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鄉(xiāng)土與底層文學透視"/>
郭鐘安
如果說動蕩時期的歷史是由英雄人物寫就的話,和平時期的歷史則是一幅幅不同文化、群體、階層中普通人物的浮世繪。隨著經濟的發(fā)展,物質生活的豐富增加了人們對于精神需求的渴望,文學在商品化和大眾化的旗幟下不斷向市場靠攏,市場需求的多樣化也為不同形式的文學提供了發(fā)展的可能。同時,伴隨著城市的擴張與網絡文學的迅速崛起,以描寫市民階層為主體,反映城市青年生活現狀、精神需求與心理感受的城市文學出現,被遺忘在鄉(xiāng)土的農民與被忽視的城市底層人士的物質與精神困境卻容易被大多數人所忽略。實際上,當代鄉(xiāng)土和底層文學始終在文化夾縫中頑強生存,并呈現出多樣化的表征。
在物欲橫流的城市社會中,利益至上成為眾多市民的生存法則,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停留在偽善的話語層面。相比于毫無防備地與他人進行深層次交流,城市中的人們更愿意用各種各樣的社會面具來包裝和保護自己。因此,一些作家希冀在遠離喧囂的鄉(xiāng)村和城市中尚未被完全同化的底層人民中尋求一絲安寧與純真,并以此為聚焦將其無限放大,從而構建出一幅原始的鄉(xiāng)村圖景,帶領讀者重拾淳樸、本真的人情與人性。
劉慶邦《平原上的歌謠中》中所塑造的主人公魏月明就是一位平凡而偉大的女性。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面臨喪夫之痛和養(yǎng)活六個孩子的巨大生活壓力,她以超于常人的堅強意志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歲月,最終順利將子女撫養(yǎng)成人。作家通過人性的透析展示了主人公勤勞勇敢、堅忍不拔的品格,刻畫了一位陰柔和陽剛之美交織在一起的偉大女性,展示了她的博大胸懷和崇高美德,并帶領人們走進一個充滿頑強生命力與愛的世界。在烏以強的《鄉(xiāng)黨委書記》中,作者以明媚的筆觸描繪了大磨鄉(xiāng)的美麗景色,勾起了讀者對于恬淡農村生活的向往。即使大磨鄉(xiāng)面臨巨大的財政困難,作者筆下的王孝文、王孝武兄弟、瘋二郎和司文勝等人都散發(fā)著鄉(xiāng)村農民淳樸、本真和勤勞的人性光輝,城市文明中的焦慮、偽善、貪欲和道德面具相形見絀。在劉醒龍的《清水無香》中,古九思苦苦尋找的唱民歌的最佳人選便是西河鎮(zhèn)采桑葉的姑娘柳柳。與其說古九思在尋找能唱出他歌詞風格的人,不如說他是在尋找異于城市文明的那份純真,尋找的是鄉(xiāng)村間那份天然、不加雕飾的美,尋找內心對于真實藝術的渴望和原始生命力的崇拜。在何申的《梨花灣的女人》中,鎮(zhèn)長鄭金香也是一位極具理想化和傳奇色彩的人物,她既是一位為人民服務的好干部,又是一位操持家庭的賢妻良母。不僅如此,她敢于同一切惡勢力作斗爭,行事果斷、雷厲風行,作者塑造了一位極具個性的新時期鄉(xiāng)村女干部的形象。在談歌的《天下荒年》中,饑荒困擾著燕家村的村民,村民依然堅守著“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原則,寧肯吃樹皮草根,也不觸犯道德底線,充分體現了農民的寶貴品質與道德堅守。
作家通過塑造這一系列的光輝人物渲染農村生活的本真,營造一個理想化的農村圖景,如夢幻式的歌謠呼喚讀者潛藏于深處對于美的向往。當然,作家并不會不切實際地去建構一個泡沫式的烏托邦,歌謠中依然存在著一些不易察覺的瑕疵。《鄉(xiāng)黨委書記》中王大肚子、王勝天的貪污腐敗,“雞鳴功”和基督教對于思想保守的農民的影響遠大于科學社會主義;《清水無香》中柳柳遭到競爭對手小園的陷害而被袁副書記玷污,在最后的民歌比賽中因無法擺脫心理陰影而棄賽;《天下荒年》中劉春華每月拿出自己的部分糧食去救濟村里的特困農民,卻在艱苦歲月過后因貪污公款而被判刑……這些不太光彩的污點并不會阻礙人們對于農村生活的美好向往,反而更能映襯出歌謠式生活的彌足珍貴。隨著工業(yè)文明和物化世界的迅速發(fā)展,這些鄉(xiāng)土和底層文學所產生的感化和震撼力必然會使更多人向往。
