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彬
時間之河如瀏陽河水不斷轉彎,
如果我們沒有乘船離開過鎮(zhèn)頭,
將會見到兩株杉樹在十年前如何倒下。
——《瀏陽河往事·兩株杉樹》
趕場
在鎮(zhèn)頭,一直就有一條老街。老街的一端靠著瀏陽河的一處碼頭,碼頭后來不復存在,只留下一塊臨河的大空地,有時停著兩艘小船;另一頭和小河上那座大橋相隔不遠。
老街上大都是老建筑,木制的兩層小樓居多。記得好像也有一點青磚做的房子,也許沒有,或者不在路邊上,又或者那青磚的房子是一座廟——因為廟里有香火,還是防火一點的好。
而木制的房子都是小樓,兩層的,木頭已經(jīng)成褐色,沒有油漆,我猜一百年也有多了。那些小樓好看,每一棟遠遠看上去差不多,近看來卻沒有一棟重樣的。小樓的一層朝街打開大門,進深幽暗,如果不打開后門,就望不到盡頭;二樓有的看得到陽臺,有的當面就是窗戶。這些房子和影視劇上那些舊式房子相比看上去更舊,顯現(xiàn)出日曬雨淋的樣子。
這條老街從前大概是鎮(zhèn)頭的主要街道,應該是繁華過的。它鄰著兩條河,恰好在大河和小河的交界處,水路陸路都方便。街面鋪的是青石板和麻石板,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在下雨天泛出青色的亮光……看那房子上能發(fā)現(xiàn)一些挑出來的從前那些鋪號旌旗的支架,金屬做的,還有些生了銹。想想從前這條街上的生活情景,人來人往,旅店、飯店、茶樓、米鋪、綢緞鋪子、錢莊等等,都在木樓內(nèi)外做著生意,水果攤子、剁餅和油粑粑攤子,剃頭匠,賣豆腐的,就在街上游走。
鎮(zhèn)頭如今是瀏陽的一個鎮(zhèn),號稱還是全國百強鎮(zhèn)。在從前,人們習慣把鎮(zhèn)頭叫做鎮(zhèn)頭市,聽起來人聲鼎沸的樣子,一定有一個曾經(jīng)繁榮過的市集。從前的光景一時得不到明證。八十年代出生的人知道,在他們上街玩的時候,鎮(zhèn)頭老街已經(jīng)沒有什么商戶,也不熱鬧,偶爾有一家還開一個小商店,賣點糖果花生芝麻糕之類的零食。那個廟也還在,九十年代還有香火。別的就沒有什么可以熱鬧起來的了,大概和各地破敗的、被改造而未能成為旅游景點的老街樣子差不多,是幾代人的回憶,新的人群則遠離了它。有一家鐵匠鋪,但不在街上,而在街角,看上去就像一家臨時的鋪子。老街上的小孩子倒是有兩群,大都長得白白凈凈。他們是吃商品糧長大的,不用種田,不用小小年紀就提著一把秧苗在水田里走。
每月逢五,鎮(zhèn)頭的圩,我們那里叫做“趕場”,就是集中一個特定的日子大家都去買東西賣東西的意思。而即便是趕場的那天,老街上也沒有什么人走動,頂多婦女和老人抄個近路,小孩子結伴去玩,穿過老街去原來老電影院邊的印刷廠偷玻璃蛋子和鏈條玩。
鎮(zhèn)頭市每月逢五趕場。那天一大早,附近賣蔬菜的、賣魚的,就會早早起床,挑著擔子、推著車子,到街上去找個好位置。
賣蔬菜的就在小街上,在路的兩邊一字排開,攤位要靠自己去占,算是自由集市,也不用交稅。行情好的,人好和氣的,或者自家蔬菜賣相好的,上午就能將滿滿一擔賣掉;賣不掉的就要剩到下午。
賣魚的、賣肉的,專門有個搭了棚子的市場,空氣中是黏稠的肉味和魚腥味,里頭各家案板上放著豬牛羊肉,要多少,現(xiàn)場切下來多少。紅的牛肉,白的豬肥肉,紅白相間的五花肉,一塊一塊砍下來,用棕樹葉子或草繩扎起來賣掉。也有整頭牛直接在外面用架子支起來倒掛著賣的。
賣衣服的有賣衣服的地方,賣五金的,賣竹器木器的,賣桌椅板凳各種小家具的,賣抓癢的耙子、洗衣服的肥皂、洗碗的絲瓜瓤子的,都在露天的場地上,各有各的地方。
賣老鼠藥的喇叭聲總是很清晰,“老鼠藥(音yo,二聲)——老鼠藥——不要錢的老鼠藥”,意思是說,你可以提著大只的死耗子,找到他的攤位去換一包兩包老鼠藥。他有一面高高挑起的黃色旗幟。當你走進去,就看到他的老鼠藥和已經(jīng)風干的老鼠都擺在地上,用一兩張塑料薄膜或纖維袋子墊著。賣老鼠藥的小販通常都是多年經(jīng)營的商販,長沙的,岳陽的,都有,一年四季到處趕場。
賣衣服主要是從外地來的,價格都不貴,質量有高有低,但總不會太好,褲子從二三十到百來塊錢一條不等,十塊錢可以買件衣服穿。
上午九點半十點以后最熱鬧,老人和婦女帶著自家孩子們都上街來玩和買東西了。街上人擠人,人推人,站在高處看那趕場的兩條街交匯處,真是烏泱泱的全是人黑色黃色的腦袋、花花綠綠的衣服,足足有幾萬人——一半的鎮(zhèn)頭人,還有大量的外地商販、走親戚的,都會來到街上看場。人群慢慢挪動,一個人在其中只好隨著人流走。
