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昌寶
作為大學教授,不但要教書,還要進行學術研究,撰寫學術文章,尤其是對那些著名高校的著名教授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分內之事。
張頤武先生就職于北京大學,在其專著和公開發(fā)表的部分文章中會注明:著名學者、文藝評論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既然學術光環(huán)如此耀眼,張頤武教授教學之余應該有大量學術文章問世。檢索2019年CNKI“期刊”一項,果然發(fā)現(xiàn)其名下有十六篇文章,去除一稿兩發(fā)的同名文章外,也還剩十五篇。
如果單看數量,按照一般大學的科研考核,一年十五篇的量肯定是優(yōu)秀了,也可能因此獲得年終績效科研獎勵。不過,若看一下文章發(fā)表的刊物,《中關村》九篇,《北京觀察》兩篇,《電影藝術》《當代電影》《新聞戰(zhàn)線》《紅旗文稿》《美術觀察》各一篇,感覺就有些詫異了。首先必須聲明,筆者絕不是那種機械的唯核心期刊、CSSCI論者;但作為文學同行,感覺這些刊物還是有些異樣,有點不那么惹眼。尤其《中關村》這個也可能是很著名的雜志,確為筆者眼界狹窄有所不知,不過這次借機補課,得以見識。
當然,刊物作為文章的載體,很多時候是唬人的招牌,只有那些行政管理的低能兒為了方便才作為評價指標,真正的學術檢驗還要看文章的質量。有道是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對于一篇文章來說,標題大體上可以看作文章的眼睛。咱們來看張頤武2019年發(fā)表的文章的標題:《從二月河逝去說起》《〈無名之輩〉:脆弱與感傷的力量》《2019:影視產業(yè)轉變中的機會》《〈流浪地球〉:關于人類選擇的想象》《為新時代中國文化藝術發(fā)展立方向》《“雞湯”的優(yōu)劣在于營養(yǎng)》《“五四”與當下——一個側面的思考》《三十年后看海子》《人文素養(yǎng)不可缺少》《荷花的境界》《〈哪吒〉讓我們看到了中國動漫電影的未來》《〈哪吒〉的啟示》《“冰墩墩”“雪容融”:既有京味兒,又有內涵》《從諾貝爾文學獎看全球“純文學”的審美趣味》《“吉祥物”的文化意涵和美學追求》。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這些文章的“眼睛”,真的不敢相信堂堂著名學者、北大教授、博士生導師,一年中竟然就在忙乎著這些!為了安撫自己幾乎驚掉的下巴,也是為了“最起碼的求真之心”,筆者又檢索了一下CNKI中的“報紙”一項,結果顯示一共三十四篇,其中數量較多的是《環(huán)球時報》十六篇,《中國文化報》七篇、《人民政協(xié)報》三篇。認真瀏覽文章的題目后,確信與上述雜志所發(fā)文章的內容與格調大體趨同,也就不去多浪費時間和精力歸類總結了。
為了有的放矢,也為了以理服人,筆者不惜耗費時間將十五篇文章全部瀏覽一遍。結論是:能夠勉強作為學術文章或學術隨筆的兩篇,文學、電影評論(短評)六篇,準領導講話稿兩篇,其余可籠統(tǒng)歸為通俗文化批評。
既然是著名學者、北大教授和博士生導師,我們就來看看那兩篇學術文章的水準。
首先是學術分量略重的《“五四”與當下——一個側面的思考》。這篇文章姑且不說關于五四的歷史背景完全是閉門臆想和道聽途說,基本停留在中學歷史教科書層次,也不說關于五四的基本認知劍走偏鋒,表現(xiàn)形式就是一上來就議論、抒情,卻幾乎沒有給出什么證據和論證。這些文章之道和觀點闡釋,畢竟屬于學術之爭,一言兩語說不清楚,所以暫且不去評說,這里單就文章的內容和結構來說。