目前,我國仍有不少農民和底層人士在生活中艱難掙扎,物質水平的相對匱乏使其陷入無休止的體力勞動,并因此缺乏時間進行獨立思考與精神交流。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社會思潮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形成極大反差,導致農民與底層人士出現精神家園的迷失。在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中,人物的行動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都建立在自身的心理需求上,而非與他人溝通的愿望,主人公楊百順就是這樣的人。他背井離鄉(xiāng)去尋找養(yǎng)女并不是出于父愛,而是去尋找自己丟失的精神家園。他不顧一切地去尋找“養(yǎng)女”,實則是因為養(yǎng)女被拐賣導致他出現了“失語”,他的出走是為了給自己尋找心理慰藉和精神家園。小說的后半部同樣是楊百順“養(yǎng)女”的兒子牛愛國打著找回跟別人跑走的媳婦旗號,其實是為了擺脫自己精神空虛的尷尬境地。在李佩甫的《羊的門》中,作為呼家堡“四十年不倒”的當家人,呼天成憑借的正是完全控制村民的精神和思想。通過斗私批修徹底改造傳統(tǒng)宗法制度,他建立了一套以自己為絕對中心的現代農村禮治秩序,進而成為民間王權的代言人,長期被馴化的農民因此失去了獨立的自我意識。在李佩甫的《生命冊》中,蟲嫂嫁給了一個腿有殘疾的男人,她不得不獨自負起養(yǎng)活兩兒一女和好吃懶做的丈夫的責任。為了不讓孩子挨餓,她只得去偷甚至不惜出賣肉體。貧窮與饑餓逐漸侵蝕了她的人格與自尊,以至于被抓后她仍不知廉恥地嬉笑。物質生活的極大匱乏使她成為行尸走肉,早已忘卻了何為尊嚴與人格。
另外,商品經濟對于農村傳統(tǒng)道德倫理觀念的沖擊、工業(yè)文明對于農業(yè)文明的“和平演變”使得農村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城市中的金錢觀與利欲觀。原本屬于農民的本真、樸實被異化,部分農民在商品世界中迷失自己,他們?yōu)榱藵M足自身的物質需求開始不擇手段,精神家園也在追求物欲的過程中逐漸迷失。在劉慶邦的《神木》中,唐朝陽和宋金明都是來自農村的底層人物,在巨大的金錢誘惑下,他們產生了謀財害命的念頭,通過辦“點子”即尋找和自己同樣是農村的底層人民,對其進行利誘并認作親戚,然后將其帶到煤窯下殺死,制造“礦難”的假象,以此敲詐煤礦老板,從中獲取巨額賠款。金錢至上的觀念使他們忘記了基本的道德底線。在周大新的《第二十幕》中,尚達志出生于中原南陽古城的一個絲織世家,他原本是一位恪守本分、重義輕利的商人,后來,他不惜犧牲自己的愛情、背叛子女,以此保存家族事業(yè),在滿足自己利欲的同時失去了情義和堅守人倫的尊嚴。李佩甫《生命冊》中的駱駝是一個來自農村的殘疾人,可他擁有超于常人的夢想和欲望。為了生存下去,他不得不出賣知識分子的高尚靈魂去寫色情小說。奸詐的出版商不給稿費時,他便以死相逼,最終賺到“第一桶金”。隨后,他憑借敏銳的判斷力炒股暴富卻依舊不滿足,萌發(fā)了開公司的念頭。無止境的欲望和對權錢的渴求使他越陷越深,最終只能通過自殺的方式實現自我解脫。
無論是因為自我在社會大環(huán)境中的被迫異化還是出于生存壓力而作出的主動適應,農民和底層人士精神家園的迷失成為一種不可回避的問題。鄉(xiāng)土和底層文學作家在當下的責任絕不是刻意掩蓋或美化精神的荒蕪,給人制造烏托邦式的美好假象。相反,作家應以敏銳的眼光和犀利的筆調,全方位、多層次、多角度地揭開面具下的真實面目,讓讀者在血淋淋的真相前接受良知和道德的拷問。
