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嬌

簡介：一念修羅血雨，一朝新夢繾綣，一切的錯誤都于她踏進雙闕樓那年開始。她心心念念愛著的，日日夜夜恨著的，自始至終，都是那個她從未看懂過的人。

第一章

行洛和葉雙闕的重逢，是在滔天血光與漫山火海之中。

各大門派圍剿雙闕樓，火光吞沒了半座雙闕山，喊殺聲伴著血流，恍若修羅地獄。

葉雙闕一身絳紫緞衣，立于雙闕山巔，身后站著雙闕樓的四十二衛(wèi)，再往后便是萬丈懸崖。

行洛手中緊緊地握著劍，她清楚地看到葉雙闕纖塵不染的臉上有著一絲淺淡的笑意，仿佛這場圍剿雙闕樓的血戰(zhàn)不過是眾人不自量力的笑話。

葉雙闕的視線突然落在了行洛的臉上，他似乎是才剛看到她，神情有些意外。行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葉雙闕不笑了。

“阿洛?！比~雙闕的聲音被山風(fēng)吹著，遙遙飄了過來，他的聲音低沉卻不沙啞，道，“你過來?！?/p>

所有人看向了行洛。

翻涌著的恨意讓行洛感覺全身的血液全部沖向了頭頂，她握著劍的手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在所有人的注視中，行洛一字一頓地道：“葉雙闕，我希望你死?！?/p>

樁樁件件的仇，歷歷在目的恨，還有年少時可笑至極的愛慕與憧憬，她在無數(shù)次夜半驚醒的噩夢里，都會一遍遍地幻想，如果她從未認(rèn)識葉雙闕該有多好。

整座山上沉靜了下來，沒有哪個門派敢率先向葉雙闕動手。葉雙闕親自動手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沒有人能說出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可怕，因為凡是見過他動手的人，早已黃土埋身。

卻有人見過四十二衛(wèi)的手段，這四十二個人都是葉雙闕的心腹，每一個都是以一敵千的高手。雙闕樓以毒聞名，擅用暗器，這也是無數(shù)名門正派所不齒的。

葉雙闕并未動怒，他依舊看著行洛，手握折扇，一襲不染塵埃的絳紫緞衣，像極了鮮衣怒馬的翩翩公子。

“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君心城切切，妾心情楚楚。不能同世生。但求同歸土?！?/p>

行洛突然想起了葉雙闕教她的這首詩，情意婉轉(zhuǎn)，纏綿悱惻。那時候的葉雙闕在對著她的時候，總是眼角帶笑，翩翩公子春風(fēng)化雨，端的是溫潤如玉。行洛曾天真地覺得，葉雙闕這樣的男人，是真正的君子，世上無雙。

可這君子的面目下是怎樣的殘忍與嗜殺，又是怎樣的游刃有余、玩弄人心。行洛被他騙了那么多年，她迷戀著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最終也讓她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阿洛。”葉雙闕說，“我教你詩書武功，讓你錦衣玉食，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是?！毙新逡а赖?，“你是教我詩書武功，可是葉樓主，你這么做的目的，你心里難道不明白嗎？”

“我自然明白?！比~雙闕輕聲笑道，“阿洛，我對你好了這么多年，自然是想讓你來做我雙闕樓的當(dāng)家主母的。”

少年時家破人亡，她倚靠著葉雙闕的護佑活著，在無數(shù)個傾慕著葉雙闕的日夜里，行洛都曾幻想過葉雙闕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可是沒有。

如今時過境遷，在這硝煙四起的雙闕山上，行洛終于說出這數(shù)年來不曾安息的恨意，卻聽到了這句她曾經(jīng)日夜以盼的話語。

她的目光和葉雙闕的撞在一處，剎那間的相觸仿佛輪轉(zhuǎn)了寒來暑往里的無數(shù)日升月落。那數(shù)年時光中的溫柔光影化成吉光片羽的流星點點，融進這暗夜深處。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行洛想。

第二章

十二年前，深夜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吞沒了整個斷硯山莊。

風(fēng)頭無兩的斷硯山莊一夕之間覆滅，莊主行正風(fēng)自刎劍堂，千嬌百寵的掌上明珠行洛，從此銷聲匿跡。

除了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鄭文遠(yuǎn)，沒有人知道她去了雙闕樓。

行正風(fēng)在最后一刻將她推入密道，在她手心放了一塊成色極好的翡翠玉佩，在她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中說：“阿洛，拿著它去雙闕樓找葉雙闕，他會照顧好你的?！?/p>

