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素蘭
1. 天空的畫卷
早晨,太陽剛剛爬上山嶺,東邊的天空染滿霞彩,而太陽紅彤彤的,好像還沒有完全睡醒的樣子。這時候太陽的光芒并不刺眼,我可以直視著它。我直視一會兒太陽,又把眼睛移開,看頭頂上的藍天,天空中便會飛舞七色的球,它們一個接一個,一串接一串,像彩色氣球一樣好看,像氣球一樣在天空中飄來飄去。這是我獨自一人的天空游戲,能玩好久。
藍天下不時有鳥兒飛過,灑下清脆的歌聲。鳥兒們落在電線上,飛到樹梢上,在田野里高高低低地滑翔。也有的鳥兒飛得特別高,一直飛向遠處的山嶺,轉(zhuǎn)眼飛過最高的山峰不見了。我的眼睛一直追隨高飛的鳥兒,鳥兒不見了,我還在久久地想——山的那邊有什么呢?
最美的云彩總是出現(xiàn)在黃昏時西邊的天空。夕陽西下,整個西邊的天空都是金紅的,天空好像被太陽融化了,燒出了窟窿,流出金色的汁液??吹教炜粘霈F(xiàn)了窟窿,四面鐵青色的云紛紛圍過來,將那一大片流動的金汁一點點合攏,想要把那個大窟窿補上。金窟窿越來越小,最后不見了,太陽也不見了,天空整個變成瓦藍色,暮色降臨。
我小時候無數(shù)次被黃昏天空中變幻的云彩所震撼,不知道該用什么語言來描述它們,直到長大后讀到宋代詞人李清照“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詞句——原來九百多年前的李清照也看到過這樣的黃昏這樣的天空這樣的云彩啊,她表達得多么貼切,她真是文字的魔術(shù)師!
夜晚的天空里,星星和月亮總是在變化:月亮缺了又圓,圓了又缺;星星有時稀,有時密。頭頂上的銀河也總不在一個位置,當我聽完一個故事后,或者睡了一覺之后,它就悄無聲息地移動了。
天空是一本闊大的書,從早都晚都有變化,陰晴雨雪有不同的內(nèi)容,我天天讀,夜夜讀,還是讀不懂。
讀不懂我也愛讀。我在早晨的陽光里讀它,在黃昏的夕陽中讀它,在夜晚的星空下讀它;在春天的花香里讀它,在夏日的樹蔭下讀它,在秋收的田野上讀它,在冬天的風雪中讀它。它總能給我新鮮的內(nèi)容,激發(fā)我無邊的想象。
2. 大地的植物
我對大地上植物的認識,是從吃開始的。
春還沒有到,我到竹林里刨冬筍,冬筍炒臘肉是餐桌上的美味,哪怕是留在碗沿上的油香,也要用舌頭舔干凈。
春天里,漫山遍野到處有我的零食。我到刺叢里掐刺筍,在茶樹上摘茶泡,這些東西摘下來就能吃。枙子花和大青葉則要先用水淖過,泡幾天再炒來吃。吃野山菌時,要記得放幾粒大蒜排毒。野山菌撿得太多了,新鮮的吃不完,就把它們曬干了存起來,寄給在外地工作的舅舅,讓他也能嘗到家鄉(xiāng)的味道。椿樹尖和陽雀花摘回來,要用來炒雞蛋,這樣一來,除了過生日和考試,或者生病,我又多了一個吃雞蛋的理由。
立夏一過,大地上的果食便成熟了,山林邊、田墈下,隨處可見野桑果、羊奶子和烏莓,它們一嘟嚕一嘟嚕掛在枝頭,長在莖葉間。最多的是刺莓,這是一種有刺的灌木,一大叢一大叢生長在一起,刺莓枝上最先曬得到陽光的地方,刺莓已經(jīng)紅了,但灌木叢里還有淡白的刺莓花兒剛開,一根刺莓枝上的刺莓,總會有從青到黃再到紅多種顏色,刺莓的個兒也有大有小。今天摘了最紅最大的那幾顆,明天再來,黃色的變紅了,青色的開始變黃,小顆的又長大了。一叢刺莓仿佛一個野果寶庫,每天去摘,每天都有。
有些草是豬和牛最愛吃的,比如苦荬菜和紫云英。
有些草是可以用來治病的,比如淡竹葉、夏枯草、車前草、魚腥草。還有“蛇不過”,這種野草的細藤上布滿了小刺,很扎人,有這種草的地方,連蛇都不敢來。
還有一些植物,是跟節(jié)日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如到了端午節(jié),要割一把艾葉回家插在門上,還要到河邊摘箬葉回來包粽子,再到門前棕樹上砍下一大片棕葉,把它撕成線,用來捆粽子。
