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主任

徐鳳清

林大龍打工回到林臺村，競選當上了村主任，兩年就讓村子脫了貧，家家富裕?？墒?，村里人都直呼他的小名“小狗”，或“小狗主任”，讓他非常惱火。

村里孩子都有小名，老一輩人說，小名起得越難聽，孩子長得越順利。林大龍心里著實埋怨父母給他起了個丟盡顏面的小名。

為此，林大龍定了個村規(guī)民約，其中有一條，村民見面一律不準喊小名，如果發(fā)現(xiàn)，扣除精神文明獎。這個獎也有千兒八百的，誰不想拿？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一下就把喊小名的陋習壓了下去，大家開始恭恭敬敬喊他“林主任”?？墒?，有回他正抬頭挺胸，心里美滋滋走在村中大道時，冷不防一聲“小狗”的喊聲把他嚇了一跳，抬頭尋去，原來是村里的林阿寶，小名癩痢頭，正笑嘻嘻喊他。他臉一板問：“村規(guī)民約里怎么規(guī)定的，你還喊小名？”

林阿寶又笑了：“哎呀，我的小狗主任，對不起啊，是我嘴賤，喊慣了?！?/p>

林大龍嚴肅地批評他：“這是陋習，一定要改掉。就像你的小名‘癩痢頭，多難聽，我喊過你沒有？”

林阿寶出生半年沒有長頭發(fā)，爹娘就給他起了個“癩痢頭”的小名。他不笑了，也一臉嚴肅地回答：“起小名、喊小名是我們林臺村百年的習慣，小名保護著我們村子孫健康、繁衍不息，就說你，喊小狗，卻長得人高馬大，喊我癩痢頭，嘿，滿頭烏發(fā)……”

林阿寶嘴厲害，一下把林大龍嗆住。其實，林大龍心里早明白，兩年多前林阿寶同他一起競選過村主任，落選了。從此，林阿寶對林大龍懷恨在心，只要林大龍為村里提出什么主意，他總要跳出來挑刺。如今，村子成了脫貧典型，他挑不出刺了，就故意喊林大龍小名，氣氣他，讓他難堪。

這時，林阿寶見林大龍氣得說不出話，又笑嘻嘻說：“這樣吧，如果你不想讓我喊你小狗，其實也很容易，只要……”

“只要什么，快說！”林大龍見林阿寶終于松口了，轉怒為喜。

“只要你爹也不喊你小狗，我從此喊你林主任，絕不耍賴！”林阿寶提出了條件。

林大龍倒抽了口涼氣，爹的小名叫犟牛，想讓爹不喊他小狗，比登天還難。可為了讓林阿寶閉嘴，他只好咬咬牙說：“答應你！”

回到家已經(jīng)是吃中飯的時候，林大龍爹做了幾個菜，旁邊還放了一瓶酒，看上去心情不錯。父子倆喝了幾口，林大龍趁爹高興，抓住機會說：“爹，您看我們村里定的村規(guī)民約，大家執(zhí)行得怎么樣？”

爹喝了口酒回答：“村規(guī)民約不錯，不過其中有一條，我看要除掉?！绷执簖埿念^一跳：“哪一條？”

爹說：“就是不許喊小名那一條，喊小名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又好聽，又熱絡?！?/p>

半晌，林大龍吞吞吐吐說：“爹，您說得也不錯，不過時代不同了，老祖宗傳下的事，有的也過時了。這喊小名的事，也該改改。我們村物質上富裕了，精神上也要跟上去?！?/p>

爹一下變了臉色：“我明白了，鄉(xiāng)親們喊你小狗，你聽了心里不舒服是吧？”

林大龍解釋：“爹，喊我小狗，不是心里不舒服，村里脫貧后，上級也給了我點榮譽，要是鄉(xiāng)親們不分場合‘小狗小狗地喊，人家會怎么想，一個脫貧村的明星主任，怎么是條小狗？再說，這村規(guī)民約，別人要遵守，您更要替我?guī)€頭。爹，我求您了，以后不管有人無人，就喊我大龍吧?！?/p>

爹的臉色越聽越難看，最后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擱，說：“我看你小子頭上插了野雞毛變鳳凰了，等著吧，我閉了眼睛，自然不再喊你小狗！”