作為主體部分,文章先是引入陳獨秀的《敬告青年》,從中提煉出前人所忽視的“自覺”與“奮斗”這兩個相生相伴的五四主題。不管這個學術發(fā)現(xiàn)是否重要,能夠將“自覺”與“奮斗”補充到五四的“民主”“科學”“人權”等大主題中,又由五四發(fā)展到當下,引申出民族復興之類的話題,都可以算作是學術貢獻,符合一個教授的水平。
接著,文章引述了李長之的《迎中國的文藝復興》,其中特別引證了這樣一段話:“我的中心意思,乃是覺得未來的中國文化是一個真正的文藝復興,‘五四’并不夠,它只是啟蒙。那是太清淺,太低級的理智,太移植,太沒有深度,太沒有遠景,而且和民族的根本精神太漠然了!我們所希望的不是如此,將來的事實也不會如此,在一個民族的政治上的壓迫解除了之后,難道文化上還不能蓬勃、深入、自主,和從前的光榮相銜接嗎?”究竟是胡適之的五四文藝復興論更客觀,還是李長之的五四啟蒙論更切題,五四啟蒙到底是不是“太清淺,太低級”等觀點之爭,這里都不去評說,能注意到二者的存在和區(qū)別,也算是教授水平的體現(xiàn)。
之后,文章重點談了馮友蘭的《新事論》。張頤武非常服膺這樣的觀點:“現(xiàn)代的中國其實是一個傳統(tǒng)中國的延伸和展開,只是其社會又由‘生產的家庭化’的傳統(tǒng)社會要轉變?yōu)椤a的社會化’的現(xiàn)代社會。這種轉變是‘現(xiàn)代性’的歷史詢喚,也需要是傳統(tǒng)的成功的轉化,而不可能是傳統(tǒng)的斷裂的結果。中國社會和西方相比需要從根本上通過‘現(xiàn)代性’的追求,進入一個‘生產社會化’的新格局?!比缓?,他自己據此評論和闡發(fā)道:“這些論述所提供的超越把西方作為普遍性的模式,這有其重要的意義和啟發(fā)性?!?/p>
筆者學識有限,讀不懂馮友蘭的《新事論》,不過就張頤武教授這段語病突出的分析和總結來說,感覺馮友蘭要表達的意思是:傳統(tǒng)中國是“生產的家庭化”,在根本上通過“現(xiàn)代性”的延伸、展開、追求和轉化而不是斷裂,從而變成“生產社會化”的現(xiàn)代社會。張頤武教授就此觀點,怎么忽然得出了“超越把西方作為普遍性的模式”和“重要的意義和啟發(fā)性”的結論呢?現(xiàn)代性,盡管不能百分百地等同于西方,但是如果說等同于印度、阿拉伯、非洲、南美、拉丁美洲和中國,恐怕更說不過去。既然把馮友蘭的“根本現(xiàn)代性”觀點作為證據,就應該符合邏輯地說:中國在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中,根本上不能超越西方的普遍模式(或者根本上要比西方更加現(xiàn)代性)。怎么忽然來個自我否定的回馬槍結論呢?實在是讓人想不通。
當然了,作為文化保守主義者的馮友蘭,在中日戰(zhàn)爭背景下所做的關于“中國到自由之路”的思考,究竟存在多少局限和自相矛盾,究竟具有多大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此前寫過專論《對“現(xiàn)代”的中國思考——重讀馮友蘭的〈新事論〉》的張頤武教授,應該好好理解和闡釋、表達才是。
如果說張頤武教授一不小心做了錯誤的理解或闡釋,尚可以原諒的話,文章到了最后的兩小段,實在不能不令人出離驚奇了。因為正如前面所述,整篇文章,他一直在談五四以及五四與中國的復興之類的高大上問題,結果忽然“跳加官”似地扯起當下中國電影業(yè)的發(fā)展,還說什么“總體來看,五四與電影的關系,其實展開了如何面對電影的‘現(xiàn)代性’的關鍵性議題,人們對此的不同回應其實也是五四和電影關系的展開,也是電影文化探索的關鍵部分”。
筆者真是不揣冒昧地想問問張教授:您評上教授年頭不少了吧?指導的本科生、碩士生和博士生也不少了吧?您是就這水平還是為了應付約稿隨便對付了一下?您在指導學生時也是跨度這么大,讓人跟不上節(jié)奏嗎?您這樣寫和發(fā)表文章時,沒考慮到北大中文系的聲譽和您自身的教授頭銜嗎?您不能這樣隨性去寫來對待相信您的天真的讀者和粉絲呀!
