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來河南,我是聽從河南文藝出版社的調遣,為《邊將》宣傳敲邊鼓的。這么一本破書,人家給出了,叫來配合一下,好意思不來嗎?在鄭州講了兩場,劉曉飛副社長要來濮陽,她是大美女,更得來了。講什么呢?昨天一來,書店經(jīng)理劉學武先生就說,講講地方作者要出名咋就這么難,有人寫了大半輩子,仍寂寂無名,什么原因,又如何破解?這話說到我心上了。為什么呢?我自己就是從這條路上走過來的,有親身體驗,有切膚之痛。
這個問題很復雜,牽涉的方面很多,過分地強調哪一方面,指責哪一方面,都不公道。昨天晚上想來想去,只能就大的方面,簡略地說說。一是觀念上的,一是方法上的。
觀念上的,有社會觀念的制約,也有個人主觀的迎合。
什么叫社會觀念的制約呢?別的不好說,就說機構的統(tǒng)屬吧。文聯(lián),作協(xié),都屬于宣傳系統(tǒng),主管部門是宣傳部,這樣我們的一切作為,必然帶有宣傳的色彩。時間久了,就成為一種思維定勢,你一拿起筆,沒人教你,就知道該寫什么不該寫什么。要掙脫是很難的,都受制約;地方作者受的制約更大些。還有一點,地方作者剛露個頭,領導一重視,給你個小官,要么去通訊組,要么去文化館,忙于寫材料、寫報道,文學創(chuàng)作的心就沒了。這不是壞事。在地方上混,沒個一官半職還真不行;不是你不行,周圍人看你,家里人看你,臉面上就下不來??繉懽鳟斄斯伲菓{本事吃飯,不丟人。問題在于,剛當上挺興的,說不定還要仿李太白說上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時候,不管是暗中,還是表面上,都要感謝文學待自己不薄。過幾年,升不上去,尤其是你仍不忘寫作,領導也覺得你不是干行政的料,好久沒有升職,這時候牢騷就來了,說不定會說上句“文章誤我,我誤蒼生”。這種情況,只能說你對文學的要求太高了。文學可以是敲門磚,不能當一輩子的龍頭拐。
這話說過撂下。我今天要講的,不是說你該下多大的功夫,是同樣的力氣,該怎樣下,下到什么地方,才會有較大的收獲。
這兒是濮陽市新華書店的二樓,下面就是售書大廳,在這兒談文學,能一針見血,一吐為快。如果你的東西,人家給錢要你寫,寫了不賣,只要不黃色、不反動,讓怎么寫就怎么寫;要是你寫下,送出版社出書,出了書你還要拿版稅,那你去售書大廳看看,就知道該怎么寫了。有的也是正式出版的,可賣不動,你就該想到,你就是使了吃奶的力氣,出上這么一本,又有什么意思呢?架子上擺放一半年,到了還是去造紙廠化了紙漿。賣的最好的是什么?中外文學名著。為啥都愛買呢?看了會聰明,長見識,考試說不定都能加分,這錢花得值。對了,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心里一定要存下這么一個念頭,就是我的書放在書店里,人家花錢買了是值得的。有了這個念頭,你就是個有良心的作家,就知道該怎么寫作了。一說良心,老覺得是一種責任,一種負擔,很少有人能悟出,良心常是成事的最好的方法,最好的保證。
齊白石畫畫,大寫意的荷花葉子、葡萄架子上,畫個工筆的小蜻蜓、小螞蚱,不管人們怎樣說是藝術上的創(chuàng)新,我總覺得,起初說不定是,老先生畫了大寫意,覺得要人家兩塊大洋心里過不去,于是便添上個小玩藝,讓買家看了覺得值。這可不是考證出來的,是由我經(jīng)歷的一件小事上悟出來的。早年間在呂梁山區(qū)一個鎮(zhèn)上教書,鎮(zhèn)上年年都有廟會。有一年廟會上來了個畫畫的,就是用小木片蘸上顏料,畫那種彎彎曲曲的老虎呀牡丹呀,現(xiàn)畫現(xiàn)賣,不貴,一邊畫一邊唱:“上山虎下山虎,一個老虎一毛五!”跟前要是有小孩靠得太近了,一邊推搡一邊唱:“小娃娃小娃娃,快回去告訴你媽媽,就說是畫老虎的又來啦!”有個婦女要了一張,遞過兩毛錢,那人接了也不找零,在畫的一角畫個小鳥,一邊畫一邊唱:“兩毛就兩毛,沒有零錢給你找,我給你添上個小飛鳥!”這個人要是出了大名,不就是個齊白石嗎?老虎頭上有個飛來飛去的小鳥,五分錢的良心,讓他有了這么美好的一個創(chuàng)意。
