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峭峰
阿馨,是一位自縊于上世紀末的市井女人。小說《家肴》中,她出現(xiàn)的起始時間大約在五十年代之初。
阿馨甘愿做他人外室,并將襁褓中的玲瓏女兒送與路人,致使骨肉永世分離。她和老情人二十年后激情再遇,六十多歲的她,因大出血,被直接從歡床抬上病床。阿馨的種種做派,在上海有可能被奚落成“十三點”。她這一路活得不怎么合算,這或許是不需思考就會做出的集體評語。
阿馨是唐穎長篇新作《家肴》(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5月)的主角之一。唐穎因關注阿馨,而引起我的關注。以我有限的閱讀,阿馨這樣的女人,作為長篇小說的重要人物登場,是鮮見的。這種取樣和呈現(xiàn)本身,已經是一種世情趣味、價值態(tài)度和文學創(chuàng)造了。
更值得慶幸的是,小說沒有將阿馨歸檔為一個階層的代表或一種性格的模型,然后拼裝一番。小說借助很有心靈炙烤感的故事橋段,以簡樸的行文,在字里行間還原了阿馨的氣血,將這個悲涼女性處理得既富有個性化的魅力,又具有多重人性內核的看點。最要緊的是,作家唐穎以一柄長桿,鬼使神差地挑落了一塊塵封布幔,露出了一個極少透光的窗口。在這一突然出現(xiàn)的視野里,我們看到了一種現(xiàn)象:原來女人的情愛狀態(tài),不和過多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糾纏,只將它本身的豐饒,像花瓣一樣片片輕剝,就已經足夠撩人、生動、凄美,甚至震撼了。而小說中,可以置信的行為邏輯和獨特的世態(tài)向度,是阿馨這個人物具有濃郁閱讀新意的基本支撐。
阿馨是一位決絕又兼具多面性的街坊女人。面對刑滿后的舊情人倪元鴻,她幾乎忘了自己有夫之婦的身份,日換三車,每天從浦東折騰到七寶的農舍,來伺候、陪伴暫棲此處的這位略有老態(tài)的男人。即便元鴻因狀態(tài)及心境的雙重惡劣,對她時有貌似居高臨下的輕慢,但她依然身段低低,不失早年被這個男人征服后的一種買賬的姿態(tài)。她對他的好,是和盤托出的,是毫無保留的,是命中注定要熬盡苦心來完成的。無論是一份南貨或幾樣糕點,精挑細選中,滿含著她巴望舊情人好起來的心心念念。和元鴻的性愛,她又是欲火焚身般地喜歡。重逢于漏風板墻之中的他們,總是讓我想到雙蛇糾纏的激烈,并忘了去質疑他們還有沒有這樣的纏斗之力。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在她對元鴻重燃的熾烈中,看不到把性愛當作勞動的痕跡,除了歡愉以外,沒有絲毫功利謀求。
然而,在這個女人的檔案中,又有過把男女私情當作某種籌碼的記錄。每遇現(xiàn)實難題,她絕不是下不去手的彷徨女人。比如,早年她的同居情人元鴻甫一入獄,阿馨為了自己的未來不受孩子羈絆,硬生生地把剛生下不久的小生命送了人,似乎沒有多少母性的哀痛。再比如,她重回單身后,在夜校發(fā)現(xiàn)一名可以給她的生活帶來改良的單身教師,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嫁給了這位瘦弱的男人,同樣干凈利索。那么,在前后的故事橋段中,是什么使她判若兩人?略加梳理后發(fā)現(xiàn),這些不同時段的情節(jié)中,唯一不能被合并的,就是真情。當阿馨一旦遭遇男女真情,只要她命中的那個男人出現(xiàn),她的日子就頓然熱鬧和別致起來,她立即就成了一個不管不顧去滿足情愛之需的女人,她立即就成了一個日夜想著被那個男人依賴、重看,并絕不可被他人替代的女人。那一刻,她還是她,只不過是一個已經被點燃的她。
小說中,阿馨對元鴻的百般伺候和迎合,或許讓人隱約看到一點奴性并暗生詫異。這種無保留的付出,該不該被列入奴性范疇,見仁見智。愛中的阿馨,在情人身上施出的所有行為,其強度離她可以承受的極限,其實還很遠;前提是,一旦她被征服。
此外,在另一種情景之下,也就是在無愛無歡的平靜日子里,阿馨又是一位深諳利益交換技術的庸常女人。小說中,作家讓色差很大的兩朵故事之花,并蒂綻放在阿馨一人身上,十分耐看,也流露了作家本人世事洞明的一種老到。
我在《家肴》中讀到有關阿馨的章節(jié),曾借用流行滬上的一個“切口”,來紓解當時的閱讀感慨——阿馨這個女人,真是把所有男人都“挑上山”了!——所謂“挑上山”,是指阿馨用女人本色逼出了男人的窘迫。
情人元鴻,也是男人中的硬貨,落魄而無路,急切期待著有神秘之力能讓自己咸魚翻身。面對阿馨愛意盈盈的體恤,他有點心不在焉,有點五味俱陳。硬貨實已難硬,做人變得酸溜溜、潮嘰嘰、怪兮兮,已是必然。阿馨舊情復燃之下的所有溫婉施與,在元鴻那里都變成了對他丟魂落魄現(xiàn)狀的鳴鑼提醒;阿馨的同情,對他眼下的咸魚狀態(tài)也于事無補。面對阿馨,除了逃之夭夭,這條好漢還能選擇什么呢?而這一切并不是阿馨完全能看懂的。
阿馨像一只細小釘螺,把枯葉當作眠床,再危險的未來,都阻斷不了她即時的內心享受。她不對嗎?這片枯葉碎了,還會有下一片枯葉的。為她緊張的,常常是別人。
元鴻的多次不告而別,被阿馨誤讀之后,放大了傷害,這對她后來飽受抑郁癥的困擾,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阿馨生命的最后時刻,仿佛又輪到她來性情出演。她割除病苦的方式,仍舊是一以貫之的決絕,那就是主動放棄生的感覺,戛然終止了她一生對真、騷、美的踐行。在我眼里,她的這種了斷,不是抑郁癥患者的必選,而像是一種性格宿命,更像是一個人對自己真正徹底的一次控制。
有人說,人的一生不論貴賤,只不過是一場禮儀或演出,而并非一次交易。對這個說法,我會選擇同意,而阿馨的回答,又會是什么呢?她的回答會不會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很榮幸,借一冊小說,可以日夜尾隨阿馨老去,深度參與了她整個生命周期的幸和不幸。阿馨這個人物的新穎呈現(xiàn),是對文學記錄的一次極有價值的刷新。撫卷難別,不覺間內心已涌動著對作家滿滿的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