趕場的日子,街上十字路口西邊那幾家剃頭和美容的鋪子生意也會好上幾倍,剃頭的人要排隊,一個接著一個。我松伯伯的理發(fā)店就在其中。他剃頭幾十年,手藝精湛,有很多老主顧,講究一點的人甚至以能長年在他那里請他為自己剃頭為榮。松伯伯人也很好,帶過很多徒弟,將他當做父親看待。剃頭的人最好也要有一雙溫暖的手,因為剃頭推子雖然冰冷,剃頭師傅的手卻免不了與人接觸,傳統(tǒng)的剃頭方式,不單要剪頭發(fā),還要給人按摩頭部和肩部,拍打手臂,捏手掌,叫做“放睡”。用一雙溫暖的手給人放睡,客人會覺得很舒服,以后才會常來。我一直很想專門寫篇長文章,或者一個長篇小說,就以松伯伯和他的剃頭鋪子、他的家庭為主要對象,一直還沒有去做。
一個人要了解一個地方的風情和習俗,除了深入到各家各戶去看看、聽聽,和他們交流,最好的方式就是去趕當?shù)氐膱?。在那里你幾乎可以看到當?shù)匾粋€家庭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吃的,用的,廚房里的,客廳里的,打掃用的,犁田用的,包括電視機、彩電、冰箱、席夢思床,在趕場那天,也都會將商品擺到商店門面前,他們也會架起高音喇叭來播放提前錄好的廣告詞,去吆喝,招徠顧客。大部分的當?shù)厝?,只要沒有什么特別的急事,趕場那天都會抽時間去街上走一趟。人們可以是商販,也可以是顧客,一個老農(nóng)賣完自己的蔬菜,也要去零食鋪或水果攤上買點吃的回去討孫兒們高興。各種各樣的臉都會出現(xiàn)在大集市上,那些面孔看上去都會比平時更快樂一些。
趕場那天,鎮(zhèn)上的初中和高中會看得更緊,門衛(wèi)們要打起精神,防止上課的學生們偷偷溜出去看場玩。而不論門衛(wèi)的眼睛多么雪亮,年輕的學生們總有辦法出去,男同學想出去玩,女同學要出去悄悄買頭巾、洗發(fā)水、胸罩和衛(wèi)生用品。
鎮(zhèn)頭趕場的地方在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陸陸續(xù)續(xù)換過多個地方:從鎮(zhèn)株路到新修的環(huán)形街,從環(huán)形街到電站附近,又從電站到河對岸的西滿倉兩條路上。如果你去看場,還可以稍稍走遠一點,離開一點人群,可以看到搭臺玩雜技的,打汽槍的,賣耕牛的……但馬匹和騾子沒有的賣,也沒有人騎馬來。到了下午四五點鐘,人們慢慢散去,商戶陸續(xù)收攤,那日的場也就散了,下一個要十天后見。
洪水
瀏陽河邊出生和成長起來的人,大概沒有人沒在洪水中洗過腳,光著腳丫子在混著泥巴的明黃色的洪水中走來走去——那水面原來是一條路,一塊草地,現(xiàn)在如果運氣好,你能在那里抓到一條游來的鯉魚或草魚,因為水從河流中漲上來了,所到之處都變得水一般平靜。
洪水就含在那它自己帶來的平靜中,像一頭復蘇的熊。
漲水的時候通常已經(jīng)下過一場大雨,瀏陽河的水從上游下來,大量的雨水匯集到河里,河水來不及流走,就提高河流的水位,變得更寬更深。那上漲的河水就像被造物主重新賦予了生命,它在河流中呼吸,它爬到長草的土地上。水變得渾濁,是不同程度的黃色,伴隨著大量的泥巴和黃土。因為我們那里并不是什么山區(qū),地勢雖然起伏,但沒有多大的落差,水量通常也不是特別急促,沒有大河上游那種俯沖而下的水那般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河水緩緩上漲,當它高出平時的水位約六七米,已經(jīng)攀上河岸的第一階梯,漫到熟悉的那條平時流往河里的水港(音,鎮(zhèn)頭方言,指的是一種寬度約一到三米的水渠,比畯要寬,也要深,里面通常有活魚,小孩子夏天也可以在里面游泳)。再往上漲兩三米,就可以稱作洪水了。
瀏陽河那種持續(xù)時間較長的洪水大部分時候都相對平靜一點,除非水漲得過快,或退去得過快,河中央可以看到急速流過的水,大部分地方水都沒有多大的波浪。平靜而渾黃的洪水給人一種隱秘的誘惑,仿佛河神已經(jīng)從河底出來,正在人間它那塊小小的領地上游蕩。當然這只是小孩子或浪漫主義者的想象,普通的人除了不愿讓洪水淹了自家的田地和房子,不想讓谷倉里的糧食被泡在水中,別的也并沒有什么感覺。洪水來的時候,除了有人不定時出去巡邏,看看水是漲是退,大部分人還是安于平常的生活,除了吃飯和打牌,還多了一樣事情可做,就是去水邊找個碼頭扳魚。水已經(jīng)把田地都淹了,別的活兒是沒法做了。