林大龍同爹鬧僵后，一籌莫展，只得對林阿寶采取回避戰(zhàn)術?？墒牵绞腔乇?，林阿寶越是像影子一樣甩不掉，一聲聲“小狗”的叫喊，讓林大龍如芒在背。

不久，市里來了群記者，舉著攝像機采訪林大龍，他四處看看，沒有發(fā)現(xiàn)林阿寶，才放心回答媒體提問，可還沒有說完一個問題，林阿寶不知從哪個旮旯突然鉆了出來，一聲“小狗”猶如當頭霹雷，驚得林大龍雙腳蹦了起來。

記者們連忙四處張望，問哪來的小狗？林阿寶笑嘻嘻指著林大龍對他們說：“他就是小狗，大名鼎鼎的小狗主任?！庇浾邆兟犃吮锊蛔⌒Γ粋€脫貧村的明星主任，怎么會起這么個小名！

林阿寶一聲“小狗”，讓林大龍形象在媒體面前一落千丈。林大龍的臉漲得通紅，哪里還有心思回答提問，草草收場，灰溜溜走了。

記者們離開后，林大龍的怒火終于爆發(fā)了，找到林阿寶后，狠狠一拳砸過去，又狠狠一推，林阿寶摔了個四腳朝天，“癩痢頭，如果讓我再聽到你喊小狗，撕爛你的嘴，取消你年底所有分紅！”他憤怒得失去了理智，竟然也喊起了林阿寶的小名。

這一幕，村民都看到了，但都不敢上去勸阻。

林阿寶爬起來，摸摸起了包的腦袋，還是笑嘻嘻說：“我的小狗主任，官小脾氣大?？勺扉L在我身上，要我閉嘴，除非你拿竹竿把太陽戳下來！”

林大龍氣呼呼回到家，中飯沒吃就躺到了床上?；杌璩脸撂闪藗€把時辰，他突然感到有只手掀開被子，啪的一聲悶響，屁股火辣辣的疼。他一下從床上跳起來，發(fā)現(xiàn)爹暴怒地朝他舉著根樹棍，他大喊：“爹，我錯哪了？”

“畜生啊，嘴還硬！”爹拽起他就往后山走。林大龍掙扎著喊：“爹，你要把我拽哪里去？”

爹拽著林大龍腳底生風，不一會兒就來到個小山坳，把林大龍猛一推，又大喝一聲：“跪下！”

林大龍跪下，發(fā)現(xiàn)眼前是個墳堆。這是誰的墳？他看著爹鐵青的臉，驚疑萬狀。

爹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臉色陰沉下來：“聽我說個事！”

山風嗚咽，爹告訴林大龍：他出生時娘血冒，死前一手拉住兒子，一手拉住爹交代，讓孩子叫小狗吧。原來小狗的小名是娘起的。

小狗是村里女人東一口奶、西一口奶奶大的。小狗三歲那年，父親背著他去山地干活，突然下了大霧，小狗走失了，很快驚動了山村，山里都是“小狗”的叫喊聲……小狗找到了，是癩痢頭的爹從山溝里抱出來的。小狗得救了，受了風寒的癩痢頭爹不過三天就死了。癩痢頭的娘哭著對小狗爹說，她男人本來就病怏怏的，不怪誰，這事不要張聲，也不要告訴小狗，不能讓孩子堵心……

林大龍跪在墳前，放聲大哭，腦袋撞出了血。爹坐在石頭上繼續(xù)說：“你的命是鄉(xiāng)親們在大霧里一聲聲‘小狗喊來的，是阿寶爹拿命換回的。而你，聽到喊小狗，你就感到?jīng)]有了面子，搞村規(guī)民約讓他們閉嘴。真要到村里沒有一個再喊你小狗，好比草木斷了根，鄉(xiāng)親們都疏遠你了……”

林大龍聽得心驚肉跳，冷汗淋漓。

“你真以為林阿寶眼紅你的村主任？不，他在村里威信不比你低，只是看到你在外面打工多年，見識廣，點子多，才一家一戶做了工作，讓你選上村主任。他挑你的刺，不是同你過不去，是敲敲你，要你為村里干事仔細點。他喊你小狗，是看到你翹屁股了，可你竟然向他揮起了拳頭……”

林大龍如夢初醒，羞愧無比。

血紅的落日傍上西山頭，鳥兒歸巢，林大龍還跪著不肯起來。

過后，林臺村的鄉(xiāng)親們再喊林大龍“小狗”時，他激動萬分，就像聽到二十多年前山里一片“小狗”的叫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