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葉花
中國的品評之風由來已久,《尚書·皋陶謨》記述帝舜與皋陶、大禹討論政務,皋陶認為“在知人,在安民”,禹認為“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可謂我國最早的人才測評理論。《詩經(jīng)·衛(wèi)風·淇澳》中“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壁”是贊美衛(wèi)武公盛德之語。大思想家孔子也十分注重“知人”,他從“仁”“禮”的角度提出一系列考察人物的方法和評論人物的原則,如著名的“孔門四科”(德行、言語、政事、文學)??鬃右罁?jù)德才的高下把人概括為圣人、仁人、賢人、小人四個層次,把能否做到薦賢舉能作為判斷一個人是否屬于“大賢”的重要標準,以此斥責“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的臧文仲為“竊位者”[1]。孔子品評的對象十分廣泛,有歷史人物有當時的貴族,還有他的學生以及他自己。以孔子的地位和影響,這種將人物劃分類別并確定標準進行品評的做法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通觀《論語》,人物品評之語不下二百則,可謂肇中國品評風氣之端。
春秋時期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人物品評的高峰[2]。品評作為貴族君子的政治外交活動和思想交流活動的內(nèi)容之一,在當時儼然是一種常態(tài)?!蹲髠鳌酚涗浟巳我?guī)模較大的品評活動。第一次發(fā)生在《左傳》昭公元年的虢之會上,與會的九國大夫?qū)Τ訃馁栽竭`禮的行為方式和背后揭示的楚國的政治亂象展開評論,發(fā)表了各自的看法。鄭國的行人公孫揮又依據(jù)眾人對公子圍的評價對各國大夫的個人才能、德行操守進行了總結和品鑒。第二次是垂隴之會,趙孟請賦詩以觀鄭國七大夫之志,是一次以宴會賦詩為依據(jù),對政治人物做出判斷的盛會。第三次發(fā)生在魯襄公二十九年,季札以使節(jié)身份聘問上國,遍評各諸侯國政精英。這一時期,貴族君子通過品評人物以求作出對相應事件的定奪,君臣之間通過品評人物作為官職任免的根據(jù),各國政治精英和使臣之間以品評人物來判斷各國政治狀況,從而制定政治外交策略。在崇禮尚德的先秦文化背景下,這些品評行為實質(zhì)就是一次次政治外交的考量與較量??梢哉f,在春秋后期,品評活動作為一種人物判斷的依據(jù)在形式和意義上都已初顯規(guī)模。
與政治緊密聯(lián)系并形成薦舉制度的品評活動始自東漢時期。公元196年,劉邦頒布“求賢詔”,要求人才選拔要通過“征辟”和“察舉”兩種途徑。此后,鄉(xiāng)閭鑒定和名士品評活動變成了一項選拔人才的政治必經(jīng)程序,品鑒的結果直接作為選舉“賢良方正”的根據(jù),是士子入仕的依據(jù),受到整個社會的高度重視。由于察舉制度尚處在發(fā)展的初期,人物品評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官府便多倚重于社會輿論的評價,即“以謠諺單辭,轉(zhuǎn)易守長”,這雖然符合“鄉(xiāng)舉里選”的品評精神,但也顯示出人才品定依據(jù)在實證方面的不足。再加上漢魏之際浮夸之風彌漫,朋黨之風日盛,品題察舉的結果多有不確。
東漢末年,魏文帝曹丕采納吏部尚書陳群的意見,創(chuàng)立了“九品中正制”,作為朝廷選人的依據(jù)。中正制舉薦人才的核心精神是唯才是舉,手段依然是靠人物品評,將所有士人按才能分為九品,從家世、行狀、定品三方面實施考核。與漢代的察舉體系相比,這個制度把負責任用的和負責推薦的分開,先依據(jù)被品評者的才能表現(xiàn)分別等級,再由有司授予相應官職。這使品評活動進一步制度化,大大增強了品評活動的有效性和功利目的,成為一代品評的不易之法。
到了晉代,九品中正制逐漸被門閥世族壟斷和把持,大世族階層操縱了人物品藻和官吏任用的大權,中正官組織品第漸成例行公事??陀^形勢使得人物品評向?qū)θ说膫€性、智慧、性情、等非功利審美目的轉(zhuǎn)變,品評的標準也隨之泛化,除對人物言談的品藻、對學問的品斷外,還有針對人物容止風神的評價及對山水的鑒賞等,劉義慶《世說新語》可謂集這些方面的品談之盛。