都說“洪水猛獸”,是說它極端駭人的一面。我見過洪水上漂浮的牲畜的尸體、連根拔起的大樹,見到過無人小船,但沒有見過人被洪水沖走,也沒親眼見過淹死的人。也許是因為常見的緣故,生活在瀏陽河岸邊的人們并不那么害怕洪水,相比于家中失竊、在外面被人搶劫了,同樣是財產(chǎn)的損失,人們好像對被洪水淹掉而帶來的損失沒有那么傷心,仿佛是取之于塵土,又被塵土帶走一般,有那么一點點灑脫。洪水退去,有時候大人們在一起閑聊,會說起又淹掉了什么:一個人可能會說,“欸,淹掉了兩畝田,辣椒和一丘田玉蘭樹都要死了”,或者在后面加上一句,“這個背時鬼啊——”;另外一個人站在旁邊也拍著自己的大腿說,“我家雜屋垮了,好在豬都讓我提前趕出來了——豬沒有事”;接著他們一塊抽煙,看看日頭,各自說著,有人扛著鋤頭往那被淹壞了的菜地里挖土去了。
這種看似灑脫,讓我想起克里斯蒂安·卡西雍電影中表現(xiàn)的二戰(zhàn)時期的歐洲居民。當?shù)聡婈牼鸵絹?,市長(所轄規(guī)模相當于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或大的村子)通知他的屬民收拾家當,由他帶著一起遷居到戰(zhàn)火可能難以燒到的他鄉(xiāng)。所有人都離開他們的家,用車拖著行李,大部分步行,路上要躲避納粹的飛機——當飛機帶著炸彈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隊伍,就朝人群投下炸彈,無差別的轟炸那些平民。有的人因此死去,有的人被炸傷,也有人安全活了下來。電影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中普通人面對戰(zhàn)火的遭遇,即便背井離鄉(xiāng)去躲避,他們依然需要吃飯和睡覺,母親要照顧孩子,男人要保護女人,他們沒有哭天喊地,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絕望。因此,倒也不是說瀏陽河邊的人面對洪水那樣的看似并不悲傷,就是樂天派,或者家里有錢不大在意,而是相對習慣了那樣的生活。要說漁民在水上打漁為生,獵戶在山中捕獵作為生計,他們各自都面臨著生活的風險,也去面對。人不能因為生在河邊上,往往五年中有三年洪水,就不往地里播種,不努力生活啊,是不是?
在我記憶中,新千年之前,具體一點說是一九九八年那次大洪水以前,是幾乎年年都有或大或小的洪水來的。有時候一年還有好幾次。家在低處的住戶,比如我家對面隆中那幾家,以前往往每年家里都要被水淹上一次兩次,他們家房子倒算結實,從來沒有倒塌,只是留下了很多水淹過的水漬。而一九九八年以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聽說是上游修了什么水壩,總之是很少發(fā)洪水了。我爺爺和那些上了年紀的人提到洪水,總說起的是一九五四年的那次。
一九五四年,我爸爸媽媽都還沒有出生,我爺爺是二十七歲。
在我們那里,就我的經(jīng)驗來看,“五四年”就是大洪水的代名詞。我爺爺不止一次站在我家自己的房間里,門開著,他指著那已經(jīng)重建起來的沙石土磚房子的墻告訴我們,當年的水淹到了墻上一人多高。一人多高,以我們家的地勢,大概整個澗口村都泡在洪水里了。一九五四年的洪水不知沖毀了多少房子,沖走了多少家具、鍋碗瓢盆還有糧食。我爺爺還說,那時我家?guī)缀鯖]剩什么東西了,只有各自身上還穿著一條褲子。
一九五四年的洪水已經(jīng)遠去,只留在人們的口頭上,大部分活著的人也都沒有見過了。那年以后不知過了多久,我爺爺重建了房子,地基在原來的基礎上往上填了一些。這樣一來,也是一種保護。五四年以后,大洪水的年份還有一九六三年。但因為有了五四年的洪災,六三年的竟沒有多少人后來總提起。再往后走,就是一九九八年中國整個長江流域的大洪水,由長江而到湘江,由湘江而瀏陽河……在電視上,世人也看到了。
一九九八年,洪水漲到了我家地坪里,但沒有淹進屋里來。我家前面付伯伯家的水進了有一米深,家伯家,牛叔公家,都進了水。我家的被子、一頭耕地的牛,還有一些谷子,都轉移到了我姑姑家。水漲得快的晚上,每家的大人都至少留著一人不睡,或輪流看著水,以免洪水上漲太快,將家淹了,人困在里面。
在我熟悉的九十年代,一旦發(fā)洪水,物資就成了人們都關心的東西。因為水漲上了,淹沒了路面,一片汪洋,日常的交通基本癱瘓,自己家的菜地也都淹了,家中挖的水井常常也從內(nèi)部坍塌,或進了很多泥沙,無法飲用……總之,吃的喝的,就都真的要靠船來運輸了。那水面上就有船在穿行,木船偏少,大多是裝了動力的汽船。在原來是稻田、池塘和路的地方,汽船在水面上穿過,所到之處掀起海面一般的浪,小孩子們看見了,就會快活地跳起來。船停下來,帶來米、油、菜、桶裝水,還有蠟燭。這些都是發(fā)洪水時人們的生活必需品。那時候物價會上漲,什么都變貴,都要從高處的庫存、從外地走水路運來,人們也才能意識到平時很難再用到的蠟燭的價值。
