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冬日的室內(nèi)生活：賞花

馬大勇

漫長的寒冷的冬天里，人們要在室內(nèi)進(jìn)行有益于身心的娛樂、藝術(shù)性活動，以去除冬日單調(diào)、蕭殺的景象，保持身心健康，迎接春天。而賞花就是其中富于詩意的一項(xiàng)。

要想賞花，首先得有花。而冬天，很多花卉樹木都凋謝、葉落了。古人便精心選擇了很多種冬天開花的花卉，比如蠟梅、山茶、水仙、瑞香、梅花等，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陸續(xù)被人們發(fā)現(xiàn)、栽種，育出很多良種，形、色、香皆美。使得冬日也有花可玩。也選取松、柏、竹子等常綠竹木作盆栽。

明代詩人歸莊《歸莊集》中《看寒花記》一文，載他觀賞寒冬季節(jié)的種種花木，又取來菊花、南天竹、蠟梅、水仙花插瓶，各色皆備，位置得宜，燈光之下的花影尤其優(yōu)美，便是冬日賞花的典型之俗：“納諸瓶，丹、黃、白、碧，位置頗勝，燈下影尤佳。”他一覺醒來，在夜燈下對瓶花小酌：“燈前對花，余有影，花亦有影?！笨杀壤畎自娨猓骸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p>

一些花卉不在冬天開花;也有的樹木冬天會落葉。為了讓這些花木冬時也開花、葉子蔥翠，供人觀賞，聰明的古人發(fā)明了溫室技術(shù)。古代地理書籍《三輔黃圖·漢宮》記載西漢武帝時就有了：“溫室殿，武帝建，冬處之溫暖也?！薄稘h書·孔光傳》載：“（孔光）沐日歸休，兄弟妻子燕語，終不及朝省政事?；騿柟猓骸疁厥沂≈袠洌院文疽?？光嘿不應(yīng)，更答以他語，其不泄如是。”孔光是漢成帝時人，曾任尚書令，佳人問起宮廷內(nèi)溫室栽種的綠樹盆栽是什么樹木，他很謹(jǐn)慎，閉口不言。從中也可見，溫室內(nèi)養(yǎng)花、養(yǎng)綠樹盆栽的技術(shù)至少在西漢就成熟了。

唐宋之后，溫室栽植的花木也稱為唐花，古作“煻”，即用炭火（或熱蒸汽）加溫培育的花。又名堂花。南宋末年的周密所作《齊東野語》一書，記載道：“花之早放者名曰堂花，其法以紙飾密室，鑿地為坎，綆竹置花其上，糞以牛溲、硫磺。然后置沸湯于坎中，湯氣熏蒸，盎然春融，經(jīng)宿則花放矣。”明代《西湖游覽志余》也記唐花。又有一本《帝京景物略》說北京的花卉產(chǎn)區(qū)草橋盛行這種技術(shù)，用煤炭火加溫，可使得十月也有牡丹花開：“草橋惟冬花支盡三季之種，培土窖藏之，蘊(yùn)火坑晅之，十月中旬，牡丹已進(jìn)御矣?！鼻宕?，溫室技法普遍運(yùn)用，這樣一來，冬天的花木供應(yīng)充足，隨時可以賞花，過新年時更有花供應(yīng)市場，營造迎接新年新春的新氣象。尤其是過年時擺設(shè)的歲朝清供，包括盆栽、瓶花，常以梅花、蠟梅、牡丹、月季、桃花、水仙、山茶、南天竹果等共插大瓶，還有佛手、香櫞等果，象征梅開五福、新韶、迎春瑞吉等，極為普遍。

黃賓虹《冬日花卉圖》

清代居廉《歲朝清供圖》，瓶內(nèi)插大朵月季，以及梅花、水仙花，還襯以佛手、香櫞、蘋果、葡萄、金瓜（小南瓜），這也是冬日芳香奪目的清供。

清代詩人楊米人（凈香居主人）的《都門竹枝詞》，即詠冬天溫室里培育出色彩鮮艷的梅花、牡丹，人們爭先前去觀賞：“花局尋芳客如麻，朱梅出窖映朝霞。門前亂落鵝毛雪，屋內(nèi)方開富貴花。”

畫家徐揚(yáng)以乾隆御制《生春詩》二十首詩意為題材作《京師生春詩意圖》長卷，繪京城冬末初春景象。其中有一首詩詠迎春的鮮花市場：“何處生春早，春生盆卉中。梅仍高士傳，松自古人風(fēng)。漢代侵侵有，唐花色色融。憐他日增巧，開到鼠姑叢?！痹娨鈱懢┲信柙蕴苹ㄓ忻贰⑺?、甚至有鼠姑（牡丹）等。徐揚(yáng)以精湛的畫技畫出雪地里采購、觀賞鮮花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抱著、抬著盆花，十分熱鬧。和楊米人所詠恰可互相印證。

清代宮里有溫室，要生產(chǎn)牡丹、南天竹、佛手等寓意吉祥富貴、壽福的盆栽、瓶插花材。清宮中藏郎世寧等宮廷畫家畫的乾隆皇帝《雪景行樂圖》，便有數(shù)枝白梅插瓶;有茂盛的金色佛手、火紅南天竹盆栽。還有盛放蘋果（象征平安）的果盤。宮廷畫家董誥有《御制詩意四條屏》，其中包括《盆花四詠圖》、《秋花四首圖》、《唐花四首圖》、《唐花四詠圖》，后二屏就以工筆繪出宮廷里的種種唐花作插花觀賞，可見宮內(nèi)冬日插花之一斑?！短苹ㄋ氖讏D》畫有姚黃牡丹、水仙、紅梅、白梅，《唐花四詠圖》，畫有魏紫牡丹，長春花（月季），蘭，水仙。每四種為一組。董誥并分別在圖上書寫了嘉慶帝御制的《唐花四首》、《唐花四詠》八首詩，分別詠畫中相應(yīng)的八種花卉。

