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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干娘

    2020-01-04 07:18:23連城
    少年文藝(1953)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干娘燕燕姐妹倆

    連城

    在我們魏鎮(zhèn)這塊地方,有一種風(fēng)俗,要是孩子得了病,連藥石和鬼神都失去效驗(yàn)的時候,往往還有最后一個法子,就是認(rèn)干娘。

    干娘也有幾種認(rèn)法,比如認(rèn)個大姓人家的主婦——這得講究你情我愿,要是沒緣分,也強(qiáng)求不來;也有認(rèn)井、認(rèn)床的,這種不需要對方同意,點(diǎn)一炷香,燒一道“表”,趴下去,磕個頭,叫一聲“干娘”,事就成了,日后逢年過節(jié)“孝敬”也簡單,就是燒香磕頭;還有一種是認(rèn)一百個干娘……一百個干娘,聽起來好像是件不得了的事情,其實(shí)并不麻煩,可能比前兩種都省心些,也更適合窮苦人家……

    話說,剛過完年沒幾天,有個叫慶慶的男孩需要認(rèn)干娘了。

    慶慶一歲半,自打生下來就生病——沒辦法,媽媽身體弱,孩子都先天不足,慶慶前面還有兩個,沒滿月就夭折了,因此,爸爸媽媽特別寶貝他。慶慶生病,只要聽說哪兒有好大夫,不管多遠(yuǎn)都帶去看,可惜,一直沒看好。

    只能認(rèn)干娘了。

    爸爸媽媽帶著慶慶,走了五里半路,來到公路邊,給慶慶認(rèn)干娘。今兒魏鎮(zhèn)街逢集,公路上趕集的人絡(luò)繹不絕,是個認(rèn)干娘的好日子。慶慶媽把慶慶抱在懷里,盯著趕集的人;慶慶爸手里拿著一條紅絲繩,也盯著趕集的人。有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過來了,騎車的是男人,后面坐著個小婦女,小婦女包著紅圍巾,露出來的臉蛋也是紅艷艷的。

    “慶慶,你看,你干娘來了。”慶慶媽說。

    “哦,慶慶干娘,你來啦。”慶慶爸低聲咕噥著,把手里的紅絲繩打了一個疙瘩。

    過來一輛小驢車,車上坐著的大約是一家四口:爺爺,爸爸媽媽,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慶慶,你又有一個干娘了。”慶慶媽說。

    “嗯,慶慶干娘,又一個。”

    慶慶爸有點(diǎn)笨,打疙瘩的手抖抖索索的。慶慶媽看了紅繩疙瘩一眼,說:“你仔細(xì)著打,不要隔長了,一百個疙瘩,要掛到十二歲呢?!?/p>

    “要不,我抱著孩子,你來打吧?!睉c慶爸說。

    慶慶被爸爸抱到懷里了。他身上包著紫紅平絨面兒的披風(fēng),帽兜子把頭臉都蓋住了,一絲風(fēng)都吹不著他。

    不過,今天也沒風(fēng)。頂大的黃太陽掛在天東南,把四野曬得火烘烘的,多少天沒有這樣的好天氣了?慶慶爸仔細(xì)地替慶慶掖好披風(fēng),望一眼太陽,說:“我看慶慶十成能好。老天作美呢!”

    “誰說不是?今兒初六,六六大順!”慶慶媽說著,利索地連打了兩個疙瘩——迎面過來一輛自行車,車上兩個穿得花紅柳綠的大姑娘。

    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媽媽手巧,疙瘩打得細(xì)密又結(jié)實(shí),這樣的紅繩疙瘩掛到慶慶的脖子上,一定很漂亮。

    過來一個小姑娘,背著筐,扎倆小辮,看年紀(jì)不過十一二歲。慶慶爸看了慶慶媽一眼,意思是問:這個能算數(shù)嗎?慶慶媽想了想,說:“也算上。今兒小集,人不多。只要?dú)q數(shù)比慶慶大,就能當(dāng)干娘。”她在紅繩上,又打了一個精致的疙瘩。

    小姑娘是出來剜薺菜的。她見路邊兩個人抱著孩子,嘀嘀咕咕,還不錯眼珠地盯著趕集的人,怎么看都透著古怪,就挨過來瞧究竟。

    “你們這是做什么呢?”小姑娘開口,把兩口子嚇了一跳。

    “這個……”慶慶媽不想回答。

    “肯定是見不得人的事!”姑娘雖小,膽子挺大,嗓門也高。

    慶慶爸連忙“噓”了一聲,說:“小聲點(diǎn),嚇著俺孩子?!?/p>

    “你說實(shí)話我就小聲。要是瞞著人干壞事,我可得嚷!”