出于經濟上的壓力,當代很多農民并不能安守田園,他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去城市中尋求立足之地。然而,城鄉(xiāng)文化的差異卻將這群農民置于兩難境地。一方面,他們極力改變自己,以尋求和城市中的市民達成道德趨同。他們通過各種手段學習、模仿市民的生存規(guī)則、社會風尚和倫理秩序,但是,由于擺脫不了農民的身份和價值觀念的差異,他們始終無法真正融入城市,只能成為城市中的“邊緣人”。另一方面,他們因久居城市而習慣于喧囂的城市環(huán)境,即使高樓大廈與他們格格不入,他們甘愿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去欣賞與自己無關的城市文化。在此過程中,他們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一些市民的生活習性,并開始對農村的價值觀念產生逆反心理,這種城鄉(xiāng)之間的彷徨使他們最終淪為城市的底層平民。然而,殘酷的社會現實和巨大的生存壓力使他們在道德邊緣不斷試探,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在劉醒龍的《音樂小屋》中,懷著夢想的萬萬與陳凱合居于一個9平方米的地下室,受盡城市人的嘲諷和擠壓。他極力想要表現自己,卻沒有機會施展,最終通過自我炮制“見義勇為”的事件而意外當上了治安聯防隊的副隊長,其嘲諷程度與《黃昏放?!肪哂挟惽ぶ??!饵S昏放?!分?,兩兄弟外出打工屢屢遭遇不公的對待,之后卻因“見義勇為”而獲得政府的褒獎,被授予“榮譽市民”的稱號。對于彷徨于城鄉(xiāng)之間的底層人物,劉醒龍以犀利的筆調去揭露他們生存的遭遇:《城市眼影》中的藍方為擺脫農民身份與并不相愛的沙莎結婚,只為得到單位分配的一套房子,他們沒有情感的婚姻注定會以悲劇收尾;《我們香港見》中的國際旅行社導游孔雀為了在城市中獲得良好的生存條件,經常在江灘邊勸心理郁結的人跟隨自己的旅游團出游,并通過走私珠寶獲取大量錢財。在城市的生存壓力之下,底層人民一方面默默忍受著良心的拷問和譴責,另一方面運用各種手段為自己謀“幸?!薄2趟挤?李佩甫《生命冊》)和九月(關仁山《九月還鄉(xiāng)》)都是農村女性在城市中拼搏的代表,她們受盡城市人的欺壓和凌辱后,最終選擇通過出賣肉體而獲得物質滿足。在陌生化的城市中,無所謂作為人的“臉面”,生存下來成為她們最強烈的動力。當九月帶著十幾萬的存款衣錦還鄉(xiāng)、蔡思凡在家鄉(xiāng)當起老板并風風光光為父親遷墳時,人們也似乎忘記了她們的過去。
另外,彷徨于城鄉(xiāng)之間的底層人民所承受的心理壓力和精神荒蕪也是不可忽視的。很多時候,艱苦的生活狀況和惡劣的工作條件并不能擊垮他們,心靈的空虛和尊嚴的缺失才是壓垮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閻連科的《我與父輩》中所寫的四叔是一位一生都在城市中干活的礦工,工作的超常負荷并沒有打垮他,退休后回鄉(xiāng)的安逸生活卻把他打垮了。正如四叔自己所說:“人生要么徹底做農民,要么徹底設法做一個城里人,而倘若你半是農民,半是城里人時,你就既沒有農民眼中城里人的快樂與幸福,也沒有城里人眼中農民的散淡和自由。而你所有的,卻是城里、鄉(xiāng)下同時共有的煩亂與不安?!盵1]尤鳳偉筆下的國瑞兄弟(《泥鰍》)也是城鄉(xiāng)文化碰撞中的掙扎個體,他們懷著美好的夢想去城市打工,卻不斷遭受他人的排擠和陷害,最終,國瑞不得不出賣肉體來乞憐生存。國瑞想要極力擺脫農村的價值觀卻又無法接受城市的審美價值,嘗試尋找精神歸宿卻迷失于紛亂的城市中。國瑞猶如一條泥鰍掙扎于城市的淤泥中,他不愿回歸屬于自己的鄉(xiāng)村原野,然而,對于未來的美好夢想卻在殘酷的現實中走向破滅。周大新《21大廈》中的保安以為女經理梅苑同自己一樣擁有純真的愛情觀,當他緊鑼密鼓地籌備婚禮時,梅苑無情地將他荒唐可笑的幻想撕碎,最終他受不了梅苑對于自己的尊嚴踐踏而選擇自殺,鄉(xiāng)村和城市價值觀念的巨大差異成為促使他死亡的深層原因。
鄉(xiāng)鎮(zhèn)是中國最基層的行政機構,鄉(xiāng)鎮(zhèn)干部和農民之間或依賴或對抗的復雜關系成為鄉(xiāng)土文學中經常描寫的對象,農村的政治生活通過作者的筆尖真實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關仁山《太極地》中的邱滿子使出渾身解數往村里引進外資,通過資金的流轉運作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的政治工程,好為自己的官路鋪上陽光大道。這種通過制造政績來謀求個人升官發(fā)財也是很多鄉(xiāng)土文學中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慣用伎倆。在劉醒龍的《分享艱難》中,為鞏固自己的政治根基,鎮(zhèn)長孔太平與私營老板洪塔山勾結。為了保持西河鎮(zhèn)70%的財政收入即洪塔山養(yǎng)殖場的經濟效益,孔太平利用職權便利為洪塔山的不法行為作掩護。諷刺的是,洪塔山竟在一次評選中竟然被選為先進模范。資本和權力二者在鄉(xiāng)鎮(zhèn)中的親密關系被作者揭露出來。