洪水過后,到處都是垃圾和水漬,人們需要立即投入勞動,清理家園,恢復或重建自己的生活。
南方的樹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風貌,就像有人見到安納托利亞平原上的草甸和草地上不多的樹被風吹拂,會心生感動,有人迷戀伊斯坦布爾附近的海,認為那里有東方的神秘和迷人色彩,現(xiàn)在有一種小潮流顯示,在都市的人們開始對“山雨竹林一茅屋”感興趣,認為那是現(xiàn)代人快要失去了的本真生活。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回憶過二十年前我家門前那兩棵杉樹,它們筆直地長在我家朝西邊延伸的小路南面,都是十六七米高的樣子,像一對腰板挺直的親兄弟。那兩棵杉樹和幾棵枇杷樹、柿子樹、桔子樹,一些雜草,一些人工培植的花草,還有兩棵梔子花樹、竹林、野蔥、彼岸花……和它們一起,構成了我家的環(huán)境。我曾幾次在詩歌中寫到那兩棵杉樹與我的童年的關系。好像是從三四年前起,我開始對植物第一次懷有純真的情意,在我看來有點類似早年人類的原始信仰。那是我的記憶——那些樹塑造過風和陽光的形狀,現(xiàn)在我來好好將它們回憶。
柳樹。在瀏陽河畔的那些大樹中,讓我想想,最常見的應該是柳樹。柳樹最多,至少在鎮(zhèn)頭段,南北兩岸的情況差不多。冬天和夏天,風從瀏陽河吹過來,首先穿過的就是那片柳樹林。是柳樹林來的風帶給人們夏日的涼意和冬天的寒冷。從前我沒有注意過那些樹的來歷,現(xiàn)在想起來,既然河邊大多是柳樹,它們應該是從前的人種下的。后來人們還會在河邊發(fā)現(xiàn)其他的樹夾雜在其中,有苦楝樹和樟樹,油桐樹、泡桐樹和桑樹,數(shù)量都很少。
那些生長緩慢的柳樹立在河邊,它們的樹干總是歪歪扭扭的,隨著河岸的傾斜、風的方向,它們慢慢改變自己身體的方向。那樣很好,它們不像杉樹那樣,非要筆筆直直地站在那里,如同那些將白襯衣別在的確良褲子里的小學生……那樣一來,它們才能適應好日夜長流的河水。這也是祖先的智慧,他們沒有選擇容易折斷的泡桐、長得過快的苦楝樹,也沒有種上結實、好看但長不高的羅漢松,沒有種成排的樅樹——因為樅樹總是長在山上,羅漢松是名貴樹種,它們都怕水。柳樹們好好站在瀏陽河兩岸,成為它的長住居民,也不怕水,河水將河岸沖刷,它們的根就長在水邊,浸在水里,干干凈凈,呈現(xiàn)著樹根原有的樣子和顏色。在陽光下,柳樹的葉子可能是最讓人感到親切的,那是葉子和陽光融合的明亮的綠色。
春天,柳樹長出它條形的葉子,河邊又漸漸變綠,正是燕子低飛的季節(jié)。到了夏天,柳樹的翅果也長出來了,小小的結成一串,一對一對長在一條粗葉脈那樣的梗上,像兩排小鴨子靠岸。小時候,我們就管柳樹的小翅果叫做“鴨粒?!薄N覀兣赖綐渖?,或跳起來抓住垂在低處的樹枝,從柳樹上捋下鴨粒粒,裝滿自己的衣服和褲子口袋——那是我們的武器。裝好了鴨粒粒,我們就在河邊上分組追趕,用鴨粒粒作為炮彈去攻擊自己的“敵人”。這是孩子們的游戲,大人們則會做一種用柳葉做的柳笛,放在嘴邊可以吹出響亮的聲音,樟樹葉子也可以。柳樹皮粗,有韌性,據(jù)說可以剝下來編成框子,我沒有見過。
柳樹喜歡陽光,也喜歡雨水。池塘邊也常長著柳樹。但這些南方最常見的柳樹過了湖北就幾乎消失不見。在北方我沒有見過一棵柳葉濃密、長著翅果的柳樹。北方的柳樹是另外一種垂柳,細細的樹干,細細的枝條,長在路邊、小河邊和公園里,看上去十分柔弱,像是明清詞人筆下的女子。垂柳更容易隨風飄揚,也常常被文人和畫家寫到畫里面去。我在北方多年,始終不喜歡這些垂柳,而只想著家里的那些柳樹。
而那些柳樹,人們卻把它叫做“楓楊”,而不給柳樹的名號,真是豈有此理。
樟樹。說完柳樹,我要說樟樹。因為我打算說的就是瀏陽河岸那些常見的樹。
在澗口海公組那塊扳魚碼頭的西岸,原來就有一大一小兩棵大樟樹,相鄰長著,并不太遠。大樟樹可能有三十米那么高,人要仰著頭才能看到一點它的樹梢。小一些的那棵樟樹也有二十米左右,要兩個小孩才能合起來抱住。樟樹巨大的樹冠蓋住樹底下的半塊菜地,在它們根本是一些連環(huán)的土洞,老鼠、黃鼠狼,偶爾還有蛇,它們在樹底下穿行。貓頭鷹則在高高的樟樹上,在夜里它們發(fā)出咕咕的叫聲,很遠都能聽見。相比柳樹,樟樹更討人喜歡。樟樹的木質結實,還有一種幾乎永遠不會散去的好聞的香氣,可以用來建房子、做家具、桌椅板凳。在家里做一套樟樹的柜子、椅子、桌子,房間里長久地含有一種清香。樟樹香好像可以提取香油和樟腦,我們只見過樟腦,沒見過樟腦油。而作為孩子喜歡爬到樟樹上去,除了本身好玩,還因為樟樹結的籽又是另一種玩具:
