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碩鼠”新證

[摘 要]《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中“碩鼠”一詞，傳統(tǒng)訓(xùn)釋多有分歧。“碩鼠”在新公布的《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的兩異文，分別作“”“石”。文章依據(jù)簡本的異文可知所謂“碩鼠”即“石鼠”，其有可能是一種昆蟲即“螻蛄”，而非指某一類老鼠。

[關(guān)鍵詞]碩鼠 鼠 鼫?zhǔn)?新證 螻蛄

[基金項(xiàng)目]2016年度教育部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重大委托項(xiàng)目“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楚簡《詩經(jīng)》的整理和研究”（16JZDW013），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xiàng)目“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的整理與研究”（16@ZH013），教育部、國家語委“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與應(yīng)用專項(xiàng)”重大項(xiàng)目“戰(zhàn)國文字譜系疏證”（YWZ-J013）

[作者簡介]李鵬輝，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字發(fā)展與應(yīng)用研究中心講師（合肥 230039）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9）06-0007-04

對《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中“碩鼠”的訓(xùn)釋，自古就有爭議，可謂是聚訟千年。可喜的是，在最近公布的古文字材料中出現(xiàn)了有助于探討這一問題的新資料。《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的《詩經(jīng)·碩鼠》篇中“碩鼠”的兩個異文，給我們提供了對其進(jìn)行重新認(rèn)識的機(jī)會。

歷代學(xué)者對“碩鼠”訓(xùn)釋產(chǎn)生分歧的主要原因在于對“碩”字理解不同。一種是訓(xùn)為“大”，將“碩”當(dāng)作形容詞來修飾“鼠”;另外一種則是把“碩”與“鼠”當(dāng)作雙音節(jié)名詞，指稱某一種老鼠。前者大多是認(rèn)同“大鼠”說，如鄭玄曰：“碩，大也。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币娒鄠?、鄭玄箋、陸德明音義《毛詩傳箋》，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45-146頁;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02頁。

然而，對第二種理解，歷來又有不同說法。有主張“鼫?zhǔn)蟆闭f的，如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碩鼠，樊光謂即《爾雅》鼫?zhǔn)笠?。許慎云‘鼫?zhǔn)?，五技鼠也。今河?xùn)|有大鼠能人立，交前兩腳于頸上，跳舞善鳴，食人禾苗，人逐則走，入樹空中。亦有五技。或謂之雀鼠。其形大，故《序》云：‘大鼠也”[1]2521。馬瑞辰“碩鼠即《爾雅》鼫?zhǔn)?，碩即鼫之假借”[2]331。王夫之：“‘碩‘鼫古字通用，此碩鼠即鼫?zhǔn)笠病！盵3]85李富孫“鄭《易》引作‘鼫?zhǔn)簏準(zhǔn)蟆盵4]等?！包?zhǔn)蟆?，鐵琴銅劍樓舊藏宋刊十行本郭璞注《爾雅》：“鼫?zhǔn)?，形大如鼠，頭似兔，尾有毛，青黃色，好在田中食粟豆。關(guān)西呼為鼩鼠。見《廣雅》，音瞿?！盵5]98。但《爾雅正義》《爾雅義疏》則謂：“鼫?zhǔn)?，形大如鼠，頭似兔，尾有毛，青黃色，好在田中食粟豆。關(guān)西呼為鼠。見《廣雅》，音雀?！鄙蹠x涵《爾雅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033頁;郝懿行《爾雅義疏》，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922頁。“鼩”蓋為“”之訛。日本學(xué)者細(xì)井徇所撰繪的《詩經(jīng)名物圖解·獸之部》列舉各家說法后則繪作鼠形（見文后附圖）。又日本學(xué)者崗元鳳所纂輯的《〈毛詩〉品物圖考》未將其列入。

還有認(rèn)同“田鼠”說的，如“碩鼠當(dāng)即田鼠矣”[6]302。最后，還有主張“螻蛄”說的，如牟應(yīng)震的《毛詩質(zhì)疑·物名考》：“‘碩鼠即‘鼫?zhǔn)?，《古今注》‘螻蛄也?！盵7]332袁梅：“依先哲時賢之眾議以推原，則大抵可以確認(rèn)‘鼫?zhǔn)蠹础T鼠，亦即‘螻蛄之別名也?！T‘鼫乃同音通用之文也?！盵8]176劉毓慶、李蹊：“據(jù)《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等書記載，螻蛄一名‘碩鼠?！盵9]277等。由上可知，歷來研究《詩經(jīng)》的學(xué)者有認(rèn)同前說，但亦有主張后面幾說的。具體還可以參考王恩田先生的《“碩鼠”非鼠說》[10]一文。我們認(rèn)為，從釋字和訓(xùn)釋來講“石（碩、鼫）鼠”即“螻蛄”說應(yīng)是正確的，其他則難以信從?，F(xiàn)將其疏證如下。