她狼狽地穿過漫長的隧道，一路坎坷地奔向雙闕山，終于在數(shù)日后抵達(dá)。

滿面塵埃與淚水，數(shù)日里水米不進，行洛穿過雙闕樓無數(shù)的瓊樓玉宇，站在主殿里青石鋪就的地面上，仰起頭看向了數(shù)層臺階之上，錦衣華服的葉雙闕。

那是她與葉雙闕初見的第一瞬。

葉雙闕高高在上，說話的聲音很輕，有種萬事不在心上的隨意，卻仿若千鈞驚雷在她的耳邊炸開。

這是行洛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哪怕是最擅丹青的畫師，也難畫出他三分神韻。他低下頭看著行洛，暮色如細(xì)碎的金子，深深淺淺地落了他滿身，讓他看上去竟有幾分溫柔。他柔聲對行洛說了第一句話：“我知道你家里的事情了，以后你就住在雙闕樓吧?！?/p>

她在人生中最痛苦的日子里遇到了葉雙闕，在一次次覺得無法再堅持活下去的時候，都因為葉雙闕而死死撐住。

她不可救藥地喜歡著這個身居高位、武功深不可測的男人，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做。

葉雙闕給行洛立了規(guī)矩，每日無論去哪里，都必須要提前告知他，而且必須在日落前回到雙闕樓。雙闕樓就在雙闕山上，行洛走在路旁，來往的馬車飛馬揚鞭絡(luò)繹不絕，她低著頭，數(shù)了數(shù)懷里鄭文遠(yuǎn)給她的銀票，盤算著下次下山該用什么理由。

葉雙闕沒短過她吃穿，但鄭文遠(yuǎn)總怕委屈了她，次次見面，總會塞給她一沓銀票。

一輛馬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卻并未察覺。直到馬車停下，朱紅色的車簾里突然有人拔劍出鞘，行洛這才反應(yīng)過來，飛速閃身后退。她的速度很快，然而馬車中的人更快，瞬息之間，泛著寒光的劍刃就已經(jīng)橫亙在了她的脖間。

行洛哭喪著臉，道：“葉樓主，不用這樣吧。”

葉雙闕紋絲不動地坐在車中，車簾被劍刃削得稀爛，他冷冷地看著行洛，道：“我日日親自教你武功，這么久了還是這種水平。今日若是旁人，你還能有命站在這里？”

行洛心想，旁人也不會沒事突然對她下殺手啊。但是她沒敢開口。

她悄悄抬眼，去看葉雙闕俊朗的面容。葉雙闕眉目深邃，眸若星辰，鼻梁高挺，不笑的時候看上去有些凌厲，可若是笑了，便仿佛春風(fēng)化雨，讓人的眼中再也容不下別的風(fēng)景。

她爬上葉雙闕的馬車，車內(nèi)水沉香的氣息溫暖安神，厚厚的狐裘毯子鋪滿了整個車廂。

葉雙闕閉目養(yǎng)神，并未說話。行洛看著他的臉看了許久，小聲道：“葉樓主?！?/p>

“何事？”

“你會成婚嗎？”行洛問，話剛出口，她便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太蠢，便補救道，“你會和什么樣的女子成婚呀？”

行洛故作鎮(zhèn)定，目不轉(zhuǎn)睛，卻在葉雙闕睜眼看她的時候偏過了頭看向車外。

葉雙闕反問道：“你覺得呢？”

行洛也不知道，她不知道什么樣的女人才配得上葉雙闕這樣的人，她覺得沒有人配得上他。

沉默許久后，行洛小心翼翼地道：“大概就是家世好，又很美的女人吧?！?/p>

葉雙闕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沒有回答。

第三章

還有三日便是夏至，夏至是葉雙闕的生辰。他的生辰宴辦得聲勢浩大，雙闕樓張燈結(jié)彩，葉雙闕還未送請柬，各家掌門便送來了拜帖。

行洛問葉雙闕：“鄭文遠(yuǎn)來嗎？”