    慶慶媽嘆了口氣:“小姑娘,你別嚷,我們這是給孩子認(rèn)干娘呢。我們家孩子身體不好,得認(rèn)一百個干娘……到現(xiàn)在才認(rèn)了二十五個,還早著呢。”

    小姑娘吃了一驚,看著慶慶媽淚盈盈的眼睛,信了。

    過來一個老婦女,看樣子得七八十歲,腳好像裹過,走得慢騰騰的。慶慶媽說:“這個也算上——今兒人少?!?/p>

    “慶慶,你又來了一個干娘?!睉c慶爸說。慶慶媽順手在紅繩上打了一個疙瘩。

    “是這樣呀?!毙」媚镄α?,知曉了大秘密似的。

    慶慶爸和慶慶媽笑不出來,認(rèn)干娘,最好認(rèn)年輕火力壯的,不然,怎么保佑慶慶的身體?可是今天人少,沒法兒……

    小姑娘興致盎然地旁觀了半個多小時。慶慶又認(rèn)了十一個干娘。這時天都快晌午了,兩口子都有些急躁——要是今天湊不齊一百個,那可怎么得了?

    這時候,小姑娘也看出門道來了,她小心地問:“我家里有個妹妹,七歲,能當(dāng)干娘嗎?”

    “能是能,就是不在眼前啊……”

    “不怕,我這就去把她叫來!”小姑娘背著筐,撒丫子就跑。她跑得像射箭一樣快,不多時,又射箭一樣跑回來,身后跟著一個更小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穿著老棉鞋,“橐橐橐橐”,跑熱了,小圓臉血滴子一樣紅,花布棉襖大敞懷,露出里面貼身的桃紅球衫兒。

    慶慶媽有點(diǎn)過意不去,說:“你們不用跑這么快的?!?/p>

    “怕、怕、怕你們走了……”已經(jīng)做了慶慶干娘的那個小姑娘大喘粗氣,差一點(diǎn)說不上話來。她半癱地靠著旁邊的一棵小槐樹歇息,又去解棉襖的扣子。

    “我來了,認(rèn)我當(dāng)干娘吧?!焙髞淼男」媚镎f。

    兩口子有些感動,慶慶爸對懷里的紫紅披風(fēng)說:“慶慶,你又來了一個干娘。”

    “嗯,還是個小干娘!”慶慶媽說著,在紅繩上,仔細(xì)地打了一個疙瘩。

    過了一會兒,先來的那個小姑娘歇過來了,走過來說:“我叫燕燕,十二了,她叫香香,七歲。我爸跟她爸,是兄弟倆。我們是小馬莊的?!?/p>

    “看到你剛才往小馬莊去的。我們是柳樹溝的,離你們不遠(yuǎn),不到三里地?!?/p>

    “我想瞧瞧……”香香踮起腳,兩眼緊盯著紫紅絨布披風(fēng)。

    天更暖和了,沒有一絲風(fēng),打開就打開吧,讓孩子也透口氣。慶慶爸蹲下身,慶慶媽輕輕揭開帽兜子,一張茶壺蓋大的臉出現(xiàn)在她們眼前,臉色是黃白黃白的,眼睛半睜半閉,被陽光一晃,猛一下閉緊了,卻又睜開來,是一雙很大的葡萄眼,兩個眼珠子烏溜溜的。

    燕燕和香香笑了。她們小心地湊近慶慶。香香甚至伸出手,想去摸慶慶的臉蛋。

    “別摸,你手臟!”燕燕制止了妹妹。

    香香猛地縮回手,又害羞地笑了。

    “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叫慶慶?!?/p>

    “哦?!毕阆惆涯樲D(zhuǎn)向姐姐,腮上的紅暈更濃了,“名字真好聽!”