古人說的“心學”,是說家庭倫理、社會治理,凡事從仁心出發(fā),沒有做不好的。寫作也是這樣。不要多想,想想人家的買書錢,想想寫不好跟奸商、跟騙子沒有二致,該怎么寫就明白了大半。我們都是過來人,我講你們聽,實際上就是在一起交流,對了你們會認同,不對了你們肚子里準定會罵娘。不用說出來,臉上看得出來。怎么寫,寫下的才是好作品呢?不必唱高調,最切實的就這么兩條:一是要關乎世道人心,讓人對世道人心有深層的了解;二是要讓人能看得下去,要么笑起來,要么哭出來,最少也得郁悶兩天,心里想著書中寫的事兒。
先談談我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一會兒再歸到這兩條上去。因為對這兩條的認識,我也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才摸索出來的,明確起來的。
我這人,看著不大,實際不小?!拔母铩鼻吧狭舜髮W,“文革”中畢業(yè)的。一畢業(yè)就被分配到呂梁山里當了教師,今年這個村,過上一年又到了另一個村,第三個地方是鎮(zhèn)子,第四個地方是縣城。怎么到的縣城?高考恢復了,調我去辦高考復習班。這四個地方,都在一條河的岸邊。這條河從這個縣的西北,流向東南,到了洪洞縣,注入汾河。前幾年我寫過一篇散文,回顧自己的教書生涯,口氣很大,叫《我的學生一條河》,一半是真的,一半是開玩笑。我老家在晉南,是平川,過了河是河南的三門峽。過去我從未去過山區(qū)。呂梁山可不像南方那樣山清水秀,是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荒山禿嶺,溝壑縱橫,地地道道的窮山溝。從到了山里的第一天起,就想著怎么能走出去,走不出去,爬也要爬出去。出身不好,想當干部調出去,根本沒門兒。那個地方缺教師,有平川來的,二三十年都調不回去。真的就要終老是鄉(xiāng)嗎?想想都后怕。想來想去,只有寫作這一條路。在公社機關,見省文化館辦了個刊物叫《革命文藝》,寫了稿子投去,居然也登了。再后來,見報上說北京電影制片廠拍了電影《青松嶺》,就寫了個電影劇本寄去,沒拍,不過為此還去了一趟北京,參加了北京電影制片廠的劇本寫作學習班。改革開放后,刊物多了,就今天一篇散文,明天一篇小說,輪番往外投。怎么會有這么多稿子?投出去不登,就再投出去,基本上不會過夜。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稿子放在自己抽屜里,是絕不會發(fā)表的。
還有一點也很明確。常聽人說,稿子發(fā)表不了,是沒遇上識貨的編輯。我對自己的稿子沒這么自信。我的想法是,遇上好編輯,人家未必看得上眼;遇上個平庸懶散的編輯,或許能從他手里溜過去。怎么做呢?主題要迎合當下的時勢,故事要巧妙有新意,最最重要的是,語句通順,書寫清楚,標點符號都沒錯的。你們要知道,編輯最怕的是“順稿子”,字句要改,標點要改,煩死了。再就是,字,不必多么工整,太工整了人家一看就是新手,要清楚而又老到。那時剛粉碎“四人幫”,許多老作家都重新拿起筆來。我的稿子是從山村中學寄出的,最好能讓對方認為是個落難的老作家,沒轍了去中學當了個語文老師。主題沒問題,故事沒問題,連錯別字也沒有,還可以想象是搭救了一個落難者——對一個平庸懶散的編輯來說,這不是最理想的稿件嗎?大筆一揮,發(fā)!于是韓某人的小說散文,一篇一篇全見了天日。那幾年,一年差不多要發(fā)十來篇短篇小說,好幾篇散文。