鄭家經(jīng)商起家，被稱是江南第一富賈。雖然習(xí)武之人少，但也地位顯赫。上個月最后一次見鄭文遠(yuǎn)，他千叮嚀萬囑咐，說他爹最近不讓他出門，讓行洛自己萬事小心。

葉雙闕正在喝茶，聞言抬起頭，道：“來又如何，不來又如何？”

“我好久沒見他了?！毙新謇侠蠈崒嵉氐?。

“怎么？”葉雙闕用折扇勾起行洛的下頜，道，“少女懷春了？”

他帶著點兒逗弄般的不懷好意，行洛很少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仰起臉呆呆地看著他，竟忘了回答。

葉雙闕似乎也只是隨口一問，他轉(zhuǎn)身走到門口，突然被行洛叫?。骸叭~樓主?！?/p>

葉雙闕頓住身形，轉(zhuǎn)頭看她。

“鄭文遠(yuǎn)只是我最好的朋友，沒有別的什么?！彼f，“我不成親，我就陪著你，這輩子都跟著你?！?/p>

屋外正是朝霞萬丈，刺得人睜不開眼，葉雙闕背對著門，日光落在他的身后，在屋內(nèi)投下長長的陰影。他臉上的神情全部埋在暗影里，行洛看不清他的表情。

“為什么要陪著我？”葉雙闕問。

行洛突然想起那年初來雙闕樓，葉雙闕讓她住在了他的寢殿旁邊。那一年的葉雙闕已經(jīng)二十二歲，他溫柔地牽著行洛，漫步走在雙闕樓中。

“阿洛?！蹦且荒甑娜~雙闕叫著她的小名，道，“我在十二歲的時候，也和你一樣，突逢變故，父母雙亡?！?/p>

葉雙闕手掌溫暖而堅定，他繼續(xù)道：“可是我依舊活得很好，甚至比任何一個人都好?！?/p>

“你的父母雖然不在了，還有我可以陪著你。”

無論時間過去多久，行洛都記得葉雙闕的那番話，也是那番話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因為你也說過會陪著我啊?！毙新寤卮鸬溃八晕乙惨肋h(yuǎn)陪著你。”

從她踏進雙闕樓到如今的幾年時光里，葉雙闕教她詩書，授她武功，一直陪伴著她。

葉雙闕的身世她知道個大概，他的父母也曾是武林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后來家中出了變故，十二歲的葉雙闕便消失了。傳聞中說葉雙闕在世外仙山中得了高人指點，等二十二歲他再出江湖時，武功已經(jīng)自成一派，天下再無敵手，自此名動天下。

她不是雙闕樓中的弟子，更不是仆役侍從，但大抵是相似的命運讓葉雙闕對她格外寬容，在雙闕樓中，行洛活得和從前在斷硯山莊時并無多少區(qū)別，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無論價格有多么昂貴，多么難以找尋，葉雙闕都會滿足她，從未說過一個不字。

三日后，葉雙闕生辰宴正式開始。

行洛在入場的人群中看見了鄭文遠(yuǎn)，她招手示意，鄭文遠(yuǎn)便悄悄地溜了過來。

“阿洛?！编嵨倪h(yuǎn)神色嚴(yán)肅，“我爹知道我?guī)湍悴閿喑幧角f的事了?！?/p>

行洛收了笑意，道：“怎么了？”

“他讓我轉(zhuǎn)告你，不要再查。”鄭文遠(yuǎn)說，“我也打聽過，幾乎沒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和斷硯山莊曾經(jīng)有些瓜葛的人，我也去探過口風(fēng)，他們……”

鄭文遠(yuǎn)欲言又止，猶豫片刻，道：“他們都說不知道，可是神情非?？謶??！?/p>

行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渾身血液滾燙，道：“都告訴我不要查，可那是我爹娘，斷硯山莊是我的家?！?/p>

鄭文遠(yuǎn)道：“我覺得葉樓主肯定清楚，行叔叔當(dāng)年讓你來他這里，這些年他這么照顧你，肯定是有原因的?！?/p>

“你說的我怎么會不知道?！毙新宓拖骂^，道，“我來雙闕樓的第二天，他就給我立了規(guī)矩，其中一條就是不要去打探斷硯山莊的事情。”

