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記》：一個猶疑、矛盾且誠意不足的儀式

□白 草

阿來的《云中記》立意甚好：大震后的幸存者遷至移民村，而那些埋在廢墟中的死難者成了孤魂野鬼，這令生者不安。四年后，先前的祭師阿巴決然返回棄村，挨門逐戶遍祭冤魂。幸存者自當(dāng)生活下去，死者亦須得到安慰，應(yīng)該說這體現(xiàn)了敘事者的一種良善情懷。

這也是小說的結(jié)構(gòu)框架。

可問題在于，整部小說在敘事、情節(jié)、描寫等方面，與立意、結(jié)構(gòu)、主旨呈現(xiàn)著的是一種“反對”的關(guān)系。隨著敘事進程的展開，小說的主題不是在逐漸豐富和強化，而恰恰是在被削減和弱化。比較突出的一個問題是祭師的身份。按敘事者的聲明，祭師只管祭祀山神，并不熟悉安撫亡靈之事，于行禮如儀等一概不知。這祭師倒也老實本分，不會顯擺出不懂裝懂的樣子。祭師決定返回村中，一方面出于自愿，活人自有活人來關(guān)心，死者由他去安撫一下子，尚在情理之中；另一方面，村民們也紛紛前來請求，祭師不去誰去？這里也牽涉到一個急需解決的社會問題：祭師的外甥，同時也是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前來動員他回村做些安撫亡靈的法事，其目的其實在于“安撫人心”，重振村民意志，以利于今后村莊的重建工作?？墒亲屢粋€祭山的人去祭鬼，角色轉(zhuǎn)換未免有些突然，更何況祭師心中原也存在些許不痛快——在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人培訓(xùn)班上，那位人類學(xué)的教授不是說過么，“祭山要傳承，事鬼要揚棄”?？梢?，祭師雖自愿回村，確乎勉為其難。盡管小說多有彌縫，以自圓其說，比如祭師回憶幾十年前其父夜下祭鬼情景，算是匆忙間給自己補了一課。

本來，懷念死難者，只要心誠意真，何至于預(yù)先尋出種種理由，以證明祭祀的正當(dāng)性？如果說這已經(jīng)是敘事上的矛盾，那么，更大的矛盾，則在于祭師的觀念與行動之間出現(xiàn)了嚴重的對立，有一條難以填充的鴻溝——這便是，祭師已經(jīng)回到村里了，但在心中對是否存在鬼魂仍存有疑問。小說第二章寫道：

阿巴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絕對有鬼魂存在的祭師了。他是生活在飛速變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據(jù)說，過去的時代，鬼魂是常常要出來現(xiàn)身的。但他沒有見到過鬼魂。據(jù)說是有電以后，鬼魂就不再現(xiàn)身了。也是據(jù)說，鬼魂不現(xiàn)身的日子比這還要早，是山下峽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藥爆破的時候，鬼魂就不再現(xiàn)身了。不管是什么時候吧，這都說明，起碼這三五十年來，云中村就沒有人見到過鬼魂了。

夫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保ā墩撜Z·八佾》）是說祭神就要做出神在面前的樣子。這個一開始毅然踏上歸鄉(xiāng)之途的祭師，頗為讓人感動了一陣，此時則一下子分裂了，連一點掩飾也不需要了：他不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和行前宣誓般的悲壯行為——“我是云中村的祭師，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顧鬼魂。我不要任他們在田野里飄來飄去，卻找不到一個活人給他們安慰”——又構(gòu)成矛盾。自祭師回村后，信鬼與不信鬼兩種念頭常常交織于心頭，反倒把自己搞得不得安寧。小說凡十二章，已經(jīng)到第十章了，還在糾纏著有鬼無鬼的難題，還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打架”：

