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鷂子”翻身記

蔣碧秋

站在姚銘恩老人的院落，被省委黨校下派到秀竹嶺擔任駐村第一書記的唐顯志滿心好奇：這個破敗凌亂的家除了農(nóng)具與少量日常生活用品外，與其他農(nóng)家最大的不同就是到處散放著尼龍線、竹條、膠水瓶以及各色彩紙。

“姚老爹，你這些東西都是用來干什么的?。俊碧茣浫滩蛔≡儐柕?。

“做風箏。”

唐顯志過去只知道姚家父子三人靠幾畝薄地為生，沒想到他們還有扎風箏的手藝。問起賣風箏的收入情況，姚銘恩一個勁兒搖頭，說慘淡得很。

“到村里的食品加工廠去打工吧，這樣你們父子就會有三份固定收入?！碧骑@志懇切地勸道。

“不?！币系鶖[擺手，態(tài)度很明確地拒絕了。

見唐顯志滿臉疑惑，姚銘恩的大兒子姚思富便從床下抱出一大堆風箏扔在地上，用充滿怨氣的口吻說：“唐書記，你看嘛，就是為守住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父親不允許我們出去掙錢。家里窮成這個鬼樣，我媳婦受不了，十年前就帶著八歲大的兒子跑了?！?/p>

“父親就是個死腦筋，頑固得很！”他兄弟姚思貴也在旁邊隨聲附和。

姚銘恩一聽，立刻火冒三丈：“兩個混賬東西，給老子記住，再窮都必須遵守祖訓，休要三心二意！”

唐顯志更加疑惑：“這家人為什么要甘守清貧呢？”他不禁刨根問底起來。

姚老爹一邊削竹條一邊道出緣由。

原來，在姚老爹出生的那年，家里青黃不接。爺爺姚世安只好帶著父親姚耿忠到省城，想通過打短工謀條生路?？墒?，連續(xù)幾天都無事可做，身上僅有的錢糧也消耗殆盡。一天夜里，父子倆有氣無力地躺在一戶汪姓人家的屋檐下。汪家人見他們可憐，便招待了一頓飽飯并安排在廂房暫住一夜。隔壁間住著汪老太太和喪母不久的小孫子。半夜，老太太在照看孫子時不小心將油燈打翻，引發(fā)火災。聽見呼救，姚世安父子迅速沖進去救人。煙火彌漫中，姚世安背起汪老太太就跑。姚耿忠抱著嬰兒跟在后面，不料，一根房梁倒下砸斷了他的左腿。姚耿忠忍著劇痛爬出房間，孩子安然無恙，自己從此卻成了瘸子。汪家出重金酬謝救命之恩，姚世安父子婉拒道：“救人于危難之中當屬本分，不為圖財?！蓖艏胰烁屑げ槐M，便將祖?zhèn)鞯娘L箏制作技藝傳授給了他們。

后來，姚氏一直靠著風箏手藝補貼家用。為銘記雙方的恩德，姚、汪兩家商量，分別給自家孫子起名為“姚銘恩”和“汪銘德”。兩戶人家時常走動，直到汪家移居海外才中斷來往。

真相終于揭曉，唐顯志被姚家的感恩與堅守深深感動了。他拿起地上的風箏認真打量，發(fā)現(xiàn)這些風箏造型各異、獨具匠心，其“扎、糊、繪”的功夫特別精湛。

“不能讓這么高超的民間技藝就此消失！”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在唐顯志心中升騰。他抱起風箏，對姚老爹說：“別發(fā)愁，我會想辦法的?！比缓蟠筇げ较蛲庾呷?。

唐顯志將姚家風箏帶到省風箏協(xié)會請專家鑒定。他們對其技術與藝術方面的獨特價值給予了充分肯定，并建議為“姚記”風箏技藝申請非遺。

聽到唐顯志從省城帶回的好消息，姚銘恩激動得語音顫抖：“我姚家若真能將風箏技藝發(fā)揚光大，不僅能告慰祖上，也是對過去恩人最好的回報啊。”

為了“姚記”風箏的發(fā)展，唐顯志不辭辛勞。通過調(diào)查，他查清了姚思富媳婦的下落，原來，她們母子就住在娘家，兒子都十七八歲了，正在讀高中，成績還不錯。媳婦在打零工供孩子讀書，日子過得也很拮據(jù)。