這樣說也太輕巧了,好像自己真的才高八斗似的。這其中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剛粉碎“四人幫”,社會上一派新氣象,社會和內心是合拍的,看到什么,腦子一機靈,就能構思出個小說來。就好比到了舞廳,輕快的音樂一響,人的身體就由不得扭動起來。這樣,1980年,我就去了北京的文學講習所,1984年調到太原,進了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當了專業(yè)作家。我的勁頭大,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媳婦孩子都在老家農(nóng)村,不光要自己從呂梁山里爬出來,還要把媳婦孩子拽出來,到大城市跟我生活在一起。這些,靠了寫作,全都實現(xiàn)了。
后來為什么又不寫小說了呢?原因是那樣的小說越寫越?jīng)]勁,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從1993年起,轉而寫傳記,寫了《李健吾傳》《徐志摩傳》。這次河南出的《邊將》,原本也是一部傳記,后來改成小說,但故事框架是我的,情節(jié)是我的,細節(jié)是我的。改成小說,等于又上了一個臺階。這個臺階能上得這么好,這么輕松,是因為這二三十年來,我一直關注中外小說的發(fā)展,一直在琢磨小說的寫作技巧。
好了,現(xiàn)在扭回來接著前面的話題,說說力氣該怎么下,下到什么地方。
地方作者寫小說,總想著既展現(xiàn)自己出眾的才華,又展現(xiàn)自己優(yōu)秀的品質,還要顯示自己超卓的見識。貪多務得,一樣都不肯落下。這上頭不好過多地指責,說輕了不抵事,說重了是唆人作惡。還是撂遠點,打比方說吧?!哆厡ⅰ防镉袟l線索,就是名士王世懋,兩次來看望杜如楨,都談到了《金瓶梅》,沒有明說,但暗示是他哥哥王世貞寫的。王世貞是明嘉靖年間的大詩人,為什么要寫這么一部書呢?除了影射仇家之外,我給出的解釋是,展現(xiàn)詩文所表達不了的才華,具體的說辭是“邪思淫喻,呈才使性”。這是舊時代中國文人的一個傳統(tǒng)。錢鍾書那么大的學者,寫了《談藝錄》,足以維護大學者的身份,還要寫個《圍城》,一來是上學、出國、教書,多年來對文人學者有太多的觀察了解,不吐不快;再就是寫學術文章,做做舊體詩,展現(xiàn)不了滿腹的才華,于是便寫起小說,走上“邪思淫喻,呈才使性”的路子。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亦可作如是觀??纯垂沤襁@些大學者的作為,就知道,寫小說最最重要的,不是別的,就是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河南農(nóng)村我沒有去過,山西農(nóng)村去過好多地方。哪兒的農(nóng)村都會有這么一種人,人不壞,就是油嘴滑舌,愛開個玩笑,愛說個葷段子,大姑娘小媳婦一面罵他,一面又愛跟他搭訕,聽他鬼說六道。村里老年人逗笑,說這種人是一肚子的“壞水”,咕嘟咕嘟往外冒。這個比方是俗了點,可我覺得寫小說的人,就該是這么一副德性。
既關乎世道人心,又讓人愛聽的,要數(shù)相聲演員。這幾年,我在北京閑住,說是看孫子,實際上是老伴看孫子,捎帶著看我。閑得無聊,要么看京劇,要么聽相聲。不出去,就在電腦上看。京劇不說了,相聲起先愛聽郭德綱的,這兩年愛聽岳云鵬的。小岳岳是你們濮陽南樂縣人,真是個相聲天才,什么時候看,都不厭煩。師徒二人相比,在世道人心的啟迪上,我喜歡郭德綱。他的書《過得剛好》,一出來我就買下看了,還寫了評論文章。這個人屢受挫折,對世態(tài)炎涼感受極深,許多相聲段子,當是來自親身的體味。比方他說:“說人心都是好的,我敢保險你沒有見過天下所有的人?!边€有個段子極為精辟,說是你見過要飯的,可你見過要早飯的沒有?肯定沒有。要是能起得那么早,他就不要飯了。