為此，阿巴還自己和自己爭辯。

人一死就什么都沒有了。

你怎么知道人一死就什么都沒有了？你是祭師，你不相信有鬼魂在嗎？

我當(dāng)了祭師，我就只好相信有鬼魂在了。我是擔(dān)心萬一有鬼魂在呢？可是我真的一個都沒有看見。

好吧，你承認有鬼魂了。難道鬼魂真要跟云中村一起消失嗎？既然他們都是鬼魂，云中村下墜的時候，它們不能飛起來嗎？

云中村都消失了，它們還能往哪里去？

萬一真是有什么去處呢？所以，你才想要牢記云中村是怎么消失的。

……爭來爭去，那是兩套不同的邏輯打架，產(chǎn)生不出新的意思。

這祭師真是老實得令人同情，雖心存疑惑，卻也寧愿相信有鬼，否則跑回村子干什么？那么，如何證明有鬼呢？只有捉住一個試試看，眼見為實，傳說為虛。于是，回村半年多，祭師在完成祭祀法事后，嘴里一邊嘮嘮叨叨著有鬼無鬼的話，一邊“中了邪一樣尋找鬼魂，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在腳下掩埋著數(shù)萬有名無名的冤魂的土地上，執(zhí)意要尋找出一兩個鬼來，以證明世間有鬼魂——這已經(jīng)不是輕薄可以名之的，而是墮入一種惡趣了。

現(xiàn)在可以做出一個基本的判斷：祭師的形象寫得很糟，或者說是全然失敗，這個人物只是敘事者手中的一個工具而已。敘事者（此時不可等同于作家）在整本小說中最想表達的意旨，是在第七章——祭師請教另一個年長的祭師：究竟有無鬼魂？后者答曰：人死為鬼，確然無疑；存在一段時間后會化掉，會變成泥土；然后，一切煙消云散，沒了。要緊的是這段話：

祭師說：怎么安撫鬼魂？就是告訴他們?nèi)怂懒耍退懒?。成鬼了，鬼也要消失。變了鬼還老不消失，老是飄飄蕩蕩，自己辛苦，還鬧得活人不得安生嘛。告訴他們不要有那么多牽掛，那么多散不開的怨氣，對活人不好嘛。

領(lǐng)受了教誨的祭師如醍醐灌頂，多時的疑惑有如冰釋，于是充分闡發(fā)了老師的哲學(xué)：

以前，阿巴對鬼魂的存在半信半疑?，F(xiàn)在，他是相信世間有鬼魂存在的。而且，他也相信鬼魂存在一段時間，就應(yīng)該化于無形，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腼L(fēng)，化入天空，化入大地，這才是一個人的與世長存……阿巴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告訴他們，死亡已經(jīng)發(fā)生，緊接而至的將是云中村的消失與死亡。如果還有鬼魂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永遠帶著惶惑帶著驚恐與怨懟之氣不肯歸于大化，等到云中村消失，世上再無施食之人，他們就會成為永世的餓鬼與游魂了。

像中了邪般的祭師，無論白天黑夜都在固執(zhí)地尋找鬼魂。他當(dāng)然找不到的。雖然找不到，但敘事者在需要的時候，還是以跨躍式的方式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個極具難度的問題：鬼魂是存在的。祭師并非從傳統(tǒng)或經(jīng)驗中頓悟，得出這一讓自己渾身輕盈舒泰的結(jié)論，而是運用了邏輯推理。準確地說，是始終隱在祭師背后施以全程操控的敘事者運用了一種邏輯推理，把先前從大祭師那里受到的點化加以知識化、理論化、系統(tǒng)化了：人死了，會變?yōu)楣?；一段時間后，鬼會化為泥土；然后，一切統(tǒng)歸“大化”，變成了零。何謂“大化”？第八章開始部分，祭師對另一個人物說道，大化是一種“存在”，“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是“巖石，巖石上的苔蘚；水，水中魚和荇草；山，山上的雪和樹；樹，樹上的鳥和巢；光，放射出來的光和暗藏著的光；人，人的身和心……都在，都不在。鬼魂寄存身于它們中間，惡的不也就變善了嗎？”

