默契??晌彝斯馀c影,永遠涇渭分明。
后來謝景華來看我,他說從未見我如此勤奮,整頓后宮、制定宮規(guī),開銷一筆筆算得極為清楚。
如今后宮可是安定多了,謝景華無意選秀,留下的都是安分守己的人。
我問他沈容的產期是不是快到了。
他眼中噙著微笑,滿是期望。
“那我得快些了?!蔽掖鸱撬鶈枴?/p>
等沈容生下孩子,謝景華就會封她為貴妃,或許不止。
“謝景華,我同你說個事兒?!?/p>
他皺眉,看起來不喜歡聽我連名帶姓叫他。
“我想說……”
我說我在宮里待得厭煩疲倦,想出去走走。
他當我是一時興起,還說我若是去不該去的地方,他必要親自把我抓回來,我笑著應他。
得了謝景華的首肯,我去找到邊青,向他說明真正的意圖。
他一開始不答應,我說服他:“如今宮里安定,謝景華也不必擔心沈容受傷。不如說我走了,他可以順理成章封沈容為后,何樂而不為呢?”
我心想我還真是大度,臨走還成全一份賢后的美名,天下沒我這么好說話的寵妃了。
我沒告訴邊青的是,我依然愛謝景華。當初他需要我,我便陪著他,如今他身處高位,局勢穩(wěn)定,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愛人,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所以我只能陪他到這兒了。
我突然覺得難過,民間傳言貴妃是如何明麗動人、驚才絕艷,又是如何寵冠后宮、獨承圣眷,可無論她的故事多么精彩,明帝與賢后的愛情才會被人稱贊,至于一代寵妃將如何銷聲匿跡,沒有人真正關心。
邊青是最通他心意的人,最終同意幫我。
我走的那天,春日融融,不由得讓我想起紫藤花架下的那個午后,我沒告知謝景華什么時候走,自然也不存在歸期。
有邊青阻撓,他應該也找不到我,這輩子,恐怕不能見了。
馬車四平八穩(wěn)地駛出宮門,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爹深愛我娘,她死后再無續(xù)娶,這樣的深情最后導致家道中落時只我一人苦苦支撐。
還好我不像他,我早知道謝景華愛沈容,所以即便是我先動心,在我和他的博弈中也從未落了下風,直到最后還能保全體面與尊嚴。
哦,還有金銀。
我十六歲嫁給謝景華,如今正好十年。回頭想來,我這十年過得也算舒坦,我嫁給他時他給足了我十里紅妝的排場,在宮里這幾年,也是縱容我為所欲為。
我提醒自己,若日后想起這十年,就權當酒肆茶館里的笑談。
至于那年圍場我救下他的事,他知道也好,不知也罷。
從此一別,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