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詩經(jīng)》簡該篇中的“碩鼠”一詞凡三見，分別作“”“石”“石[]”。簡文的形體分別為、、□[11]123、274。第二字“、”為“鼠”字異體[12]125-126應(yīng)該是沒有異議的。第一字雖然形體不同，但它們當(dāng)是同一個字，前者應(yīng)是“石”字的繁體，即為的繁寫。這種加口繁化的情況在古文字中多見，可以稱之為“增繁無義偏旁”。增繁無義偏旁能導(dǎo)致文字的分化或與文字分化有關(guān)。加口繁化的例子在戰(zhàn)國時期各系文字中均出現(xiàn)過，如大、丙、文、今、己等字[13]334-335。然而，“石”“碩”二字還可能是一字分化的關(guān)系。

依此來看，早期《詩經(jīng)》中的“碩鼠”本來應(yīng)作“石鼠”。因?yàn)椤按T”字在安大《詩經(jīng)》簡中多見，作、、形與傳抄古文“（碩）”字形體相近，如集篆古文韻海卷五·二十九。與“集成2825集成928集成2596上博三·周36上博四·采1”形相比較，“”所從“頁”省去下部的“人”形，其蓋是“碩”字異體?！按T”“鼫”二字因“石”得聲，“石”“碩”“鼫”同屬禪紐鐸部，古音相同。陸德明《毛詩音義》：“碩，音石[14]129?！蓖瑫r值得注意的是，在出土材料中“石鼠”是有見的。如阜陽漢簡《萬物》007簡“石鼠矢（屎）已心痛也”[15]。此“石鼠”或與《詩經(jīng)》簡中的“石鼠”同，但是《萬物》簡中的“石鼠”很有可能是一種動物，其糞便可入藥能為其反證，但也不排除其他的可能。然而后世為什么就寫作“碩鼠”了，我們認(rèn)為其既有可能是因?yàn)橐艚ㄓ玫脑颉?/p>

事實(shí)上，“石”“碩”“鼫”相通的例子，在出土材料、傳世文獻(xiàn)中是常見的。如《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的“碩人”在1972年湖北省更生倉庫廢品中揀選出的一面銘文鏡的鏡銘文作：“石人姬姬……”[16]其“碩人”就是作“石人”的;馬王堆帛書《周易》的《剝》《蹇》二卦中的“碩”亦作“石”[17]17、20;《穆天子傳》“爰有大木碩草，碩假借為石”[18]466;《周易·晉·九四》：“‘晉如鼫?zhǔn)?，貞厲?！墩x》引《鄭氏周易》引《詩》‘碩鼠碩鼠”[19]37?！督?jīng)典釋文·周易音義》“鼫，音石。《子夏傳》作‘碩鼠。鼫?zhǔn)?，五技鼠也”[14]48等等，茲不贅舉。所以“石鼠”“碩鼠”“鼫?zhǔn)蟆睉?yīng)為同一種動物，但到底是什么，歷代也一直有不同意見，我們就有必要再來討論一下它的所屬。從傳世本《詩經(jīng)·碩鼠》：“無食我黍、無食我麥、無食我苗”和《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的《詩經(jīng)·碩鼠》：“毋我、毋我、毋我苗”來看，此“石（碩）鼠”一定要符合吃黍、麥、苗的生活習(xí)性，既要具備吃植物種子的特性，也要有吃植物活苗的能力。

下面我們羅列各家對“石鼠”“鼫?zhǔn)蟆薄按T鼠”（參前）的解釋，來看看其是否符合。

石鼠：《廣韻·下平聲十九·侯》：“螻，螻蛄。一名仙蛄。一名石鼠?！盵20]61宋范成大所著，記載廣西地區(qū)地理風(fēng)俗書《桂海虞衡志·志獸》：“石鼠專食山豆根，賓州人以其腹干之，治咽喉疾效如神，謂之石鼠肚。”[21]19《方言》：“蛄，詣謂之杜蛒。螻螲謂之螻蛄，或謂之蟓蛉。南楚謂之杜狗，或謂之蛞螻?！盵22]128-129《爾雅·釋蟲》：“螜，天螻。郭璞注‘螻蛄也?！断男≌吩晃檮t鳴?！盵5]84所以“石鼠”應(yīng)即“螻蛄”，其異名的存在或是方言原因。此“石鼠”既能破壞出苗后禾苗的根部，又能損毀剛剛播種到地里的種子。所以，它是符合這些特性的。