這似乎是小說提供的重要精髓，否則，敘事者亦不至于用相當(dāng)?shù)墓P墨描寫祭師終獲解脫后的愉悅心情。其實，這根本算不得多么新鮮的發(fā)現(xiàn)。小說敘事者真正想要傳達的意圖，可能是用這種常識來證明：既然人死如燈滅，終究化為塵土，一陣風(fēng)過處，“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那么，只要是死人——不管他是怎樣死掉的，也應(yīng)一并消失了，萬勿想不開想不通不愿走而給生者造成不便。就像老祭師所說的，搞得“活人不得安生”，“那么多散不開的怨氣，對活人不好嘛”。

人死如燈滅，這種常識不是不可以講述，這是人人皆知卻未必人人甘愿于心的道理。但是，對著那些遇難者、屈死者去講大道理——“這個世界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是會過去的”——顯然屬不近情理、大言不慚，令人覺得這個敘事者實在是個硬心腸的忍人。

現(xiàn)在可以再做出另一個判斷了：《云中記》描述的祭祀儀式，不是安慰、紀念，不是輕撫那種永遠刻在生者心頭的傷痛，而是勸說、勸解，甚至“威脅”——上引文字中，祭師對死人說，如果不早早化作泥土，不早早消盡怨氣，不早早地化成空氣，云中村遲早有一天會消失，到那時候再也無人來安慰了。

回到村子后，祭師在安撫鬼魂之余，基本上是在思慮人生及死亡的哲學(xué)問題，也就是敘事者借助祭師傳達自己的思考，最終給出了一個看上去近乎完美的哲學(xué)方子。這應(yīng)是《云中記》的真正意圖。但它開出的藥方，確實有些無情和殘忍。似乎是欲罷不能，小說中有兩個細節(jié)，又強化了這種意圖。

先說第一個細節(jié)：云中村的地理位置。它位于“滑坡體”。地震時村子后面出現(xiàn)了一條裂縫，經(jīng)地質(zhì)工作者勘探考察，結(jié)論是命運不可逆，云中村會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山體滑坡，落入江中。小說以大幅筆墨描寫了這一情節(jié)，結(jié)尾時果然滑坡了。早已下了決心要與村子一同消亡的祭師，當(dāng)感受到大地的震動時，心中變得“狂喜”，差點高喊“飛起來了”：

但他沒有喊，他早就告訴自己在這一刻來臨的時候，要看見要記住。他確實看到了一些房子的廢墟整個地跑到了他的前面……這時，他還有一個念想，要看看會不會有鬼魂出現(xiàn)。親人的鬼魂，親戚的鬼魂，鄉(xiāng)親的鬼魂。但是，他們都沒有出現(xiàn)。那些房屋的廢墟從眼前消失時，騰起一片淡淡的塵煙。

祭師于湮沒之際還想看到是不是有鬼魂出現(xiàn)，并且于此危急時刻提醒自己，不僅要看見，而且要“記住”看見的情景。這種淡定的心情、奇怪的念頭，這種超乎常理的自我期許，其實還是敘事者的控制，再度向讀者證明了，世上并無鬼魂，即使真有，也應(yīng)快快消失。借助祭師這個木偶之口，敘事者寫道：

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上壓了那么多東西，久了也想動下腿，伸個腳。唉，我們?nèi)颂焯煸诖蟮厣瞎膿v，從沒想過大地受不受得了，大地稍稍動一下，我們就受不了了。大地沒想害我們，只是想動動身子罷了。

這段咒語般的話語，意思是顯豁的：死者勿要怪罪任何人，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死亡與天地?zé)o干，與他人更屬兩無相干。與這一點相關(guān)的，還有祭師在水電站當(dāng)發(fā)電員時曾遭遇的一場災(zāi)難——位于滑坡體上的電站，某一天隨山坡滑入江中。祭師于睡夢中身陷泥水沙石之間掙扎。連敘事者都覺得吃驚的是，祭師毫發(fā)無損，但也付出了失憶的代價。