    “嗯?!毖嘌帱c(diǎn)著頭,又問慶慶媽,“他多大啦?”

    “十八個月了。一歲半。”

    “他可真?。∧樢残?。個子也小。我和香香都有弟弟。我弟弟年紀(jì)比他大,臉也比他的大?!?/p>

    “你們的弟弟好著嗎?”

    “好著。就是被爸爸媽媽帶走了——我爸和我叔在山西煤窯干活,后來我媽和我嬸把我弟弟帶去了,香香弟弟是在煤窯生的,兩歲多了,還一回都沒回來過?!毖嘌嗪軙f,伶牙俐齒地交代了自家的情況。

    “在煤窯干活,那你們家里肯定很有錢。”慶慶媽的臉上顯出羨慕的神色。

    “有錢沒錢我不知道,我們跟奶奶過。家里就我們?nèi)齻€人?!毖嘌嗾f。

    “我情愿不要錢。我想家里還是有人好。我都沒看過弟弟一回呢。爸爸媽媽的樣子也快忘了?!毕阆愕恼Z氣,像個八十歲的老太太。

    “那倒是,什么也比不上一家人好好地在一塊兒?!睉c慶媽附和道。她疼惜地看著慶慶,又把臉挨上去。慶慶伸出蒼白的小手,在媽媽臉上摸了一把。

    兩個小姑娘一直守著他們,直到太陽偏西。慶慶媽說:“你們倆回家吧。肚子也該餓了,回家吃晌午飯去。”燕燕和香香還不肯走。慶慶爸提醒:“不回去,你奶奶不找你們?”燕燕這才想起來,拉著香香的手往家飛跑。

    快跑到莊頭,香香問:“姐,要是奶奶問我們?nèi)チ四膬?,怎么說?”燕燕想了想,說:“不跟她說實(shí)話!就說我們一起玩去了?!毕阆泓c(diǎn)了點(diǎn)頭。燕燕又紅著臉,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要是給奶奶知道,我倆給人當(dāng)干娘去了,可不丟死人!”香香更用力地點(diǎn)頭,認(rèn)為姐姐說得對。

    跑到家,奶奶果然埋怨兩人去哪兒瘋了大半天,鍋里的餅子都涼了。姐妹倆異口同聲地說,去湖里轉(zhuǎn)著玩兒去了。奶奶也沒疑心,把餅熱了端上來。

    但是,燕燕和香香一刻也沒忘記自己當(dāng)了干娘的事,也一刻沒忘記那個叫慶慶的男孩。她們?nèi)塘艘灰箾]有提起他,到了第二天,實(shí)在忍不下去了,兩人跑到屋后說私話。

    “不知道慶慶認(rèn)齊了一百個干娘沒有?!毕阆銚?dān)心。

    “我們今天去看。我能找到柳樹溝,很好找的。”燕燕說。

    吃罷早飯,燕燕背上筐子,跟奶奶說帶香香下湖剜薺菜去。奶奶說:“行!今天可得多剜點(diǎn),別像昨天,不夠包頓餃子,只能喂雞。”

    柳樹溝真不遠(yuǎn),站在平地上能望見那一團(tuán)樹影子,煙似的。姐妹倆款款地走著,心里揣著對慶慶的念想,不知不覺走到了。

    到了莊頭,遇著個拾糞的老頭,燕燕問:“慶慶家在哪塊?”

    老頭用糞勺一指:“看見了嗎?那兩間小東屋就是。”

    慶慶家周圍沒有人家,他們家也沒有堂屋,只有兩間東屋。山墻南頭搭了個草棚,棚底下支著鍋。燕燕有點(diǎn)納悶:本地人蓋房子沒有這么蓋的,都是坐北朝南三間堂屋,兩間東屋,再拉個院子。慶慶家連院墻都沒有,只扎了一圈籬笆,朝南有個大敞門兒。