唐顯志找到母子二人，說清了姚家的現(xiàn)狀，勸她們回姚家。母子二人這些年過得也很辛苦，聽了以后立刻同意了，但又擔心姚家不肯原諒，唐顯志拍拍胸脯說：“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見到長大成人的孩子，姚家父子感慨萬千，涕淚橫流，看到媳婦，卻怨恨未消，拒不相認。唐顯志耐心地勸解姚家父子，說林氏當年離家實屬貧困導致的無奈之舉?，F(xiàn)在回來，對姚家是件大好事，姚家的風箏技藝從姚世安算起，就有了第五代傳人。未來發(fā)揚光大姚家的風箏藝術，只怕還要靠他們呢！姚家父子被打動了，同意他們母子回家，一家人灑淚重聚。

自從“姚記”風箏被列為非遺項目后，姚思富與姚思貴不時通過省風箏協(xié)會外出參觀學習，其風箏技藝在創(chuàng)意、設計、選料、扎架、彩繪、糊面、試飛、總裝八大工藝流程上不斷提升。尤其讓姚家驕傲的是，在大學攻讀設計專業(yè)的孫子，通過網(wǎng)絡銷售渠道，推出風箏“個性定制”，根據(jù)顧客的不同需求扎裱造型、配色繪畫。這項別出心裁的業(yè)務很快火爆起來，許多顧客將個性風箏當作了表情達意的特殊禮物，用以放飛自我或者饋贈親朋好友。特別在春節(jié)、端午、中秋、重陽等傳統(tǒng)節(jié)日的時候，“姚記”風箏的訂單更是數(shù)量猛增。

一天，姚老爹摸著不斷鼓脹的錢包，望著破敗的院落，喜憂參半地對媳婦說：“咱這房子該重修了。唉，風箏生意太好，一直忙不過來！”

“姚老爹，你想不想‘姚記風箏有更多傳人？生意越做越紅火，而且越來越輕松？”姚銘恩一看是唐書記，趕緊起身相迎。“我只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子，沒有其他傳人。況且生意越好越累，哪有更輕松的道理？”

唐書記坐下來，向姚銘恩建議成立一個“姚記”風箏傳習館，由姚氏父子向本村閑置在家的老人與婦女傳授風箏扎制技術。這樣，既能緩解姚家的生產(chǎn)壓力，又能提高鄉(xiāng)親們的收入，還傳承了民間工藝。

想起當年汪家相助的善舉，姚銘恩爽快地說：“這一舉多得的好事，我同意！”

不久，在“姚記”風箏傳習館免費接受過培訓的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能夠制作出合格的風箏了，這不僅擴大了“姚記”風箏的規(guī)模，大伙的日子也愈加富足。更令姚銘恩驚喜的是，在傳授技藝的過程中，能夠教學相長，集思廣益，時常擦出靈感的火花?！耙τ洝憋L箏在功能上除傳統(tǒng)的放飛型，又增加了裝飾型、放飛兼裝飾型兩類。題材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由原來的花鳥瑞獸、神話故事擴展到了地方民俗文化、現(xiàn)代風物等。在制作技藝上，姚氏父子博采眾長，不僅借鑒了木工打眼扣榫的連接技藝，還將一些科技元素融入其中。他們設計了一款很受歡迎的風箏，通過安裝微型電池帶動燈光閃爍，解決了夜晚不能放飛風箏的難題。造型方面，“姚記”風箏也更為豐富，各種風箏大則幾十至百米，小則不過幾厘米，有的還附帶變形、鳴響等特技。獨樹一幟的“姚記”風箏被眾多愛好者作為藝術品競相收藏。秀竹嶺也因此被冠以“風箏之鄉(xiāng)”的美名，與原來的農(nóng)業(yè)、食品加工業(yè)齊頭并進。