到南北朝時期,品評更分化出專門的棋品、畫品、詩品等,還出現(xiàn)了系列專著。此期的品評活動為評而評,淡化了對人的道德屬性及經(jīng)濟才能的關注,逐漸演變?yōu)橐环N徒有形式的社會風尚和士人生活裝點。一旦偏離了選拔人才、經(jīng)世致用的方向,也就意味著人物品評在南北朝時期的一度衰落。
然而,有唐一代,伴隨在科舉制度中的行卷公薦活動可以看作是古老品評風尚在新的歷史時期的又一次中興。唐人行卷聲勢浩大、陣容龐大,形成品評活動發(fā)展到唐代的經(jīng)典表征。
隋唐科舉制興起,在形式上基本代替或一定程度上變革流行近四百多年的以鄉(xiāng)黨核論、人物品評為途徑的選才官人方式。如學者所言,“舉士和選官分屬不同的機構,各有自己的一套運行機制”[3],但后承前制,中國傳統(tǒng)政治用人重觀察不重考試的公薦性選拔方式仍然很大程度影響到了唐代的銓選制度,品評活動作為一項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tǒng)和士人風尚明顯留存、并深深滲透在唐代的科舉取士中,所以,風靡一代的唐人行卷之風,是品評風氣在唐代的變式。其變在于,品評對象由人物的德行操守、經(jīng)濟才能、容止風神轉(zhuǎn)變?yōu)槠湓娰x才能、文章卷宗;其不變在于,指向依仍歸本于其固有精神,即用于國家朝廷選賢用能和俊彥之才的拔擢和考察。
唐代科舉分為制科、??苾深悾话闶咳饲嗖A的是??浦械倪M士、明經(jīng)二科。明經(jīng)試經(jīng),等于填空,不大為唐代文人所好,獨有在隋朝曾是“文才秀美”的進士科最被士子看重。因唐代在上者對文才的看重和對進士的尊寵,進士科的地位極高,這種風氣“啟于高宗之時,成于玄宗之代,極于德宗之世……縉紳雖極位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4]。在這樣的社會觀念影響下,科場競爭尤為激烈,進士科由文詞為主派生的行卷之風應運而興。
“行卷”,又叫贄文、投獻、投卷等,即舉子在考試之前把自己平素所作(當然是自認為最精者)詩賦、歌篇、古調(diào)、文章等抄寫裝裱成卷,設法呈現(xiàn)給有關官員或文壇名流及社會名人,以求得他們的稱舉、品題揄揚和推薦,介紹給主考官以便順利及第。《云麓漫鈔》卷八“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逾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5]說的就是行卷情況,“溫卷”的目的則意在提醒。據(jù)有關典籍記載,唐代的文人大都有行卷和接受行卷的經(jīng)歷,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李商隱、杜牧、韓愈等,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如朱慶馀《近試上張水部》、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等制作,不僅象征貼切,曲盡深婉,而且態(tài)度不卑不亢,成為千載之下的詩中經(jīng)典。
與此同時,行卷相當廣泛地用在及第之后求薦官職或希求接托之際。學者錢穆說到:“隋唐以降,科舉進士之制新興,窮閻白屋之徒,皆得奮而上達……采聲譽,觀素學,若不自炫耀,將坐致湮沉?!盵6]由此足見行卷風氣之盛。反過來,作為行卷的接受者,那些文壇名公、朝中顯要,為著知人識才的責任,也為了顯示自己慧眼識珠,“采聲譽,觀素學”,盡心盡力地去品鑒高下,擇錄拔萃者薦之有司,盡心致力于國家對俊彥之材的選拔。
程千帆[7]先生在《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中談到:“唐代科舉制是由魏晉九品中正制嬗變而來,而九品中正制的舉人雖往往極不公正,卻同時也是公開而非秘密的。唐科舉采取試卷不糊名方式,使主試官得以審查應試者平素在學業(yè)上的表現(xiàn)。可能是九品中正制遺留的影響……”一語道破了行卷現(xiàn)象的察舉公薦本質(zhì),科舉行卷正是唐代銓選制度重視品藻人物而“采譽望”的產(chǎn)物。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卷下曰“前輩謂:科舉之法雖備于唐,然是時考真卷;有才學者,士大夫猶得以公論取之”[8],也說明了行卷活動的品評性質(zhì)。