    燕燕和香香走進(jìn)門去。不用開口,是慶慶家沒錯——慶慶爸正在籬笆墻里挖地呢。

    “慶慶在家嗎?”姐妹倆一齊問。

    “在家。”慶慶爸說。

    “昨天,他認(rèn)齊一百個干娘了嗎?”燕燕又問。

    “認(rèn)齊了!干娘索已經(jīng)掛上了,在屋里,你們看看去?!睉c慶爸臉上有了點(diǎn)笑容。

    姐妹倆擠擠挨挨地進(jìn)了小東屋。外間地上生著爐子,墻上貼著年畫,暖和又溫馨。慶慶媽挑簾子從里間出來,眼里含著苦澀的笑意。

    “睡著了,你們進(jìn)來看吧?!?/p>

    姐妹倆跟著慶慶媽去里屋。里屋有點(diǎn)暗,慶慶在床上睡著,身上蓋著大花被。慶慶媽把干娘索從慶慶領(lǐng)口里拉出來,紅艷艷的一條,上面密密地結(jié)著一百個干娘疙瘩,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

    “比昨天好了嗎?”燕燕輕聲問。她認(rèn)為,既然認(rèn)了干娘,就應(yīng)該有立竿見影的效驗(yàn)。

    “還沒看出來。前天魏鎮(zhèn)醫(yī)院配的藥粉,我又給喝了一包,沒吐?!?/p>

    大家不再說什么,慶慶也沒醒,后來,姐妹倆就出來了。出來就回家了。路上,燕燕說:“慶慶家好像有點(diǎn)窮?!毕阆隳昙o(jì)小,不知道什么叫窮富,只問:“那怎么辦?”燕燕說:“以后,我們帶東西來,慶慶吃了長胖,病才好得快?!?/p>

    姐妹倆隔三差五來看慶慶。每次都帶東西來。帶雞蛋——奶奶養(yǎng)了很多雞,每天下很多蛋,少幾個她也不知道;還帶芝麻面、黃豆面、花生面——奶奶愛吃零食,可是沒有牙齒,不拘芝麻、黃豆還是花生,她都是先下鍋炒熟,再用碓臼搗成細(xì)粉,裝在小瓷壇子里,想起來吃幾勺。燕燕每天偷偷地挖幾勺,用一個小罐頭瓶裝著,帶給慶慶吃。

    桃花開了,慶慶經(jīng)常出來,在籬笆院里蹣跚學(xué)步。他的臉蛋紅潤了一些,兩個黑眼睛濕潤又閃亮,看見燕燕和香香來,老遠(yuǎn)就笑成月牙兒。

    “慶慶,你兩個小干娘又來看你了,還給你帶了好吃的東西。”慶慶媽笑著說。

    燕燕羞得滿臉通紅,香香只是傻笑。

    慶慶爸問:“燕燕,你怎么還不上學(xué)?”

    “奶奶讓我等香香。到秋天,香香就能跟我一起上學(xué)了?!?/p>

    燕燕和香香一邊一個,拉著慶慶的手,拉得慶慶的腳尖像蜻蜓點(diǎn)水似的,在院子里飛跑。

    慶慶笑,燕燕和香香也笑。慶慶的爸媽在籬笆外面點(diǎn)黃豆、點(diǎn)南瓜,也眼瞅著他們笑。

    自打當(dāng)了干娘,知道了干娘索這回事,燕燕對這方面的事情就格外留心。她看見莊里也有兩三個男孩脖子上掛著舊繩結(jié)子,就裝作不懂地問奶奶。奶奶說:“還不是小時候‘賴貓子!老子娘怕他死了,拴的索子……”

    “拴上索就不會死啦?”香香問。

    “哪有那么容易!我娘家有個遠(yuǎn)房侄子,叫小鏈——他娘給他打了條銀鏈拴著,十歲上還是生了傷寒死了。要是活著,今天也有五十多歲了……”

    燕燕和香香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奶奶提起話頭兒,就剎不住,絮絮說起舊事:“從前,沒醫(yī)沒藥,養(yǎng)活個孩子可難!哪怕當(dāng)成心尖肉捧著,一場病,說沒就沒了!那時候,哪莊都有叫扣的,叫拴的,叫鎖的,叫鏈的……現(xiàn)在好多嘍,有醫(yī)院,能打針吃藥,孩子生一個活一個……”