初讀這部小說時，心中頗為作品的立意和結(jié)構(gòu)點贊：一個祭師為廢棄家園中的鬼魂做法事的作品，原本無事可寫，但這題材恰恰給自己立了一個高度，設(shè)了一個難度?？勺x至第二章時，已覺出作品的整體框架僅由兩條線索串連，即把過去和當(dāng)下連接起來，否則，尋找鬼魂和做法事不足以支撐一部長篇。難度降低了，結(jié)構(gòu)畢竟還算勻稱——當(dāng)下的廢棄情景，與震前村莊的美麗祥和，反襯出災(zāi)難的駭人程度，這成為一個隱形結(jié)構(gòu)。這是讀者所擁有的最低限度的想象，可敘事進程所顯示的卻與讀者應(yīng)有的期待相反。小說以較多的篇幅描寫祭師失憶后的種種怪異行為，比如他常在雷雨天上山，藏身在一個山洞里，生上一堆火，“看天邊蜿蜒的閃電”。這個細節(jié)讓人不得不多想一想，在情節(jié)的整體發(fā)展中，細節(jié)設(shè)置當(dāng)依循其內(nèi)在機理，變傻要有傻的道理。受泥石流沖撞擊打，神經(jīng)失常，這是生物意義上的理由；從小說的形象意義審視，人物之傻喻示著什么？是一種象征嗎？又象征著什么？小說第四章濃墨重彩地描寫了祭師意識回歸的那一刻，“腦子里有什么聲音在響，那是什么東西在崩裂”，然后，他看到屋子墻壁上的領(lǐng)袖像不見了，代之以一個神龕，還有母親、妹妹以及一個從未見過的嬰兒也即其外甥的照片；意識正常后，知悉母親死了，多了一個不知乃父為何人的外甥，如此而已。小說相當(dāng)煽情地寫了祭師的淚水：“阿巴回到火塘邊坐下，淚水奔涌而出。他盡量不要讓自己哭出聲來。他端起茶碗，把茶水和哭聲一起咽進肚子里，淚水從臉腮上滑下來，滑向嘴角，阿巴從茶水中嘗到了咸咸的淚水的味道?！笔晔洠皇菗Q來一臉的淚水，敘事、描寫上的大方以至于奢侈，一至于此。

在一個設(shè)計過大、過寬的敘事框架內(nèi)，只好填進去一些水分較多的事件，只要結(jié)構(gòu)勻稱，不惜形體肥胖虛腫。或許這種說法對敘事者不公平，他要表達一個更深層次的意涵也未可知，但作為讀者，在不了解此因失憶變傻的形象時，必然會聯(lián)想到《塵埃落定》中的那個傻子。作家重復(fù)自己，往往出于無意識，因為那是他最得意的手筆?！秹m埃落定》里的那個傻子，也是文本的主要敘事者，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還有《云中計》里關(guān)于罌粟的描寫，亦屬重復(fù)了《塵埃落定》的細節(jié)。

主題方面的單一、拘束，自然會產(chǎn)生一種限制。祭師之失憶變傻，此情節(jié)雖不可解，但將諸種因素連接起來，文本的意蘊還是明確的。水電站滑落江中是“即將發(fā)生的云中村大滑坡的預(yù)演”，是“一個提醒，一個來自大地的警告”，此主題在小說中是一以貫之逐漸強化的。在大災(zāi)難來臨之前，自然界已經(jīng)發(fā)出了種種警告，只因人們的愚鈍而陷入毀滅，委實不能怨天尤人。

第二個細節(jié)是第五章中關(guān)于云中村來歷的故事。據(jù)說，本村原為土著矮腳人的地盤，后來成了山神的三兄弟率領(lǐng)本族人蕩平村莊，占領(lǐng)了這塊土地。祭師自述以往祭山時，心里滿是驕傲，如今村子要消失了，由此及彼，便“橫生哀憐之情”。從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角度看，云中村之遭難，與其歷史并無關(guān)聯(lián)，可敘事者特意提到傳說，或許在于建立一種邏輯聯(lián)系：村子現(xiàn)在遭受的是天災(zāi)，原住民遭受的可是人禍；遭了人禍的被滅絕了，遭了天災(zāi)的還能躲得過嗎？