另一篇比較學術的文章是《三十年后看海子》??陀^地說,雖然這篇文章沒有什么新觀點,也不見得在海子研究中占有什么分量,但其中涉及到海子在大學時期發(fā)表的長詩處女作,也算是一個文壇史料。為了凸顯張頤武教授的學術價值,這里引錄其中一段,以饗讀者:
八十年代初,我們中文系的同學辦了一個小期刊《啟明星》,有了一點反響,作為法律系同學的查海生來到我的宿舍留下了他寫在十三陵附近的北大當年的分部勞動時的感受的詩。那是一首恢弘的長詩。我到現(xiàn)在還難以忘懷那篇寫在400字稿紙上的作品。作者寫到盡興的時候,干脆把稿子橫過來,把一氣呵成的長句子盡情地展開,那是一首山的頌歌。當時我們這些中文系的同學都為他的不羈的詩才所震撼,我們的《啟明星》發(fā)表了這首詩。這大概是海子的最初發(fā)表的詩作。
說完兩篇勉強算作學術的文章之后,筆者本來不想再繼續(xù)寫下去,因為那六篇評論文章,若論文學和影視的見識與審美水準,與一個普通中文系的本科生差不了多少,實在不值得一說。
但如果以為這樣的判斷是筆者的偏見或激憤之語,那就不妨舉《從二月河逝去說起》這個例文。
張頤武在文中以贊許和維護二月河的立場寫道:“有些批判,諸如說他歌頌封建,思想落后,對帝王的現(xiàn)代批判缺乏等等,其實是從五四以來的流行觀念,老生常談去批評他,也其實抓不住二月河流行的核心。就是用一種老觀念看新現(xiàn)象,缺少真正的對二月河的具體認知和判斷。二月河其實是通過一種民間化的對歷史的理解,把歷史變成了一種具體歷史情境下的人的選擇。這讓他充滿爭議,但也受到當時的大眾的歡迎。其實他的作品也讓人感受到一種在復雜的變化和不確定中尋求某種確定感的狀況,這似乎是人們接受二月河式的歷史解釋的一個方面。二月河的歷史解釋根本就沒有從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對立的角度立論,而是從人們對歷史的期望的現(xiàn)實感受出發(fā)的講述。他有點像個說書人,帶我們進入那個情境,但他和說書人不同的是他的想法又和過去說書的正統(tǒng)有距離。他可以說是敏感到當下需要的說書人。……因為二月河的小說作品都太成功了,特別是令社會大眾能夠最大限度內了解有關明清的歷史。因此,當社會大眾對于明清的歷史了解達到一定的飽和時,他們也就不需要補充新的‘知識’了,這也正是短期內難以有人超越二月河地位的主要原因?!?/p>
之所以引述這樣長的一段話,目的就是讓讀者充分了解一下張頤武這位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文學評論家的風采。為了讓這個風采更直觀、更鮮活,筆者不妨也來借機做一下文學評論:
首先,在這一段引文中,張教授大概急于為二月河辯護,所以詞窮到連續(xù)使用四個“其實”,意思就是批評二月河的那些人,都是誤讀,“其實”只有張教授讀懂了,然而一時又找不到更合適的轉折連詞,無法傳達那份迫切的勁頭兒,就只好顛來倒去地“其實”來“其實”去。
其次,二月河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審美追求究竟如何,筆者這里暫不去評價,但對于維護二月河的張頤武教授來說,他自然是欣賞和贊譽有加。既如此,將那么成功的一個作家比作“說書人”,哪怕是“當下需要的說書人”,總是讓人感覺這不像是表揚,反而是不懷好意的諷刺和揶揄。據筆者所知,二月河生前一直自以為是個不錯的作家,從來沒把自己定位在老北京的天橋,也從來沒有像趙樹理那樣自詡為“地攤文學家”,他如果知道有人打著夸他的旗號而把他說成“說書人”,不知道會不會出現(xiàn)王朔當年說魯迅坐起來扇那些所謂魯迅研究專家們耳光的結果。
最后,二月河的歷史小說雖然在市場上贏得了大眾,也可以說是“太成功了”,但是否就最大限度地讓人了解了明清歷史?大眾是否就因此達到了歷史的“飽和”而不需要補充新的歷史知識了?這話的意思好像在說:作為大眾,了解了二月河筆下的歷史,已經足夠到不需要更多、更新的歷史知識了??墒牵瑥堫U武教授不能自己躍升為知識精英后,就不讓別人進步了,要知道大眾中也有不愿一直做大眾的人,他們怎么就不需要新歷史知識了呢?你讓大眾安于二月河的帝王將相歷史敘事,怎么能在影視產業(yè)轉變中尋找機會呢?怎么能為文化藝術發(fā)展確立方向呢?尤其是作為當年的“后學”大家,提倡如此前現(xiàn)代的東西,將“前”“后”無原則、無差別地混淆,怎么去領導文化事業(yè)呢?
其實(筆者也是詞窮了),深究張頤武教授的大作實在沒多大意思,因為從那些天橋式的文章題目來看,就已經可以下個初步判斷了,只是考慮到胡適曾建議做文章當從小處著手,學術本身又講究嚴謹,于是才這樣費時費力地做了功課,結果仍舊是無用功。至于那些高蹈的學術良知和學術羞恥,不適宜在這篇文章中深談。
北京大學曾經令多少中國學子向往,北京大學中文系曾經是多少文科學子的夢想,其教授、博士生導師當然不都是這樣。就是張頤武教授本人在2019年之前,也有很多探討大問題、產生大影響的文章、著作、課題和學術貢獻,甚至曾經一度引領學界之風氣。但就2019年來說,他實在是喪失了學者的底線。斗膽說一句,或許這會影響到北大中文系和北大聲譽了。
文章結尾之際,差點忘了說,《為新時代中國文化藝術發(fā)展立方向》這篇絕非秘書代筆的文章,立論之高遠,內容之充分,條理之清晰,氣勢之磅礴,尤其是其間所體現(xiàn)出的張嘴就寫、提筆就說、倚馬可待的精氣神,絕對是一流領導的一流講話稿,這一點筆者很是折服。哪怕是基于這一篇文章,都可以公道地說,張頤武教授絕對稱得上是有文化的領導。這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