又一個春天到了，姚家父子帶著鄉(xiāng)親們的期盼與祝福，在唐書記的陪同下，去省里參加國際風箏賽。

賽場上，來自國內(nèi)外的觀眾如云，參賽選手們躍躍欲試。本年度比賽共分為三輪。第一輪根據(jù)風箏的造型和色彩打分，初選出五十個作品入圍。當大家看到“姚記”風箏時都發(fā)出驚嘆。姚銘恩與唐書記注意到一位戴金絲眼鏡的老人竟掏出放大鏡來仔細觀賞：這是只獨特的巨型蜈蚣風箏，紅頭黑背黃腹部，顏色醒目。身長百米，全體由一百個交接嚴謹?shù)沫h(huán)節(jié)組成，每個環(huán)節(jié)有腳一對，共計兩百只腳。每根觸角、毒鉤、步足都做得栩栩如生?！膀隍肌狈诘厣?，做出一副隨時要攻擊的架勢。這輪比賽，技術與藝術完美結合的“蜈蚣”毫無爭議地贏得了最高分。

第二輪比賽主要考評風箏飛行的高度與平穩(wěn)度，從中選出十只進入決賽。姚銘恩與唐顯志不由自主地將頭轉(zhuǎn)向“金絲眼鏡”，只見他已架好望遠鏡拭目以待。姚家的“蜈蚣”風箏盡管最長最大，但因為用上等毛竹為骨架，每根竹片薄如蟬翼，再糊以堅韌受風的綿紙，所以飛得輕盈如燕，又高又穩(wěn)。更為神奇的是“蜈蚣”的頭能四下轉(zhuǎn)動、雙目能開能合、足爪能屈能伸。其活靈活現(xiàn)的表演給觀眾帶來了震撼的視覺沖擊，引起滿場喝彩。

當唐顯志協(xié)助姚家父子備戰(zhàn)第三輪決賽時，一個聲音傳來：“我能再細看一下你們的風箏嗎？”

說話的是那位“金絲眼鏡”，姚銘恩友好地點點頭。

“金絲眼鏡”邊看邊問：“你這制作工藝眼熟又親切，可是‘汪氏技法？”

“正是?！币︺懚黧@訝地回答。

“您叫姚銘恩？”那人頓時激動起來。

“對。您是汪銘德！”姚銘恩也眼泛淚花。

闊別了半個世紀，汪、姚兩家的后代竟然在這樣的場合不期而遇。

來不及互訴詳情，第三輪比賽的預備鑼已敲響。汪銘德一把拉住準備上場的姚思貴說：“等等，我觀測到此刻天空呈黃色，預示著大風即將來臨。這輪風箏‘絞線搏殺中，線的質(zhì)量至關重要。你這線不行，先換上我的線，這是汪氏秘不外傳的絕技！”換罷風箏線，他又對姚思貴耳語了幾句。

第三輪打斗比賽正式開始，十只風箏展開混戰(zhàn)。酣斗中，果然一陣大風吹來，將風箏蕩得搖搖欲墜。唐顯志緊張得直冒汗，而身邊的汪銘德卻信心滿滿，因為他知道自家的風箏線在制作上占絕對優(yōu)勢：首先將玻璃碾碎成粉，加入一種質(zhì)地堅硬、不易折斷且黏性較好的植物，拌上搗碎的大米、白糖和水一同煎熬，等冷卻到溫度適宜時，再將牛皮線浸泡其中，讓線粘上如同鋸齒般粗細不等的玻璃粉，這種風箏線具有很強的柔韌性與殺傷力，非一般的線能比。姚思貴按照汪銘德剛才說的秘訣，胸有成竹地牽扯著“蜈蚣”升降旋轉(zhuǎn)，把其他風箏越裹越緊，當線被風繃得筆直時，他猛然用力一拉，對手們的線即刻斷裂，風箏如醉漢般飄落了，而“蜈蚣”仍在空中完好如初。大飽眼福的觀眾與評委們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見“姚記”風箏一舉奪魁，汪銘德老淚縱橫地對姚銘恩說：“老弟呀，我真慚愧，自移居海外，我與后輩轉(zhuǎn)行從商，再也沒有制作風箏，眼見這門祖上技藝就要失傳，沒想到你們卻幾十年如一日堅守了下來。這次回國，我就是為了找到你們，把最后一門絕招，即風箏線的制作方法傳給你們，讓汪家風箏技藝能夠完整地留在祖國，我死也瞑目了！”

兩位老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電視、報紙等媒體圍上來，準備采訪比賽的冠軍。

姚銘恩左手拉住汪銘德，右手拉住唐顯志，對著鏡頭動情地說：“他們一個給我傳授風箏絕技，一個幫我弘揚民間工藝，正因為有這些恩德，我姚家才能像鷂子一樣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