不知是否可以這樣說，《云中記》敘事者的情懷出了偏差，他的哲學(xué)思考否定了他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在觀念上也相應(yīng)地出現(xiàn)了各種變異，因而無論寫什么說什么，處處便會顯現(xiàn)出一絲矛盾和對立，以及無可彌補的漏洞。第十章寫到一個喜愛舞蹈的小姑娘，在地震中失去一條腿，數(shù)年后也來到了廢墟。小姑娘與一家公司已簽約，公司要把她包裝成一個身殘志堅的舞者。此次回家，首先了卻姑娘的心愿，其次亦為參加舞蹈大賽準備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敘事者對此用了一種批判的視角，顯然，他難以認可這種消費苦難的行為，因而在語調(diào)、節(jié)奏上充滿了批判意味。但同時，小說還描寫了一個細節(jié)，也是通過敘事者的視角，奇怪的是，這時候敘事者似乎忘記了這一視角，可作為讀者的我們并沒有忘記——小姑娘此番前來，是為了完成舞蹈動作，尋找一種藝術(shù)感覺：

……她扔掉了拐杖，用一只腿支撐著身體，開始舞蹈。那不是阿巴熟悉的云中村的土風(fēng)舞，每一個動作都代代相傳。姑娘身體的扭動不是因為歡快，不是因為虔誠，而是憤怒、驚恐，是絕望的掙扎。身體向左，夠不到什么。向右，向前，也夠不到什么。手向上，上面一片虛空，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供攀援。單腿起跳，再起跳，還是夠不到什么。于是，身體震顫；于是，身體彎曲，以至緊緊蜷縮……那舞蹈也不過兩分鐘時間，只比當(dāng)年驚天動地的毀滅長了不到一分鐘時間，姑娘已經(jīng)淚流滿面，熱汗和著淚水涔涔而下。

此細節(jié)雖非多么新穎別致，但也足夠讓讀者心動。一個無聲的舞者，兩個肅默的觀者，腳下是殘破的土地，一幅生動的圖畫。舞者陶醉了，讀者此時亦不由得肅然起敬?？墒?，令人意想不到，在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悲哀氛圍中，那個把自己感動得滿面淚水的女孩突然高聲叫喊起來了，殊出人意料：

姑娘把嘴湊向水袋，又大喝了一口。不等把氣喘勻了，舉起雙手喊：我升華了，我升華了！

阿巴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

云丹也不懂。

躺在地上的姑娘顯得虛弱不堪，眼角掛著淚水，她還在說：我升華了！我找到排練廳里找不到的感覺了！

姑娘陶醉于自己舞者的感覺，尚屬情有可原；此情此景中，倘若敘事者還沒有陶醉到糊涂的地步，至少可延長與讀者一同分享那種凄涼的美感。恰是那個無處不在、時時干預(yù)的敘事者破壞了情景的內(nèi)在機制，強行將姑娘當(dāng)成了一個木偶，代她喊出“升華了”一句，使一種本應(yīng)肅穆的氛圍顯得輕薄可笑。

《云中記》只有木偶活動，沒有成功的藝術(shù)形象。

大體上可以判定：《云中記》試著觸碰了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口，只能證明它具有創(chuàng)作上的勇氣和膽量?！对浦杏洝返臄⑹抡呤欠癖旧眢w驗到一種同樣巨大的傷痛感，不得而知。可以揣測的是，敘事者想撫平一種痛苦，卻運用了一種麻木不仁的哲學(xué)，而非藝術(shù)的方式。時光會抹平一切苦難，但藝術(shù)本身有著巨大的感染人的力量，會把苦難藝術(shù)化、形象化，存留于生者的心底，以為永久的紀念。撫慰逝者的最好方式是紀念，是記住他們。在這一點上，藝術(shù)的內(nèi)在力量與《云中記》所秉持的哲學(xué)似正相反，使這部作品中的猶疑、矛盾和那種精致的虛偽顯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