選用粗細合適的竹筒,利用空氣氣壓的原理,以樟樹籽作為子彈,可以做成“炮筒子”。往炮筒子里塞兩粒或三粒樟樹籽,用一根制作好的竹棍用力一捅,便將一?;騼闪U翗渥寻l(fā)射出去,還伴隨著啪的一聲響,冒出一點樟樹的霧氣,玩起來很是神奇。從前我們那些半大的男孩子,人人都有一支兩支自己做的炮筒子,口袋里也裝著樟樹籽,時不時掏出來玩一玩。
在瀏陽河邊上,還有一個村民小組,就叫樟樹組。不用說,那里的人們從前一定靠著一棵或一片大樟樹生活吧。樟樹組有我兩位小學同學,一男一女,是堂姐妹。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常常一起來上學,漸漸長大,讓人覺得他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很是叫人羨慕。而他們并沒有結成一對夫婦,這是后話,在此不提了。
槐樹。坦白說,我好像沒有真正見過槐樹。但總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曾有那么一棵最老的槐樹,就長在我和我伯伯家前面的西南方向,離我家的菜地和牛叔公家的棉花地不遠,靠著家伯伯的一塊小水田。那棵樹我年年回家都會見到,小時候每天早上推開門,那棵樹也遠遠地孤零零的長在那里,有時候還有幾只大鳥繞著它飛。我爺爺和牛叔公都說過,那是一棵神樹,那棵樹成精了,千萬不要爬到樹上去,沒有也不要靠近。他們還說,如果小孩子對那棵樹有什么不敬,比如朝它扔泥巴,那個孩子就會肚子痛,當天就會見效。不管如何,從我記事起,就沒有見到誰去爬過那棵樹。它有一根一米多粗的樹干,但高度只剩下四五米,在頂上生生斷掉,幾根細細的枝條從它那根粗樹干中長出來,朝天上伸過去,就像伸出幾只手,像一個多手的巫師在仰天祈禱。
它長著一束一束的葉子,比樟樹葉子要小一點。但我們忽略它的葉子,甚至忽略掉它是一棵什么樹,叫什么名字,那些都不重要了。它已經(jīng)是一棵神樹,一棵成精的樹,像土地神那樣可以保佑一方水土。大人們是那樣以為的,那棵樹也是那樣按照傳說的模樣長著的。三十多年來,它沒有長高,也沒有變矮,曾被雷電劈過一次,劈下來過幾根頂上長著葉子的枝條。它——那棵槐樹——的枝干中間已經(jīng)空了,它像被燒毀過,你可以從它根部的一個向內(nèi)的空洞中看到它內(nèi)部黑色的木質。這棵神話了的槐樹它還活著。
據(jù)說成年的槐樹開白色成簇的花,結著皂莢的果子,那都是我想象的。
苦楝樹。一排苦楝樹像幾個沒吃飽飯而營養(yǎng)不良的青少年,一個一個站在我姑姑家菜園子后面離河不遠的土坎上。那塊土坎南面是一塊菜地,沒有別的樹,后面是一面垂直的七八米高的土坡,成兩級下去,就到了沿河的茶葉樹地里。苦楝樹不是那種枝繁葉茂的樹種。雖然也能長到二十米高,但樹干不過碗口粗,也沒有太多分叉??嚅瑯涞娜~子細小,葉片和成年人的拇指蓋一般,葉脈很細,葉片很薄,到了落葉時節(jié),風輕輕一吹,苦楝樹便剩下光禿禿的樹干,粒狀而成串的苦楝子果就掛在樹枝上。苦楝的果實就叫它苦楝子,看上去像山楂核,表皮上麻麻點點,樣子也不好看;它落到地上,很快就會腐爛到泥里去??傊?,苦楝樹看上去是可憐而又不討人喜歡的。它的這種品性似乎也跟著人走,一戶窮苦的人家旁邊就有一棵苦楝樹,一邊是破敗,一邊是瘦弱,一對異姓兄弟互相依靠。
我知道一家人,門前有棵蠻大的苦楝樹。除此之外,便只有一棵柚子樹。那棵苦楝樹在那人家門前長勢不錯,但終因樹冠太小,樹干又單薄,無法給那家人帶來夏日的陰涼。
我沒有見過誰家將成年的苦楝樹砍伐,用來做柴燒或者做別的什么木料。我總有一種柔弱的情感依托在它身上,覺得它是那么不討人喜歡、也沒有什么用處,是可憐的。它的果實麻麻點點,樹皮也不干凈,樹葉和果實都散發(fā)出一種酸腐味道。我看它有點像癩蛤蟆,整個就是一件毒物。
果然,我也聽說過,苦楝樹是有毒的,它的毒性可以用來殺蟲。因此它的葉子和果實也有藥用的價值,可以用來殺蟲、止癢,還說可以醫(yī)治人的癩子頭??嚅涌舍t(yī)治癩子頭,這是真有其事,因為我就知道遠遠的有一位異姓親戚家的孩子,小時候長了一頭癩子,頭皮青一塊白一塊,后來用苦楝子浸水去洗,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長出了新頭發(fā),癩子也治好了。
杉樹在鄉(xiāng)下,杉樹是一種正義之樹,總是向上生長,樹干是筆直的,沒有分叉,它將葉子長成針形,避免和人好好交手。我家因為有了兩棵杉樹,大人們教訓小孩就有了天然的工具:
