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琦書至正錢文考

任文彪（中國錢幣博物館）

元順帝至正十年（1350）十一月實行了一次貨幣改革，“詔天下以中統(tǒng)交鈔壹貫文權(quán)銅錢壹千文，準(zhǔn)至元寶鈔貳貫，仍鑄至正通寶錢并用，以實鈔法，至元寶鈔通行如故”。[1]這次鑄行的至正通寶錢，制作規(guī)整，楷法精美，在全國統(tǒng)一使用。

清代以來，金石學(xué)界又發(fā)現(xiàn)了一種至正之寶錢，背面穿上有“吉”字，穿右有“權(quán)鈔”二字，穿左紀(jì)值，有伍分、壹錢、壹錢伍分、貳錢伍分、伍錢共五種。這種錢不見于原始文獻記載，只在江西附近地區(qū)偶有發(fā)現(xiàn)，其鑄行的時間、機構(gòu)、流通范圍皆不明確。[2]

自清代中期開始，便有人將至正錢的文字與當(dāng)時的著名書法家周伯琦聯(lián)系起來。到民國時王蔭嘉發(fā)表《周伯琦書至正權(quán)鈔》一文后，此說在學(xué)界更加流行，直至今日。[3]然而，若仔細考察這一說法的來龍去脈，便能發(fā)現(xiàn)今日流行的說法其實很不準(zhǔn)確。

一 周伯琦書至正錢文說的源流

周伯琦（1298-1369），字伯溫，饒州鄱陽人（今江西鄱陽），是元末著名的文臣、書法家，篆、隸、真、草皆有名當(dāng)時，其生平見于《元史》本傳及宋濂所作墓銘。[4]傳世著作有《周翰林近光集》三卷、《扈從集》一卷、《說文字原》一卷、《六書正訛》五卷。

最早提出周伯琦書寫至正錢文的是清代中期的金石學(xué)家、藏書家何元錫。翁樹培（1765-1809）《古泉匯考》記載：“何夢華曰：‘近考得至正錢又系周伯琦奉敕所書?！粗螕?jù)。”[5]按何元錫（1766-1829），號夢華，錢塘人，輯有錢大昕《竹汀先生日記鈔》三卷，其本人可考著作有《秋神閣詩鈔》、《蝶隱庵丙辰稿》一卷等。

翁樹培的記載十分簡略，并且明言不知道何元錫提出此說的具體依據(jù)。考慮到翁樹培著錄的至正錢包括至正通寶、至正之寶兩種，則何元錫所說“至正錢”的具體內(nèi)涵并不明晰，今日也很難找到更為原始而確切的記載了。

稍晚一些的文獻似乎逐漸將何元錫所說的至正錢指向至正之寶權(quán)鈔錢。戴熙（1801-1860）《古泉叢話》（成于1837 年）在記述至正通寶、至正之寶的文字之后，有張廷濟（號叔未，1768-1848）按語稱：“敝齋有壹錢伍分、伍錢二種。此錢之文，相傳為周伯琦書?！庇钟袆熽懀?784-1850）按語稱：“叔未所藏至正權(quán)鈔錢，尚有壹錢一種，豈忘之耶？周伯琦書，其說出自何夢華。叔未云?！盵6]這一記載很容易讓人理解成，何元錫所說周伯琦書寫的錢文是至正之寶權(quán)鈔錢。

二 王蔭嘉論證周伯琦書寫至正之寶錢文及其問題

王蔭嘉在文章中首先申明，至正之寶的錢文為周伯琦所書，是“張叔未倡其說（《古泉叢話》），李竹朋輩和之（《古泉匯》）?？诙鷤魇?，沿襲悠久?！边@一段話很不確切，根據(jù)《古泉叢話》，此說出自何元錫而非張廷濟，已如上文所論。而且，覆按李佐賢《古泉匯》的元代錢部分，其中并無相應(yīng)記載。[7]大概王蔭嘉了解此說也是得自“口耳傳授”，在寫作文章時并未覆按原書。

王蔭嘉之所以專門寫文章論證此說，是因為他找到了新的證據(jù)，其文曰：

“仲冬詔行錢幣，奉旨寫至正之……七律各一首……”（集編至正元年至五年之詩，此仲冬之為何年，容檢原書，“各一首”云云，則奉旨所書錢文猶不止一種也，安得舊刻全文以證明之。）右殘存詩題一行，見于善本《近光集》中。傅沅叔先生《藏園題跋記》亦載之。

后文又進一步說明：

幸而“至正”之下，猶殘存一“之”字，足征其為權(quán)鈔“之寶”之文。予見舊鈔二本。竹紙者（康熙間）宋賓王手抄。“之”字已亡。棉紙者，有“葉文莊公家世藏”朱記，知為菉竹堂之舊物。寫手雖劣，“之”字尚存。