當然,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中并不缺少一心一意為百姓謀福利的人,他們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光輝形象也被作家不斷塑造著。何申《年前年后》中的七家鄉(xiāng)鄉(xiāng)長李德林,過年期間仍不忘鄉(xiāng)間事務,為鄉(xiāng)里的事情到處奔波,費盡心思為鄉(xiāng)里跑小流域項目,他將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奉獻給這塊并不富裕卻樸實而純真的土地,充分體現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艱辛生活和光輝品質。烏以強《鄉(xiāng)黨委書記》中的謝興儒,面對內憂外患的大磨鄉(xiāng)仍臨危不懼,全身心投入鄉(xiāng)鎮(zhèn)事業(yè)中。他深入群眾調查,傾聽群眾心聲,為鄉(xiāng)里修上油柏路,重新修整翻新破爛不堪的敬老院,推動民主自治在鄉(xiāng)里的發(fā)展,村民擁有了自己選舉當家人的權力……這些都體現了鄉(xiāng)黨委書記關心人民的一面。不過,他也面臨著重重困境,如上級部門計生委鐵主任、楊庭長的公款吃喝所帶來的財政壓力,下級群眾上訪、教師罷課、偷生偷育,這種體制下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生存窘境是很多鄉(xiāng)土作家不可回避的話題。
在現實生存的困境下,原本依靠土地的農民被迫拋棄土地和家鄉(xiāng)到城市中求生存。但是,他們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與城市價值觀無法完全融入,無法接受城市文化的農民只能在人們的嘲笑中淪為城市中的底層人物,無法超越的生命體驗最終使他們迷茫并處于失語狀態(tài)。即使部分農民屈服于城市文化,將最本真、淳樸的一面掩藏在商品經濟之下,帶上偽善的面具并同化為他們所認為的“城市人”,但是,蹩腳地模仿城市生存規(guī)則、擺脫不了農民身份終究會成為城鄉(xiāng)交流中的異類。
我們欣喜地看見,近年來的鄉(xiāng)土和底層文學不再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般傳統(tǒng)二元對立敘述模式的作品,鄉(xiāng)土生活的巨大變化、鄉(xiāng)土文化的變遷、農民的精神變異以及彷徨于城鄉(xiāng)之間的底層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焦慮等,都成為如今作家著重揭露并探索的中心問題。鄉(xiāng)土和底層文學放棄了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以充滿人文關懷的精神去平視和直面社會問題。但是,鄉(xiāng)土和底層文學作家在新時期所承擔的歷史使命仍是沉重的——他們需要自覺承擔反映城鄉(xiāng)差距的擴大所產生的社會問題以及城鄉(xiāng)交流所帶來的生活觀念的沖突、精神文化的碰撞等各種現實問題。鄉(xiāng)土和底層文學作家若想以全新的姿態(tài)全景式展現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深層次揭露底層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就不得不植根于農村生活、關注社會中的基層,以寬廣的人文胸懷去看待周遭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