    兩姐妹對望,神情是說不出的復(fù)雜——擔(dān)心?慶幸?說不清,道不明。

    她們的爸爸媽媽一年來一回信。去年春天的信里,還夾著張照片兒。就是從照片里,香香見到了弟弟的模樣:圍著圍嘴子,坐在小木頭車?yán)?,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前方,肥嘟嘟的腮幫上染著通紅的胭脂。燕燕的弟弟呢,比香香還大一歲,虎頭虎腦,相當(dāng)壯實(shí),懷里抱著一桿假槍,頭戴綴著五角星的軍帽,筆直地站在弟弟旁邊,像個保家衛(wèi)國的小戰(zhàn)士。

    他倆看起來很健康,應(yīng)該不會生病。

    那張照片,被奶奶珍重地鑲到相框里,高高地掛在墻上。燕燕和香香想弟弟的時候,只能搬張凳子踩著,湊上去癡癡地看。

    看是不過癮的,最好是能親上;其實(shí)親上可能也不過癮,要是能抱上——那還有什么可說的?

    好在,姐妹倆還有慶慶,能看能親又能抱。

    慶慶雖然還是瘦,筋骨強(qiáng)壯了很多,老遠(yuǎn)看見燕燕和香香的身影出現(xiàn),就飛跑來迎接,同時嘴里嚷著:“鴨鴨、呷呷……”慶慶媽說,他是在叫燕燕、香香——男孩說話晚,咬不清楚字兒。

    和慶慶在一起,姐妹倆都非常快樂。她們教他說話,陪他游戲;她們想抱就能抱他,還能親他肉乎乎的臉蛋兒——慶慶很瘦,兩腮卻還有些肉,一口親下去,“啵!”腮幫上的嫩肉水豆腐似的一彈,可愛極了。

    慶慶真是招人疼啊。

    奶奶不知道姐妹倆的秘密,她只說她們越來越古怪,給點(diǎn)東西,都收起來,說留省著慢慢吃。“你們不饞嗎?我可饞,猴子嘴里擱不住桃兒,有東西,趁新鮮就吃了,你們非要收著,別收壞了?!?/p>

    誰不饞?還不是想省給慶慶!看著慶慶吃她們帶去的東西,燕燕和香香特別高興,仿佛比自己吃了還香甜。

    慶慶特別喜歡燕燕和香香,只要姐妹倆一來,就餳糖似的黏著她們,跟她們玩也很有精神,只是他的臉色一直黃黃白白的,頭發(fā)也稀稀拉拉,像缺著什么的樣子。他媽媽也經(jīng)常去衛(wèi)生院配藥粉給他喝。這讓姐妹倆擔(dān)心,她們覺得慶慶就像一大塊白地里生出的一根小苗,那么弱,那么小,盡管大家小心扶持,殷勤地澆水、施肥,能長成什么樣,誰都不知道……

    柳樹溝地勢低,夏天一到,洼地里積滿了水,水上挺起圓圓的大荷葉,荷花箭也有,粉的,綠的。

    六月的一天中午,燕燕和香香一人帶一個羊角蜜瓜去看慶慶。太陽挺大,走到柳樹溝莊頭,兩人都是又熱又渴,可是誰都不想吃羊角蜜瓜——等一會兒到慶慶家就有涼水喝了。

    誰知,慶慶家沒人。南瓜藤把籬笆門封住了,再轉(zhuǎn)到籬笆墻的西邊去看,能看到小東屋的木門落了鎖。前天下過雨,院子里的泥地結(jié)了一層薄殼兒,一個腳印都沒有。好像才六七天沒來,怎么就這樣了?這一家人去了哪兒?

    燕燕和香香退出來,看到一個扛鋤頭路過的年輕人,急忙上去打聽:“慶慶不在家,他去哪兒了?”

    “回老家了!”年輕人惡聲惡氣地說。

    他為什么這樣惡聲惡氣?累的?熱的?

    “回老家了?”燕燕喃喃道。平常,本地大人開玩笑,都管死了叫“回老家”,難道?

    “他是死了嗎?”燕燕的聲音顫抖了。她不敢相信,日夜的擔(dān)心被證實(shí)了……

    “對對對!”年輕人拼命點(diǎn)頭,嘴角綻開,快意而放肆地笑著。

    燕燕和香香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誰都沒說一句話。走到半路,兩個人忽然停下來,互相摟抱著,號啕大哭。

    “慶慶死了!”