以上便是王蔭嘉的主要論述。

乍讀之下，似乎證據(jù)確鑿，并無疑義。然而若仔細審讀，其論述過程卻頗讓人疑惑。王蔭嘉既明確說他見到了兩部舊鈔本《近光集》，而詩題注文中卻說“此仲冬之為何年，容檢原書”，是又未見原書，其前后矛盾讓人費解。

據(jù)筆者調(diào)查，今日所傳《周翰林近光集》有一部明刊本和至少二十一部抄本（不計《四庫全書》本），[8]而王蔭嘉所稱兩種抄本均已不知去向。然而，只要覆按任何一個《四庫全書》系統(tǒng)之外的《周翰林近光集》抄本，就會發(fā)現(xiàn)王蔭嘉的說法存在根本性的問題。因為《周翰林近光集》中并沒有如王蔭嘉引述的“仲冬詔行錢幣，奉旨寫至正之……七律各一首……”這樣的詩題，而只有“仲冬詔行錢幣……”和“奉旨寫至正……”兩首七言律詩。如果王蔭嘉在寫這篇文章時，真的查看過《周翰林近光集》原書，他絕不應(yīng)該弄錯詩題。也就是說，他在寫這篇文章時應(yīng)該沒能見到《周翰林近光集》的原書，最多只是見到了傅增湘所作的題跋，所謂“七律各一首”并非詩題的一部分，而是傅增湘的一句總括之語。

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號藏園，四川江安人，近代著名的藏書家。自1930年起，他在《國聞周報》陸續(xù)刊載《藏園群書題記》，《校舊鈔本〈近光集〉跋》發(fā)表于1931 年第3 期。根據(jù)跋文，傅增湘先是傳錄了文津閣《四庫全書》本《近光集》，后得此舊鈔本，乃以之?？蔽慕蜷w本，改正了許多錯誤。跋文中與王蔭嘉所引相關(guān)的部分是：

尤可詫者。題右丞相寫墨竹詩后。尚有仲冬詔行錢幣。奉旨寫至正。（兩題字/有缺失）七律各一首。元日大雪。五律二首。詩中字多剝蝕。閣本則并題目與殘詩悉予刊落矣。[9]

根據(jù)原文的句讀，只要稍一認真審讀，不難看出傅增湘所言是《仲冬詔行錢幣》和《奉旨寫至正》七言律詩各一首，小注“兩題字有缺失”更明確說是兩首詩題。不知王蔭嘉何以讀成“仲冬詔行錢幣，奉旨寫至正之……七律各一首……”這樣的詩題。

除了將兩首詩題誤讀為一首之外，王蔭嘉的引述還有一處重要的錯誤，即傅增湘原文“奉旨寫至正”之后并沒有“之”字。傅增湘說他得到的這一舊本“為海源閣故物，有謙牧堂藏書記，九行十八字”。這一本現(xiàn)藏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號02157），覆按原書，兩首詩題殘存之字分別為“仲冬詔行錢幣汰□□均□田□草內(nèi)廷作”和“奉旨寫至正”，其后的確沒有“之”字。王蔭嘉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錯誤，今日已很難推論，但是他斷言周伯琦書寫至正之寶錢文一說，已經(jīng)沒有了可靠的證據(jù)來支撐。

三 周伯琦所書錢文應(yīng)為至正通寶

盡管王蔭嘉引述的周伯琦詩題頗有問題，但這兩首殘詩的確與元順帝朝鑄幣直接相關(guān)，如果能將殘缺之字盡量補全，理應(yīng)對我們研究元代貨幣史有所裨益。

在現(xiàn)存的《周翰林近光集》抄本中，除《四庫全書》本以兩詩殘缺過多而徑予刪落外，其他各本大多保存了這兩首殘詩。筆者查看了八個清抄本，兩詩殘缺情況多與謙牧堂本相同。[10]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鐵琴銅劍樓本（館藏號07116）和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道光抄本（館藏號SB/811.159/7721）則保存字數(shù)較多，比謙牧堂本分別多出18 字和17 字，今將其引用如下：

仲冬詔行錢幣汰冗官均□田視草內(nèi)廷作

圣主憂時欲阜康，綸音曉出相臣將?！跹远唷醭杏莸?，視草非才愧子長。西掖雪晴升陛□，南窗日暖墨池香。周官商幣無疆計，唱罷金雞聽□章。

奉旨寫至正通□□文并□□□□作

王政由來貴變通，蒼生□□□□衷?！跄辍酢酢踅袢?，九府新規(guī)返古風(fēng)。何是黃金□□□，□□□□□□紅?？母覕M長沙制，愿跡圖書贊□□。

可以看到，第二首詩題“奉旨寫至正”下是“通”字，可知周伯琦書寫的錢文應(yīng)是至正通寶，而非至正之寶。

除了詩題之外，從其他方面，也可以推斷出周伯琦所書的只能是至正通寶。

首先，作詩時間與至正通寶錢的發(fā)行相合?！吨芎擦纸饧肥赵姲磿r間排列，詩題中有明確的紀(jì)年。據(jù)周伯琦至正五年自序，集中應(yīng)為至元六年庚辰至至正五年乙酉他在內(nèi)廷任職六年間所作之詩，因他在這段時間內(nèi)得以接近皇帝，故題為《近光集》。然而覆按原書可以發(fā)現(xiàn)，此六年之詩僅是前兩卷的內(nèi)容，第三卷所收則是至正八年戊子至十一年辛卯由外任再次入朝后所作之詩，應(yīng)是后來補錄。這兩首詩正作于至正十年，第一首題中并明言“仲冬詔行錢幣”，與《元史》記載相合，可知正是至正十年十一月鑄行至正通寶時所作。