從相聲藝術上說,又得承認,岳云鵬比他師傅高了一籌。看小岳岳的相聲,給人的感覺,他就那么喜眉笑眼地瞅著你,身子朝后退著,一只胳膊抬起,朝你招手,來呀來呀。身子擋住的另一只胳膊,手里拿個鐵鍬,走兩步挖個坑,再走兩步再挖個坑,跟在他后頭的人,沒有不跌上一跤再跌一跤的。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其故事情節(jié)和敘述語言,就應當有這樣的功力,這樣的效果。
光打比方,你們聽了肯定不滿意,在敘述語言上,我舉兩個例子。為什么只舉語言上的例子,而不舉故事結構上的呢?這與我的小說觀念有關。我總覺得,故事結構上沒有多少新意可談,連好萊塢的動作大片,一年一年演下來,都沒有多少新意,我們又能出什么新招呢?可全世界,好小說仍是層出不窮,道理在哪兒呢?依我之見,全在語言上。再好的故事,沒有好的語言也是白搭。小說是語言的藝術,這話聽起來極端了些,但委實是肺腑之言,不刊之論。我舉的這兩個例子,都還是有名的作家,一個是前多少年頗有名氣的馬原,一個是前面提到的錢鍾書。舉馬原的例子是想說,小說語言是如何連綴起來的,舉錢鍾書的例子是想說語言的穿透力。
1987年,我在太原郊區(qū)一個縣掛職深入生活。那時對寫小說,已起了厭倦之心。喜歡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那一茬作家,于是便以送稿子為名去了上海。住下后,又往南,去海寧參觀了徐志摩、王國維故居,去富陽參觀了郁達夫故居,去桐鄉(xiāng)參觀了豐子愷、茅盾故居,來去都住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招待所。這個招待所是個石庫門房子,一層兩間,我住在三層;二層主間,住的是馬原,正在給《收獲》寫一部長篇小說,后來出版了叫《上下都很平坦》。我這人愛交朋友,住下就跟馬原熱乎起來,閑了去他那兒坐坐。我發(fā)現(xiàn),他寫稿子很怪,八開的大稿紙,鋪在桌子上,一次成稿,很少改動,偶有改動,也是剪下個小紙片,貼在稿紙上擋住錯了的字,整個紙面干干凈凈。我就問他,要是這句話錯了,要補上半句可怎么辦?馬原詭譎地眨眨眼,憨厚地笑笑,說別人不會這么問,老兄你是行家,我就不得不從實招來。他說,就不會有這種情形,寫小說,只要寫下第一句,不管有怎樣的缺陷,都不要管,只管往回找補,就寫下去了。這樣寫下去的句子,才有個人特色,也才是小說語言。我一聽恍然大悟,心想,這小子果然聰明。這里我無法復述馬原小說里的語言,但我可以隨便舉上個例子。比如我是昨天后晌來的,傍晚去了市里的戚城公園,且以此為開頭寫篇小說。第一句話寫下:來到濮陽的當天傍晚,我和老伴去了戚城公園,我們是從南門進去的。剛寫下就知道錯了,這個公園只有東門沒有南門。要是寫散文,非得改不可,但我是寫小說,要的就是語言的生動活潑,非同尋常,于是就不改了,接著寫:進去以后,發(fā)現(xiàn)影子正落在身后,才知道方才進來的不是南門,而是東門。一落筆就寫來到濮陽,直截是直截了,總有些突兀,那就再找補,說這次來濮陽非是旅游,是應出版社之邀給我的一本新書造勢的。這樣一寫,又留下個缺口要找補:什么書呢?又拐到《邊將》上,這樣這篇小說就鋪開了。過去教學生作文,在山西談寫作,把這種辦法叫“推衍”;也可以叫“推碾”,就像個碾子似的,將情節(jié)碾開了,給人的感覺,像是先設下一個又一個扣子,再一個一個地解了開來。等于你所有的關節(jié),都是預設的。明明知道進的是東門,為了繞個彎子,偏說是進了南門,再借個由頭糾正過來。自然了還好,不自然了就讓人覺得是在賣關子,矯揉造作,故意賣萌。馬原的辦法是,拿起筆只管扣住預設的思路寫下去,順了就寫下去,不順了再扭回來找補。這是被動的,錯了才找補,不錯就那么一口氣順下去。這樣一找,常會出現(xiàn)意料不到的文字效果,看似零亂,而筋骨相連。