鼫?zhǔn)?，前說未詳，此處申述之?！墩f文·鼠部》：“鼫，五技鼠也。能飛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從鼠，石聲?！薄侗静菥V目·獸部》：“碩，大也。似鼠而大也。關(guān)西方音轉(zhuǎn)鼫為，訛為雀，蜀人謂之鼠，取其毛作筆?？∫啻笠?。鼫?zhǔn)?，處處有之，居土穴樹孔中。形大于鼠，頭似兔，尾有毛青黃色。善鳴能人立。交前兩足而舞。好食粟豆。與鼢鼠俱為田害。鼢小居田，而鼫大居山也?！盵23]69顯然與《說文》所載不同，恐非一物?！稄V韻·入聲二十二·昔》：“鼫，鼫?zhǔn)?，螻蛄?！盵20] 153《說文通訓(xùn)定聲》：“鼫，《古今注》：‘螻蛄，一名鼫?zhǔn)?。今目?yàn)螻蛄，實(shí)似此五技，故即以鼫?zhǔn)笾??！盵18]466據(jù)后者可知，“鼫?zhǔn)蟆币鄳?yīng)為螻蛄。

又《廣雅疏證·釋蟲》：“炙鼠、津姑、螻蜮、螻蛄也?！蓖跄顚O《疏證》：“炙鼠，蘇頌《本草圖經(jīng)》引《廣雅》亦作‘碩鼠?！恕T聲相近也……一作石，一作鼫。”[24]1742 “石鼠”“碩鼠”“鼫?zhǔn)蟆比弋?dāng)是同一種生物之異名，即螻蛄。郝懿行：“螻蛄翅短，不能遠(yuǎn)飛，黃色四足，頭如狗頭，俗呼之為‘土狗，即‘杜狗也，尤喜夜鳴，聲如蚯蚓，喜就燈光。陶注《本草》云：‘此物頗協(xié)鬼神，今人夜見多打殺之，言為鬼神所使也?！盵25]800螻蛄是一種具備挖洞、飛行、疾走、游泳、爬樹、鳴叫多項(xiàng)技能的昆蟲，即文獻(xiàn)中的五技鼠。后唐馬縞《中華古今注》卷下：“螻蛄一名天螻……一名石鼠。有五能而不成伎術(shù)，其一曰飛不過屋，其二曰緣不過木，其三曰泅不度谷，其四曰掘不能覆其身，其五曰走不能絶人?！盵26]47《荀子·勸學(xué)》：“梧鼠五技而窮”。楊倞注：“梧鼠當(dāng)為鼫?zhǔn)螅w本誤為鼯字，傳寫又誤為梧耳。技，才能也。言技能雖多而不能如螣蛇專一，故窮?！盵27]9“梧”為誤字?！按T”“鼫”“石”古音相近，見前說。

《碩鼠》在《毛詩》中歸魏風(fēng)。在《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屬《矦》風(fēng)，《矦》風(fēng)諸篇多與《毛詩·魏風(fēng)》重合，《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的《詩經(jīng)》簡前言疑其即為“王風(fēng)”。所以“碩鼠”可能是屬中原地區(qū)洛陽附近的方音。從上面我們列舉的“鼫、碩”作“石”的情況來看，后世相關(guān)材料出現(xiàn)地多在我國的中部和南方，如阜陽漢簡《萬物》和湖北所見銅鏡。

[參 考 文 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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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王念孫.廣雅疏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5]郝懿行.爾雅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7.

[26]馬縞.中華古今注[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6.

[27]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

New Evidence of The Book of Odes ShuoShu

Li Penghui

Abstract： ：Traditionally， there have been many differenc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word “shuoshu” in “Shijing， Wei Feng， Shuoshu”. “Shuoshu” is “ shi（）shu（）”or “shi（石）shu（）”，which is in the newly discovered Anthonys? “ The Warring States Bamboo Manuscripts Period Collected by Anhui university（VolumeⅠ）”. According to the essay in the simplified version， The article is known as the “shishu”， may be an insect， that is “l(fā)ougu（螻蛄）”， not a certain type of rat.

Key words：Shuoshuo（碩鼠） Shishu（鼠） Shishu（鼫?zhǔn)螅?New evidence lougu（螻蛄）

[責(zé)任編輯 王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