著名的女詩人顧太清也有詠唐花觀賞的一首詞《飛雪滿群山·十五雪后，同諸姊妹天寧寺看唐花，望西山積雪分韻》，表現(xiàn)女子們雪天賞花的歡樂：“銀海搖光，玉山霏素，平臨萬井煙村。嫩楊枝上，青簾高掛，飛來一縷春痕。妙香生佛字，恍行入、桃源洞門?；ü庹昭郏ㄏ闳拘?，花底醉游人。禪院里、同登歡喜地，倚明窗西望，笑語欣欣。 云箋佳句，朱弦法曲，何殊桃李春園。良辰容易過，且消受、香溫酒溫。夕陽才沒，半城涼月天未昏。”

晚清時，記載北京民俗的富察敦崇撰《燕京歲時記》也說：“凡賣花者，謂熏治之花為唐花。每至新年，互相饋贈。牡丹呈艷，金橘垂黃，滿座芬芳，溫香撲鼻，三春艷冶，盡在一堂，故又謂之堂花也。”到民國初年（1914年），北京中山公園還修建了一所唐花塢，作為溫室花房。

清朝方浚頤《夢園叢說》則描述王宮貴族賞唐花、煮美味佳肴飲宴，以作消寒會：“……每當(dāng)氈簾窣地，獸炭熾爐，暖室如春，濃香四溢，招三五良朋，作‘消寒會。煮衛(wèi)河銀魚，燒膳房鹿尾，佐以涌金樓之佳釀，南烹北炙，雜然前陳，戰(zhàn)拇飛花，觥籌交錯，致足樂也?！?/p>

冬日賞梅，也是韻事。南方梅花在大雪中開放，引得人們爭先觀賞。在北京，梅花就很少見，一般是每年從南方運(yùn)來盆栽梅花催開，再銷售。不過，也有在園中培植的。清末民初的陳宗藩《燕都叢考》一書，記清末定親王府園的梅花樹：“北地梅花枝干繁大者絕少，貝勒曾由南方運(yùn)來百株，植諸庭宇，活者僅余一株，然已絕無僅有矣?！薄妒姵恕氛f：“京師蓄梅，皆供養(yǎng)土窖中，植以盆盎。脯余歲首，輦?cè)牒篱T，為春盤點(diǎn)綴而已。獨(dú)定王府一樹高及檐。然著花必以春仲，寒天則以玻璃架屋深護(hù)之，風(fēng)雪中不見疏枝冷蕊也?！边@一株梅花開時，丁王府里必然聚集賓朋，宴飲賦詩。

梅花樹上掃雪，可以煎茶。清代《紅樓夢》里就有妙玉掃梅花雪煎茶品茶的描寫，在改琦《紅樓夢圖》、沈謙《紅樓夢賦》圖冊、孫溫《紅樓夢圖》等繪畫中，都有表現(xiàn)。

水仙花在冬日開，也很重要。北宋黃庭堅(jiān)有水仙詩《王充道送水仙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有名句：“凌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彼稳送醢亍端稍姟芬惨蚨伒溃骸凹羧~蔥偷巧，冰蕤獨(dú)耐寒。梅兄雖有伴，礬弟不同看。山谷詩猶在，逋仙影不單。玉纖捧金，誰遣慰儒酸。”皆詠及水仙花的高潔。水仙以單瓣、無富麗態(tài)為貴?！都t樓夢》第五十二回寫冬日里的瀟湘館，黛玉便愛賞水仙花：“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里面攢三聚五載著一盆單瓣水仙，點(diǎn)著宣石?！庇赫觊g的《深柳讀書堂十二仕女圖》中的《裘裝對鏡》圖，便畫一位女郎房內(nèi)擺有鈞窯瓷盆栽種的水仙花，還有盛著佛手、木瓜香果的果盆。花果香氣迷人。汪曾祺《歲朝清供》一文記載：“歲朝清供是中國畫家愛畫的畫題。明清以后畫這個題目的尤其多。任伯年就畫過不少幅。畫里畫的、實(shí)際生活里供的，無非是這幾樣：天竹果、臘梅花、水仙。有時為了填補(bǔ)空白，畫里加兩個香櫞?！畽粗C音圓，取其吉利。水仙、臘梅、天竹，是取其顏色鮮麗。隆冬風(fēng)厲，百卉凋殘，晴窗坐對，眼目增明，是歲朝樂事?！?/p>

文中還記自己折取粗壯的蠟梅、南天竹果制作插花的風(fēng)雅，還記老北京人過年，布置青蒜、蘿卜，讓室內(nèi)增加綠意，這是最可取的：“北京人家春節(jié)供臘梅、天竹者少，因不易得。富貴人家常在大廳里擺兩盆梅花（北京謂之“干枝梅”，很不好聽），在泥盆外加開光豐彩或景泰藍(lán)套盆，很俗氣。窮家過年，也要有一點(diǎn)顏色。很多人家養(yǎng)一盆青蒜。這也算代替水仙了吧?；蛴么筇}卜一個，削去尾，挖去肉，空殼內(nèi)種蒜，鐵絲為箍，以線掛在朝陽的窗下，蒜葉碧綠，蘿卜皮通紅，蘿卜纓翻卷上來，也頗悅目。”

編輯/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