鐵琴銅劍樓本《周翰林近光集》書影

第二，詩意與至正通寶錢的地位相稱。詩題中明言“奉旨”書寫錢文，詩句中也提到“王政”、“九府新規(guī)”這樣的字眼，表明這是中央朝廷之事。詩中還說“楷文敢擬長沙制”，這是用歐陽詢書寫開元通寶錢文的典故，因歐陽詢是長沙人。這些詞句都與中央朝廷明詔鑄行的至正通寶錢地位相稱。而至正之寶的具體鑄行情況雖不明確，但絕非中央鑄幣，與詩意不合。

綜上，周伯琦書寫錢文一事的真實情況是，至正十年十一月，元廷決定實行貨幣改革，鑄至正通寶錢，時任崇文少監(jiān)兼經(jīng)筵官的周伯琦奉旨書寫了“至正通寶”錢文。

注釋：

[1]《元史》卷四二《順帝紀(jì)五》，中華書局，1976 年，889 頁。其事又載于同書卷九七《食貨志五·鈔法》，2484 頁。

[2]日本銀行貨幣博物館藏有小平型的至正之寶錢，背面穿下有八思巴文“辰”字，若解釋為地支紀(jì)年，則為至正十二年。見谷巧二撰、周丙啟譯《至正錢研究》，《中國錢幣》1990 年第2 期，13-15 頁。筆者就此咨詢了同事楊君博士，他認為這應(yīng)是偽錢。

[3]王蔭嘉：《周伯琦書至正權(quán)鈔》，《泉幣》第19 期，1943 年7 月，中國泉幣學(xué)社，第10-11 頁。今人沿用此觀點者如黃頤壽：《“吉”字幕“至正之寶”》，《江西歷史文物》1981 年4 期，89-90 頁，又載《文物》1986 年4 期，28 頁；朱活：《古錢小辭典》，文物出版社，1995 年，131 頁；呂章申主編：《中國國家博物館百年收藏集萃》，安徽美術(shù)出版社，2014 年，736 頁。

[4]《元史》卷一八七·周伯琦傳，4296-4297 頁；宋濂：《元故資政大夫江南諸道行御史臺侍御史周府君墓銘》，《宋濂全集》卷六六，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 年，1559-1564 頁。另可參見張丙金：《一時篆籀今誰解——元代書法家周伯琦研究》，杭州師范大學(xué)2009 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

[5]翁樹培：《古泉匯考》卷六·元，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1994 年，1238 頁。

[6]戴熙：《古泉叢話》，《中國古錢幣圖譜考釋叢編》影印同治十一年刻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 年，954 頁。

[7]李佐賢：《古泉匯》利集卷一六·元，《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同治三年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634-639 頁。

[8]明刊本《周翰林近光集》現(xiàn)藏日本靜嘉堂文庫，其余抄本所藏機構(gòu)為中國國家圖書館三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二部、上海圖書館三部、南京圖書館二部、浙江圖書館二部、天津圖書館一部、內(nèi)蒙古大學(xué)圖書館一部、臺北“國家圖書館”四部、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一部、私人收藏一部（見《冊府千華：民間珍貴典籍收藏展圖錄》，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 年）、2005 年嘉德拍賣一部。

[9]傅增湘：《校舊鈔本〈近光集〉跋》，《國聞周報》1931 年第3 期，第49-50 頁。

[10]現(xiàn)存《周翰林近光集》絕大部分是清代抄本，著錄為明抄本的只有南京圖書館所藏祁氏澹生堂抄本（館藏號GJ/EB/111576）。筆者雖未見此本，然臺北“國家圖書館”藏鮑廷博手鈔本曾據(jù)澹生堂本校勘，缺字情況與謙牧堂本相同。又《全元詩》所錄周伯琦詩乃據(jù)靜嘉堂文庫藏明刊本收錄，于《題右丞相親寫墨竹贈集賢大學(xué)士吳行可》詩后注稱：“本詩之后，底本原有‘仲冬詔行錢幣汰□□均□田□草內(nèi)廷作’的詩三題四首。原詩殘缺過甚，暫未編入。”（楊鐮主編《全元詩》第40 冊，中華書局，2013 年，第387 頁。）所錄詩題缺字情況與謙牧堂本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