行卷既為品評,又牢牢納入科舉考試的機制,風靡終唐一世。首先,要從進士科試的科考特點和運作上的不糊名制度說起。由于“唐世科舉之柄,專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為之助謂之通榜”[9],不但卷不糊名,繁重的品鑒工作專付主司一人完成,也是難于對所有試卷面面俱到的,所以,主觀上知貢舉者需要“通榜”的幫助,需要通過公薦或多人品評以求公允。加之進士試以文詞為主的特點決定其評定標準主觀性很強,除部分作品因不合省題詩所要求的音韻格律被淘汰外,尚有大批作品還存在著藝術水平的高下之分,這個標準歷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會必然促成品評行為。同時,作為評品活動的另一方,試卷不糊名刺激了士人知識分子延譽邀賞的心理訴求。試卷不糊名,故應試者的知名度和主考官對其的印象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于是應試者積極準備新課,四處奔競。流風之下,主考官和通榜者也往往根據(jù)舉子的平日所業(yè)和其聲譽來決定去取。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雙向互動,使得關于科考的品評題之風愈演愈烈。
其次,行卷作為品評活動在唐代成為風尚,與唐代士人對魏晉風流的認同和心儀不無關系。在品評制度初起的漢魏之際,士大夫便意識到,一旦求得有高名者的品題,即是自身獲得高名的捷徑。究其實,舉子行卷實際亦是以取得盛名從而獲得薦引為目的的一種行為。在偏重以文詞科舉為士人進身制度的唐代,行卷實在算是一般平民士子結交名公、立身揚名最便捷的途徑了。而品題之于一個人正價值的肯定和期待,不僅代表了魏晉士人個體意識的覺醒和他們對自身價值的追求和肯定,也代表了身逢盛世的唐代文人的心靈呼聲。以革新和自由為標榜的李唐處于我國封建社會的上升時期,繁榮統(tǒng)一的社會和開放的思想文化政策使唐人有了遠大的抱負和開闊的胸襟,也形成了唐代士人自矜躁進的品格。他們高自標持流露出對建功立業(yè)和美好仕途的過分自信,又積極期待著被賞識、被推獎和一種與時賢名流交往、自由核論天下大事以體現(xiàn)不凡價值的氛圍,而惺惺相惜、君子務求達人的集人物品評之大成的魏晉風流正與唐人汲汲追求真賞、期待遇合的心情相契合。
最后,在唐代,以卷宗為憑藉,使人物品評更持之有據(jù)。傳統(tǒng)的對人才的評價,或用意味雋永的詞語對某人下一簡短判斷,或用歌謠對之加以形容,或通過比喻、比較顯其大概,判斷往往是含糊、抽象的,那種主觀性極強的“一言半句”式評判要求考察者必須對被品題之人相當了解,并具有極好的判斷力。但在唐代行卷中,品評的焦點集中到行卷文本本身,通榜專憑舉子的文詞優(yōu)劣決定其去取,是具有相當公正性的,這點顧況揶揄白居易的典故即可為例證。由前面初看名字時的貶抑轉(zhuǎn)為后來的熱情推獎,全賴于白居易的詩才。而且,大多數(shù)的品評者對待薦舉工作是極其嚴肅認真的。據(jù)洪邁《容齋隨筆》卷五《韓文公薦士》條載:“唐世科舉之柄,專付之主司……故其取人也,畏于譏議,多公而審。亦有協(xié)于權勢或擾于親故,或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若賢者臨之則不然,未引試之前,其去取高下,故已定于胸中矣?!盵10]
固然也有通過行卷請托的嫌疑,但當時主流輿論并不認為這是嚴重的。相反,在唐代,憐才愛士的“賢者”是很多的,如張籍之薦朱慶馀、顧況之薦白居易、吳武陵之薦杜牧,還有“到處逢人說項斯”的楊散之、“抗顏為師”的韓愈、“好以文寵后輩”的柳宗元等[11]。他們不僅以師道為己任、以薦才為己任,積極引致后進,還對行卷制作予以唱和、修改或指點,期后進以高遠,賦予了行卷品評更為豐富的精神和更為充實的內(nèi)涵。
當然,行卷薦士作為品評之一種,其“采聲譽,觀素學”是具有一定主觀性的見仁見智的行為。干投之風夾帶下,有不少寒士羈旅以求仕進、慕彰顯而淪落至請衣乞食的一途,這也是唐代社會的客觀事實[12]。到了宋代,糊名制度的應用使科考的規(guī)則更趨謹嚴,干投失去了賴以發(fā)生的物質(zhì)機制。宋代士子一旦及第就能得到祿仕,門第舊蔭的影響較唐代減弱,加之因為宋代士大夫更以清苦高節(jié)相尚等,從內(nèi)容到形式摒棄了流行近五百年的以人物品藻為重的公薦選材方式。至此,品評作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領域中一項具有特定蘊涵的行為活動和文化現(xiàn)象逐漸淡出了歷史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