去,給我撿根杉臘棘(鎮(zhèn)頭方言中指那些帶刺的枝條)來,今天非要打你們一頓不可。
那帶刺的杉臘棘就抽在我和弟弟身上,立刻便現(xiàn)出血印子。這種被教訓的機會雖然不常有,但看到那杉樹的針葉,看到落在地上風干了的帶著斑駁棕色皮的杉樹枝條,每每心頭都會一顫,有一種見到小學老師教鞭的感覺。即便如此,我也并不厭惡杉樹,反倒增加了對它的好感。杉樹不討好人,好好成為一棵正直而有用的樹。成年的杉樹木質結實,是建房子做房梁最常用的木材。從前那些沒有天花板的房子,人們在屋里抬起頭,看到的都是屋頂上一根一根圓形的杉木架在屋頂上,日曬雨淋,經(jīng)久耐用。
杉樹常常作為防風林出現(xiàn)在稻田或誰家房子的西方和北方,以便好好擋住西北風。它們耐旱,針形的葉子保水性能也強,因此木質結實。鋸開一根成年杉樹,你會看到致密的年輪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生長到二十年的杉樹也不過一個壯實的成年人小腿那般粗細。我很喜歡將落在地上的帶著葉子的杉樹枝條點燃,或者干脆就收集杉樹葉子點一把火——杉樹就燃燒起來,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火焰是紅色和白色。
在美國有一種杉樹,人們叫它“世界爺”,是夸獎那種樹的長壽和資歷。這種與恐龍同時代的樹種數(shù)千年來支撐著人類的房屋。如果沒有杉樹,也許人們只能在軟趴趴的棚屋里鉆進鉆出,和一些易朽的樹木為伴。比如梧桐樹是中空的,長得也很快。如果點燃一段干燥的梧桐樹枝,會燃出風洞般的火焰,很快化為一堆灰燼。
在山上,到處都是松樹和樅樹。
南方的花
紫云英花三月已經(jīng)開過。
它們正在融入泥土,加深大地的顏色,
帶去植物的靈性,花的香氣;
在春天令稻田再次蘇醒。
紫云英不用農(nóng)民好好照料,種子落在田里,
就自己生長,創(chuàng)造花海和綠色田野。
瀏陽河漲水之前,它們成為新泥。
少女們來過,去摘紫色花;詩人沒有來,
草籽已被收集。
——《草籽花》
這世界上活著的萬物都在繁衍后代,開花結果是最自然的事,人類生下人類,鯨魚生下鯨魚,指甲花種子落到泥土里,就能長出一株新的指甲花。原本這世上的植物和動物,世間的花花草草,都是自然繁殖、自己生死的。我喜歡自然生長的花,而不喜歡那些人工種植的花花草草。在鎮(zhèn)頭,在“花木之鄉(xiāng)”柏加,花農(nóng)們很容易培養(yǎng)出一株形狀奇異、孫悟空般的松樹,或一片長相如同胞生的行道樹——我不怎么喜歡?,F(xiàn)在我要以“南方的花草”為題,回憶我所了解的野生的花,那些在自然的力面前憑借花草本身的生命力生長和枯萎的花。
一排梔子花,大概三五株的樣子,長在嚴曼香家第二棟房子的后面已有很多年了。嚴曼香是我親姑姑,我媽媽唯一的妹妹,是一個很好的鄉(xiāng)下婦女,微胖,不說話的時候表情和我媽媽很像。因為我要說的是梔子花,一種開白色、香氣濃郁的花的小樹,而不是要說我的姑姑嚴曼香,在這里就將她盡量先輕輕帶過,重點說說她家屋后面那排梔子花。又因為我并不是植物學家,也不是愛好研究蝴蝶的納博科夫或精確記錄野花野果開花結果時間的梭羅,我只是在某些時候突然想起某種花,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動;我路過校園里一片芍藥花園,仿佛見過幾個古代的歌舞伎,那樣子實在惹人的眼。所以我不會專門去研究梔子花——或別的什么花——的植物學方面的特質。我想到梔子花是因為它們出現(xiàn)在我腦子里,一株,兩株,三株,四株,五株,栩栩如生。如果你也見過梔子花,就請和我一樣現(xiàn)在閉上眼睛,深深呼吸,集中精力,就會和我一樣,在腦子里彌漫起梔子花的顏色和香氣,我們的鼻子都能聞到,眼眶內(nèi)會出現(xiàn)幾朵白色的梔子花鑲嵌在梔子花樹上。好好聞聞它們吧!如果不是在夏天花期時遇到開花的梔子花,你幾乎很難注意到它。因為梔子花的樹并不引人注目。
這里又要說一句閑話。想到植物的命名,有些叫某某樹,有些叫某某花。什么原因呢?其中的密碼是什么?為什么玉蘭樹開玉蘭花,人們就叫它玉蘭;蘋果樹開蘋果花,人們叫它蘋果樹;梔子花樹開梔子花,人們卻叫它梔子花……我想,那叫某某花的,也許是花的屬性更濃吧,比如蘭花、指甲花、水仙花。而梔子花樹小小的,成年的樹只有一米多高,并不起眼,也不像月季花那樣,是叢生的。低矮的梔子花樹一株一株單獨地長在那里,也不必和別的樹有多少聯(lián)系。在花園里,人們很少種下葉子如小桔子樹葉的梔子花,也不知道為什么:是它的花期太短?是不好種植?或是它過于招惹昆蟲?