不知你們注意沒注意,那些有名的大作家的小說語言,多半是破碎零亂,有勁道又有意蘊。這與他們隨意為文的習慣是分不開。別小看了這個隨意,這是大本事,不是絕大的自信,不敢這么下筆。比如魯迅在《祝?!防铮瑢懸呀?jīng)成了乞丐的祥林嫂,拄著一根竹竿,頭上都劈了,挎著一個籃子,里面有個碗。寫到這兒,已寫出了祥林嫂的乞丐模樣,總覺得還不夠,本來該寫句號了,寫了個逗號,再加上兩個字:“破的”。誰看到這兒也得拍案叫絕:真大師也!寫小說,語言至關重要,寧支離破碎,也別齊齊整整。全是標準句式,主動賓,主動補,那不叫文學語言。過去有個專用名詞,叫報章文字。而報章文字,是沒有文學性可言的。
舉錢鍾書的例子,是要說語言的穿透力。不好說,還是直接說例句吧。前些日子,網(wǎng)上流傳《〈圍城〉里的金句》。一共六十句,且舉一句為例。有個事,先說一下,各人都想想,你會怎么說?,F(xiàn)在時興出全集,好些跟我一樣的,只能算個三流作家,湊上十萬八萬,出上個三卷五卷的全集,殊不知這等于將早年幼稚的作品,像考古挖死尸一樣,挖出來丟人現(xiàn)眼。這樣的比喻,我們總想有本體有喻體,一句話說清楚。錢先生不是這樣,他總是不厭其煩,說個明白,將比喻中的刁鉆刻薄,全都展現(xiàn)出來。上面提到的這個比喻,在《圍城》里是這么說的:
考古學提倡發(fā)掘墳墓以后,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遺物都暴露了;現(xiàn)代文學構成??蒲芯恳院螅枚辔此赖淖骷业膶⑺阑蛞研嗟淖髌?,都被發(fā)掘而暴露了。被發(fā)掘的喜悅使我們這些人忽視了被暴露的危險,不想到作品的埋沒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虛名。假如作者本人帶頭參加了發(fā)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償失,“自掘墳墓”會變?yōu)槊芙y(tǒng)一的雙關語:掘開自己作品的墳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墳墓。
我們平常寫一個比喻句子,總是先寫下本體是什么,接著說像什么,即喻體是什么。錢先生不,先將喻體說個透,再將本體說個透,再將本體與喻體合在一起,讓你看出是多么的可笑。這還不算,到了這會兒還要往前推進,來個更為辛辣的斷語——雙重的“自掘墳墓”。這只是一個比喻,可在他老人家的筆下,幾乎成了一個精辟的小品文;用現(xiàn)在的話說,差不多是一個段子了。這就是錢氏語言的穿透力。語言的穿透力,體現(xiàn)出的是作家思維的深度。而小說,直白的語言誰都會說,有深度的語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語言。
舉這兩個例子,我是有用意的。馬原的例子,想說的是語言怎么鋪排開,可說是語言的寬度。錢鍾書的這個例子,想說的是語言的穿透力,也就是語言的深度。有了寬度,有了深度,才是真的文學語言。掌握了,或者說是修煉下這樣的語言能力,就可以說是成功的作家了,想不出名都不行。
好了,今天就談這些,謝謝,再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