中秋節(jié)的月亮又大又圓,像一盞巨大的燈,把大地照得亮堂堂的。平時別人家地里的黃瓜、冬瓜、南瓜和花生,我和村里的小伙伴若去摘了就是偷,這是別人不允許的,還會被我們的父母狠揍一頓,讓你記住“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的道理。但是,中秋節(jié)的晚上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別人家地里的瓜果,甚至房前屋后的瓜果,只要我們有本事“偷”到手,都可以盡情地“偷”來吃。孩子們,甚至姑娘小伙子們在中秋節(jié)晚上到別人家地里去偷瓜果,父母不會打罵,被偷的人家也最多說一聲:“這些壞東西,我藏得這么好,還是被他們偷到手了!”語氣里不是責備,倒像是贊賞。因為中秋夜偷瓜菜是我們這一帶的風俗習(xí)慣,有的地方叫“偷月亮菜”,據(jù)說中秋夜吃了偷來的瓜菜,可以一年不生病。
秋天,田野被收割,糧食入了倉,但草垛還留在田野里,它們是我游戲的城堡。我爬上高高的草垛,再滾下來,一點也不會受傷;我躺在草垛的背風面,曬著秋天的太陽,身上暖洋洋的;我還可以用草垛搭一間草屋,假裝自己是個原始人,住在茅草屋里。
寒冬,火塘里噼里啪啦燃著大塊木柴,散發(fā)出松脂的清香。因為燃燒的樹木帶給我的溫暖,火塘成為冬天里我最愿意親近的地方。
3. 村莊的動物
村莊里最常見的動物是雞、鴨、鵝、牛、羊、豬、狗。
嘰嘰嘰、呷呷呷、嘎嘎嘎、哞哞哞、咩咩咩、哼哼哼、汪汪汪,它們的歌各有各的調(diào)。
鴨和鵝是水里的???,它們一會兒浮在池塘的水面上;一會兒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屁股撅起,兩條腿撲騰;一會兒又從水里出來,伸長脖子,左右搖晃,甩掉腦袋和身上的水。它們的肚腹浮在水面,背上和腦袋上的羽毛卻油光放亮,一點水也不沾。它們在水里多么自在啊。
村里的男孩也能在池塘里撲通,他們學(xué)狗刨,他們扎猛子,雖然經(jīng)常被家長用長竹竿趕上岸來,光著屁股跑得十分狼狽,我還是羨慕他們。因為村里的女孩都是旱鴨子,若哪個女孩像男孩那樣野,像男孩那樣撲到水里去游泳,是要被人笑話的,是會被人指著鼻子說“羞羞羞”的。
母雞生蛋。我從出生到長大,離不開母雞生的蛋。我剛出生的時候,父親拎著紅雞蛋到外婆家去報喜。三朝那天,親戚朋友來家里慶賀,叫“吃喜蛋”。每一年的生日,一定要吃荷包蛋,期中期末考試的時候,要吃兩個荷包蛋——一雙筷子夾兩個雞蛋就是100分!哪天生病了,需要營養(yǎng)加餐,還是吃雞蛋。
公雞打鳴。公雞每天早上叫醒太陽,太陽再叫醒我,我背著書包上學(xué)堂。
上學(xué)的路上總要經(jīng)過養(yǎng)狗的吉嬸家。奶奶告訴我,不管什么時候遇到狗,千萬不能跑,“你跑,狗以為你怕它,追著你咬,看你怎么跑得贏它!你彎腰,假裝撿石頭要打它,它就跑遠了!”我彎腰,假裝撿石頭打它,它果然后退了幾步,但退后幾步之后,它對我齜出尖利的牙齒,汪汪汪叫得更兇了。于是我也叫,我叫“吉嬸!吉嬸”,吉嬸趕緊從屋里走出來,一邊讓我別怕,說她家的狗不咬人,一邊罵那狗:“狗東西,不長記性,素蘭每天都要過身的,你咬什么咬!”那狗便夾著尾巴乖乖坐在吉嬸的旁邊,但眼睛一直盯著我,直到我走過屋角,它看不見為止。
羊不只膽小,還怕雨,一下雨它就咩咩叫。若是雨下得不大,我卻擔心被雨淋,奶奶就說我是“羊變的”。若是哪一個人淋一點小雨就大驚小怪,奶奶也說他是“羊變的”。若是我們幾個堂兄弟姐妹,哪一個淋了雨后打噴嚏流鼻涕,奶奶一邊用生姜熬水給我們驅(qū)寒,一邊說我們是“羊變的”。
牛是爺爺?shù)膶氊悾蚕駹敔斠粯忧趧?,從春到冬,一年四季不停地勞作。牛吃草,付出很大很大的力氣,幫爺爺耕種田地,產(chǎn)出糧食,喂飽我們的肚子,讓我們不挨餓。
豬是奶奶的寶貝,豬吃了睡,睡了吃,一點兒也不像奶奶那樣從早到晚屋里屋外不停地操勞。但奶奶說,能吃能睡的豬才是好豬,好豬長得快,長得肥,有了大肥豬,我們平時炒菜的鍋子里才有油,我們過年才有肉吃。
村莊里的動物也像我的親人一樣,養(yǎng)育我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