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更
好多年以前,我開始研究作家的書法。民國時期以及從民國時期過來的作家,許多人真的是書法家,比如魯迅,比如郭沫若,比如茅盾,比如沈從文,比如老舍,比如姚雪垠,每個人幾乎都是一個流派,個人風格非常清晰,他們的手跡讓人百看不厭。
我特別到一些地方去找過他們的手稿,觸摸一下,揣摩著他們當年寫作的心態(tài)。相由心生,我一直認為字也由心生。我甚至覺得鋼筆圓珠筆這些洋玩意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毀了?,F(xiàn)在更好了,電腦把年輕作家的筆跡都毀了。以后可能再也不會有手稿,如果哪個作家一不小心成為大家,他的故居也許只有一臺電腦可供參觀。
聽說,一些有文化自信的作家有鑒于此,又開始用筆寫作,甚至還用毛筆寫作。
當然,民國作家也不都是書法家。那些學貫中西的喝了大量洋墨水的作家,也有不少不能提筆的,甚至連鋼筆字也差強人意。
至于當代作家,不會寫毛筆字已經(jīng)十分正常。我經(jīng)常參加他們的聚會,大概受到近些年“回歸國學”的影響,飯局上大家還要秀一秀毛筆字——抱歉,我只能叫他們那種字是毛筆寫的字,談不上書法。還有的所謂文學博士國學博士的,幾乎連怎么握毛筆都不會。
后來我還真的留心了,發(fā)現(xiàn)一些名家手稿還不如小孩子的字寫得好,關(guān)鍵是,還喜歡到處題字。我收羅了一批,寫了篇《文人爛字》,私下給人看。一個小說家和我同感,但他特別提醒我,算了,別發(fā)出去了,如果你還想在這個圈子混的話。
斗轉(zhuǎn)星移,十幾年過去,這小說家奮斗成功,人家省作協(xié)主席了。據(jù)說他主席以后即刻做了兩件事,一是在一所大學開辦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文學研究所,一是當了書法家。
以個人名字開辦研究所,研究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也無可厚非,反正開辦費用也是人家找來的。轉(zhuǎn)型書法家就令人費解了。誰轉(zhuǎn)都可以理解,唯有他轉(zhuǎn),別人不好理解,因為他以前也嘲笑過別人的爛字,且強調(diào)要各吃各的飯。
他首先在辦公室添置一張大畫案,每天上班主要是寫大字。一時間,幾乎所有科室都添置畫案,規(guī)格按照各自級別而定,各個部門從領(lǐng)導到科員各自操練各種筆墨,鏡框立軸把樓道墻壁都占滿了,儼然是個展的樣子,空氣中都是墨香。省市各種書畫展、會議,都有該兄弟書法一路掛過去。在各個系統(tǒng)工會、婦聯(lián)、共青團文化活動中,他的作品是以省級標準掛頭牌的。
該主席主編的刊物,重要版面都是女生作品,所以首先是女生披露了他的潤格:十萬一幅——她們下意識地認為,主席非常看重他的網(wǎng)絡(luò)文章的點擊率,經(jīng)常把“10萬+”當作一個小目標;只是這么多年了,有幾百個點擊已經(jīng)不錯了,而且還多是刊物作者在抬莊。
那么,到底是他自己定的價還是粉絲抬莊,或者是物價局確認?
此問一出,“跟帖”就熱鬧起來——
大家議論,主席一直夢想自己的作品成為“現(xiàn)象級”,但這個夢想嘛,目前還屬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階段。
以前的主席說,怎么我就沒有想到這是個經(jīng)濟增長點?早曉得就練習練習哈。
副主席甲問,真的值十萬元?
副主席乙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
也在賣字的文學院院長嘀咕,他不賣十萬元會死么?我只賣一百元,接地氣。
在他刊物上一直發(fā)表不了文章的人說,那個位子,你不賣十萬元一幅別人都不敢買。為什么?怕假貨。
前幾年宣布退出作協(xié)的人說,現(xiàn)在降價都不行了,有傾銷之嫌,屬于惡意競爭。
稅務局的作者總是敏感,交稅沒有?據(jù)說大賣啊。
書協(xié)的很郁悶,他那個水平,也敢?那不是毛筆字,是裝裱用的刷子寫的;再說,也撈過界了吧?
他的知青朋友證明,主席兄當年在生產(chǎn)隊搞文藝宣傳,用過排刷,基本功還是有的;以前沒出名時,生活費用還是靠到鐵路沿線建筑物上刷肝炎性病廣告掙來的——對了,他的外號就叫“刷子”。
隔壁美協(xié)老王說,再好的毛筆也能當刷子用,只有他可以,談鬼!主席威武!
書記說,他就是不當主席了,也不會像其他下課主席那樣無聊,馬上可以去公園擺地攤,都是一脈相承。
縣文聯(lián)問,有發(fā)票沒有?增值稅那種。
縣雜志說,我們沒有正規(guī)刊號,連準印證都還在努力中,掃黃打非的經(jīng)常找我們麻煩,所以拉贊助很困難,一直不能發(fā)稿費。但是,主席例外,一幅字按照最高標準,三十元。
縣作協(xié)說,我們沒有編制,主席下鄉(xiāng)慰問,多少要加個菜吧?
中間人說,沒事,你們把記者找來,紅包算主席發(fā)的。主席不要錢,還請你們吃飯;如果是國家級記者,直接上飛天茅臺。
下面人質(zhì)疑,未必吧,你主席還找不到個記者?
詩人老板多,紛紛說,我出錢,我出錢。
詩人窮鬼也多,我們負責吃,負責喝,負責鼓掌,負責夾道歡迎,保證春風十里不如你。
說話間,來了一隊文化傳播公司的,主席您好,我們大中華出版社不僅出版您的作品,還要邀請中國最牛書法家與您一起合作出書。
好的好的,主席一臉謙虛,哪幾個需要我合作的?
您看,沙孟海、沈鵬、周慧珺、林散之、米芾、何紹基……他們都是非常厲害的大名家。
主席十分懂規(guī)矩,問,多少錢?
主席您看,這些大家的出場費都不低,年紀也都大了,書號費、印刷費、物流費,怎么也要個……呵呵您懂的。
不多不多,我的都十萬元一幅了。
辦公室主任說,畫要掛起來看,字要貼上墻來瞧,哪里人多,哪里熱鬧,就要在哪里題詞,這樣才能有效果。
主席肯定,然也,大市場大商場大排檔是首選,步行街更好。
廣東朋友說,公共廁所雅是闊以滴,能影響老少邊窮鰥寡孤獨。我們還是在茅坑墻壁知道婦炎靈老婆口服性福夜的。
……
關(guān)鍵是,真的找到一個地方,把主席的書法深刻立碑。果然是一道風景:遛狗的相聚,狗狗瀟灑抬腿,宣示勢力范圍;上面貼滿各種廣告,相親的、招聘的、配鑰匙的,掛失的、招領(lǐng)的、治療婦科病的。
牛蛋寫:我愛翠花。
狗剩寫:我是翠花。
小六子寫:請上酸菜。
毛毛寫:酸兒辣女。
小資女寫:二手瓊瑤,到付。
環(huán)衛(wèi)工寫:此處嚴禁亂劃。
文學青年寫:請注意正確書寫。
搞文學評論的說,挖坑無罪,舔菊有你。
江湖大佬著急,是誰教唆他用毛筆寫字的?應該追究動機。
派出所作者說,“高級黑”是治安問題。
野哥說,惡搞主席的不是別人。
2020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