但我見過推著大手推車在城里沿街叫賣花草盆景的人,他的車上往往也有梔子花,小小的樹只有一尺高,長在塑料盆子里,在車上往往已經(jīng)開出一些小小的白色花朵,聞上去也是梔子花的香味,只是似乎比我從前見到長在地里的要淡一些。
梔子花夏天開在陰涼處,我姑姑家的梔子花也能見到陽光,它們的身后是一塊菜地,地里長著芹菜、蘿卜、白菜;它不喜歡水,枝干底部的泥土是少含水分的,看上去有些發(fā)白。我喜歡梔子花,是因為它那么芳香,而且想起來總是干干凈凈的。在我見過的南方鄉(xiāng)下那些野草野花中,叫做“花”的梔子花樹可以說是花草中的“兄長”了。
月季。并不覺得月季花在瀏陽鎮(zhèn)頭算是多么重要的花。月季的花總像是誰人家籬笆上面自己長出來的花,而不是專門為了看花而去種了月季花的樹——月季既非柔弱惹人憐愛的草本的花,又不是高高在上的堅硬的樹,它們有要用刀才能砍斷的小手指一般粗細的帶刺的枝條,有泛著紫色邊的月季葉子,它們的花像玫瑰一般開在月季帶刺的枝條上,一朵,兩朵,三朵……許多朵。如果一個人喜歡月季花,在鎮(zhèn)頭,她只需要在路上多往前走走,隨便去誰家的路上看看,大約總能見到灌木的月季一叢一叢開放,作為不算太重要的籬笆,隔著隔壁家的菜地,或一條誰都可以經(jīng)過的小路。而真正的院子又多不會種上月季去作為阻隔人和別的動物的障礙物,因為即便人不會跨過月季叢,貓啊,狗啊,也總能從月季叢中鉆過去,去破壞院子里的菜啊,追趕小雞啊,或者掀翻誰家曬著的南瓜干、山楂果……
月季花據(jù)說好樣,好成活,也不容易死掉。隨意剪下一枝月季的枝條,將它插在濕潤的泥土里,它也能慢慢長成一株新的月季花。月季和梔子花有相似之處,它們作為一種植物都是以“花”為自己命名的。當我們看到一叢月季,我們就會在心里叫它們月季花,或干脆就是一叢月季。它開的花好看看,在夏天的太陽下開出鮮紅色的花,也很奪目。如果有人愿意剪一些有月季花苞的枝條,放在花瓶里養(yǎng)起來,應該比玫瑰要持久吧。月季枝有堅硬的刺,它不會輕易讓人去觸碰。月季花看上去生命力旺盛,我從未見過一株月季花干枯和死亡。
我曾寫過一首月季的詩便是這樣:
午夜月季
被詩人摘回來的
午夜月季花,它的酒氣散盡了,
紅色還保留著——真是姹紫嫣紅啊。
這朵月季花落在地上的過程沒有人看見。
詩人的奏鳴曲沒有驚動它,
就那樣自由凋落的紫色月季占有了
死亡的美感,一首詩形成的過程。
杜鵑花,又叫映山紅。
在南方,在瀏陽,可能人們知道有種春天開在山上的紅色的花叫做映山紅,而不知道它有一個學名叫杜鵑花。在北方,我猜測,也許人們單單知道有一種花叫做杜鵑花,覺得它既普通又好看,是一種平民的花,但不知道它們就是映山紅,就是那傳唱的民歌里唱出的婉轉而感人的花兒。
每年春天,天氣轉暖以后不久,隨意在南方起伏的小山上走,人們就會在山上看到一叢一叢鮮紅色的花——那些花容易衰敗,它們就是映山紅。等到映山紅開了,回老家過年休息了一個半個月的人們就會意識到春天來了,新一年的工作也來了,該出門干活養(yǎng)家了。
而映山紅開時,也是普通人一年中第一個出門旅游的時節(jié)。在長沙地區(qū)曾流傳過一個奇聞,說是某年某月,毛主席的生日,韶山的映山紅一夜之間全開了……那是在冬天;又說某年某月,也是毛主席的某件事情,大約是銅像樹立,或是銅像過某一個著名的山,山上的映山紅又都開了……樸素而信奉奇跡的人熱愛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就好比信仰神的人希望看到神跡在自己身邊顯靈。作為一個又一個流傳出來的傳說,人們坐在誰家地坪上曬太陽聊天時,曾經(jīng)神采飛揚地說起過映山紅在冬天開放的消息,臉上帶著一種仿佛屬于自己家里的榮光。人們也愿意相信這樣的奇跡真的發(fā)生過。
映山紅帶著雨水在陽光下開放,瀏陽人的新年又來了。
蒲公英,誰都看過。半透明的絮狀白色小球,吹一口氣就散了,飄出無數(shù)小傘狀的蒲公英的種子,隨著它自己的翼、它的滑翔機飛走,飄散在空著。它開黃色的小花,比半球還要小一點,有些像野菊花,但花瓣遠比菊花要細小且多,密密麻麻的,無數(shù)花瓣扎在一起,成為一朵蒲公英花。因為蒲公英那讓人熟悉的一想到它就想起那飄灑的蒲公英絮狀種子的情景,人們往往容易忘掉蒲公英開的花——它的花也并不起眼,就是小路邊、田埂上一些花色的小花,談不上好看,也不惹人討厭。有時候人們在田野上走,吹一口氣,就想起蒲公英。
蒲公英,像少年的花,倒不是燦爛,而是清純和迷幻。
彼岸花,曼陀羅,這些名字我都知道。
彼岸花,在瀏陽可不是常見的花。大部分人可能沒有聽說過,或即便聽說過,可能也沒有見過。