    “他怎么就死了?我不想他死呀……”

    兩個小姑娘哭得慘,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再也沒有了;“鴨鴨”和“呷呷”的叫聲,也不會再有了。她們先是站在無人的大路當(dāng)中哭,后來又坐到草窠里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她們互相攙扶著從草窠里爬起來的時候,都覺得累極了,也渴極了,喉嚨里干得要冒火。

    “把瓜吃了吧?!毖嘌鄦≈ぷ诱f。

    “嗯?!毕阆惚鹧蚪敲酃祥_始啃。她啃得心不在焉,連瓜頭瓜屁股都沒分清。

    瓜太好吃了,比蜂蜜還甜,比荷花還香??墒牵教?,越香,燕燕和香香就越難過——這么好的瓜,慶慶沒吃到,也永遠(yuǎn)不會吃到了,多可惜呀。

    “哇——”兩個人又蹲下去哭,慘痛和哀傷,又把她們的心裝滿了,滿到連一個羊角蜜瓜也容不下。

    一個瓜,哭哭吃吃,吃吃哭哭,過了很久才吃完。

    瓜吃完后,姐妹倆拍拍衣服,回家了。

    回到家,奶奶看她們眼睛通紅,就問:“你們倆又磨仗啦?”

    燕燕和香香都沒說話。她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孩子越大越難帶!我得給你們的爸媽打信,叫他們回來管管?!?/p>

    傍晚,奶奶刷鍋準(zhǔn)備做飯,燕燕和香香蹲在門口剝毛豆,忽然看見路上走來兩個人,身影好像慶慶爸和慶慶媽。走近了,果然是慶慶爸和慶慶媽。慶慶爸肩上扛著個大麻袋,慶慶媽背著個小孩兒,臉被擋住了,只能看到腦袋上戴著一頂淺藍(lán)布帽子。那是慶慶嗎?

    “慶慶,快醒醒!你那兩個小干娘,迎你來了!”慶慶爸大聲說。

    小腦袋倏地抬了起來。布帽下面那張小臉,不是慶慶還能是誰?

    燕燕和香香不敢相信地看著慶慶,直到他興奮地叫著“鴨鴨”“呷呷”,并從媽媽身上掙下來,要她們抱。

    “不是說,慶慶回老家了?”燕燕癡癡地問。

    “是呀,我們老家在另外一個縣,六十多里路,來去得坐汽車,所以輕易舍不得回去。這回看慶慶身體好徹底了,就帶回去,多住了幾天。”慶慶媽解釋說。

    “燕燕,香香,你們奶奶在家吧?我們老家產(chǎn)甜瓜和花香藕,我給帶了一袋子來……”慶慶爸說。

    “在,在!”燕燕慌忙把客人往院里讓。

    奶奶從鍋屋出來,看著來人,一臉的摸不著頭腦:“你們是誰?來找誰?”

    “大娘啊,咱們是親戚呢——你家兩個孫女,是我們家慶慶的干娘!”慶慶媽親熱地說。

    “哦……”奶奶不大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可是看見人家笑得親切,也就擺上笑臉,拉住慶慶媽的手,往堂屋里讓。待看見慶慶爸卸下肩上的麻袋,又忙過來接,嘴里像被蝎子蜇似的直說:“哎喲,來就是了,怎么還帶這么多東西呀……”

    大人們又說了什么,燕燕和香香都沒留意。她們圍住慶慶,摟著他,看著他。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又回來了;那溫軟的小身體緊緊地貼著她們,嘴里還“鴨鴨”“呷呷”地不停叫著。姐妹倆敏銳地注意到,跟前些日子相比,慶慶的臉色黑紅了一些兒——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檫@個原因,他好像變得健康了,兩個眼睛也更加有神,眼底好像藏著一千句、一萬句話。而在他有點(diǎn)“淹”著的脖頸下面,那條艷紅的干娘索變得有點(diǎn)臟,也有點(diǎn)褪色,可是那一百個疙瘩,仍然緊密又結(jié)實(shí),一個都沒有松脫。

    燕燕和香香歡喜得不知怎樣才好,眼淚卻不爭氣地又流了出來。哎,這可是她們倆的慶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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