在我小的時候,我家屋后面瀏陽河邊一個渡船碼頭附近,從那碼頭再往東邊走一二十米的樣子,在那些柳樹的下面,在一處土坳的下面,一塊比較潮濕、長著好些種野生灌木的地上,曾開過一叢奇異的花:每年我見到它時,它正在開花,開出大而鮮艷的紅色須狀花朵,顏色不是正紅色,而帶一些暗粉色,或者某一種表面性的別的粉色??傊?,那花看上去并不純潔,它無數(shù)根觸角一般的花瓣從莖的頂端花蕾處伸出來,呈現(xiàn)出一層一層的碗狀。它那不純潔的粉紅色令人警惕,和有毒的蘑菇往往顏色鮮艷、蛇草莓也比普通的草莓顏色更艷麗相近,那叢花和別的野花相比,開得過大,過于鮮艷,加上它長在河邊背陰處,周圍是陰郁潮濕的;它只有那么一叢,孤零零長在那里,一年開花,又一年還是開花……它的這些特征都符合一個人從有經(jīng)驗的人那里得來的經(jīng)驗:
要遠離那種突然出現(xiàn)在那里的過于鮮艷的花。
那叢花,我知道它就是彼岸花,是在一本書上偶然看到的。我看到彼岸花的形狀和性情和我見過的我家屋后面那株奇異的花幾乎是吻合的,便斷定那是一叢彼岸花。
彼岸花——惡魔的溫柔。鄰國日本人管它叫“死人花”“黃泉之花”,中國古代也有一種對它的稱呼,叫做“無義草”……這些惡名的得來,也不知具體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如我猜測的那樣是有毒的——因為我也沒有去觸碰過。我不敢。
美人蕉在我們那里是很常見的花,它喜歡開在水邊不遠處,看上去也是妖艷的;它也常常長在籬笆從中,在那不招搖的灌木叢里生生開出幾朵紅唇一般鮮艷的碩大的花朵來,讓人遠遠都能看到它,想到一個成年的美人,有著紅艷的嘴唇,一定是在期盼著愛和情人。
美人蕉的花也常常是幾朵花開在一起,可以扎成一小束更大的花。它看上去天然就是一束獻給貴婦的鮮花——只是奇怪,無論我去哪家鮮花店,卻從來沒有碰到過人們將美人蕉拿來販賣,扎成花束送人,那也許是它自己造成的,也許它有毒也說不定。
它的樣子有點像芋頭,葉子也很大,只是比芋頭葉子似乎又要小一點,薄一點。種過或者家里買過芋頭的人都知道,芋頭叫人皮膚發(fā)麻,容易引起人的皮膚過敏,似乎它的根莖有一點致人麻醉的功效。也許人們不將美人蕉剪了送人,是怕它們令人渾身發(fā)麻吧。
而它那狀如紅唇的花瓣,鮮紅色的,暗紅色的,竟然還有黃色的,多像女人那勾人的唇:
少女的唇,
姑娘的唇,
少婦的唇,
以至蕩婦那攝人魂魄的唇。
紫云英,我以前不知道草籽花有一個這樣唯美的名字,也不知道紫云英就是草籽花。每年春天,南方的水田在插秧第一次農(nóng)忙之前,田野里就是草籽花的世界。到處是開滿紫色和粉色小花的成片的土地,比映山紅還要多。草籽花成片生長,花期也要比一般的花長,像是云南那些吸引都市女性的文藝的花海,遠看近看都是那么好看。
這樣一種集體主義的花,長在地上大約一二十厘米高,是草本的植物,沒有玉蘭和梔子花那樣堅硬的枝干。它們?nèi)彳浀那o和葉子都是綠色的,花開在莖的頂部,一根莖開一朵花,花不大不小,和北方的海棠花一般,近看來讓人想到美麗純潔的少女。以前的孩子們喜歡在種滿草籽花的地里跑,男孩子在地上打滾,將花和草都壓到身下又滾過去,女孩子們喜歡蹲著掐一朵一朵的草籽花,將它們別在自己或同伴的頭發(fā)上。要說我們那里最讓人熟悉的花,如果不是最普通的蒲公英,最容易想到的映山紅,就是春天鋪滿南方土地的草籽花——紫云英了。
而農(nóng)民們冬天秋收后在平靜的田地里撒上草籽,讓自己的土地年復一年被花和草甸鋪滿一次。他們并不是為了去欣賞草籽花的美,不是為綠化而種植——草籽花不能結出甜美的果實,它們開花過后,就伏倒在潮濕的田地里。人們用它們作為肥田的自然肥料,是因為草籽花對土地有很好的肥力,又方便播種,和人們大量種出水稻差不多。水稻長出糧食,草籽花為土地施下最自然的肥料,好比來自土地的重新回到土地。到了春天,草籽花盛開時或開過以后,農(nóng)民們將耕牛趕到長滿草籽花的天里,套上犁耙,將好看的草籽花連莖、葉子和花,一通與土地攪拌到一起,和土地混為一體,而令它們腐敗,成為土地的一部分,去肥沃土地,讓地上的一切更好地生長。
因此我記得遍地南方的草籽花,不只是因為它們美麗,還因為它們整體地融入土地那令人感傷的美的消頹。如今我已理解的草籽花的奉獻、紫云英的美。
南方的花當然遠遠不止這些。我只寫寫我見過的知道的,寫到哪里算哪里。當我停下來時,就像一個愛花的人見到一叢花就停下來看花和休息,我不走了,不再描寫它們了。但我可以繼續(xù)說出它們的名字:
玉蘭花,指甲花,水仙花,野菊花,荷花,牽?;ā嗌贌o名的野花。
我想說的是:那些常見的花花草草實際上遠沒有人——至少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想象的那么嬌貴和柔弱,很多花被人踩踏后依然恢復原狀繼續(xù)生長,有些花長在墻上,有的花開在水里。那些花兒之所以被稱為花,沒有被稱作草或者樹,也因為它們是以開花為生命中最重要階段的,而不是以開花作為繁衍的過程,結果之前終將零落的附屬品。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