她失魂落魄地和鄭文遠(yuǎn)告別，遙遙地站在遠(yuǎn)處望著葉雙闕，他今天穿著一身玄色武袍，長身玉立，泰然受了各家掌門的恭敬行禮。

這場盛宴直至亥時才徹底結(jié)束，葉雙闕今天多飲了些酒，半倚在床邊，注視著替他脫去靴子的行洛。

“你很喜歡我？”葉雙闕說，“你今天一直在看我。”

行洛抬起頭，目光和葉雙闕的撞在一處。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點兒什么，卻看葉雙闕突然笑了起來，眼底卻神色冰冷。行洛愣了剎那，便見他飛身而起，一只手抱起自己護在懷中，另一只手拔出了劍。葉雙闕武功的精妙在這一瞬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行洛甚至看不清他的動作，便聽耳邊俱是箭矢與兵刃相碰之聲，等再安靜下來時，她縮在葉雙闕的懷里，看見了遍地殘箭。

行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葉雙闕抱著她踢開門，院中幾個負(fù)責(zé)打掃庭院的仆役倒了一地，十幾個黑衣人將他們團團圍住。

葉雙闕的聲音帶著怪異的笑意，他說：“子杰，蒙面做什么？”

趙子杰是他的親信之一。

行洛愣住了。對面的人大抵知道今日必然不能善終，索性撕破臉。趙子杰摘下蒙面，罵道：“世人不過是怕你，才叫你一聲葉樓主。你這種邪魔外道，早就該被天誅地滅?！?/p>

“在我的酒里下藥，想亂箭射死我?！比~雙闕臉上笑意不減，道，“我竟然不知道，你這么恨我?！?/p>

“你記得景懷仁嗎？”趙子杰憤恨道，“我本不姓趙，我姓景，景懷仁是我爹?！?/p>

“死在我手里的人太多了，不記得了?！比~雙闕懶得再聽，他一只手抱著行洛，另一只手手起劍落，趙子杰便沒了聲音。

葉雙闕就連殺人都看上去像在談笑，十幾個人，不過瞬息之間便通通沒了性命，他甚至還柔聲對懷里的行洛說：“閉上眼，不要怕。”""""這是葉雙闕第一次當(dāng)著她的面殺人，行洛任他抱著，卻完全呆住了。

葉雙闕終于想起來松開懷中的行洛，他伸手將她的亂發(fā)撥到耳后，道：“怕了？”

行洛怔怔地站著，沒有回答，刻骨銘心的恐懼順著她的脊梁直沖上頭頂。這些年，她學(xué)武卻從不動手，就連葉雙闕也從未在她面前動過手，因為他知道她怕。她在經(jīng)歷了斷硯山莊的那一夜后，噩夢里便是滔天大火與血海，她怕極了這樣的場景，更習(xí)慣了葉雙闕平和得近乎溫柔的態(tài)度，她險些忘了，眼前的這個人，是如今名震天下的雙闕樓之主，他怎么可能會是那種溫柔平和的人？

“還喜歡我嗎，阿洛？”葉雙闕退后了一步，離行洛遠(yuǎn)了一些，劍刃上還在滴血，他漫不經(jīng)心地將血跡抹去，沒再看她，道，“你看，其實我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樣?！?/p>

晚風(fēng)還帶著未消散盡的暑意，一輪明月當(dāng)空，竹影婆娑斑駁一地，院子里一片靜謐。

過了許久許久，就在葉雙闕覺得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聽見了行洛微微帶著哭腔的聲音。

“嗯?！毙新逭f，“喜歡的。”

行洛白日里多喝了幾杯酒，連膽子都比平時大些，她像是忘記了剛才的恐懼，向前一步，伸手抱住了葉雙闕。

“喜歡的。”她說，“什么樣的你，我都喜歡?！?/p>

一念修羅血雨，一朝新夢繾綣。

懷里的少女毫不設(shè)防，滿心遮掩不住的愛慕。葉雙闕還提著劍的手有些僵硬，他想要抬手回抱住她，卻又遲遲沒有動作。

“阿洛?！?/p>

“嗯。”

“你就好好待在雙闕樓。”葉雙闕說，“以后不會再有今天的事情了。”

這承諾的背后意味著什么，葉雙闕沒有說。他突然開始想以后的事情，他想或許應(yīng)該換一個地方去住，雙闕山地處西北，夏日燥熱，冬日嚴(yán)寒，行洛總是抱怨太過干燥。

江南倒是小橋流水，連春日都比這里長些，葉雙闕漫無目的地想，他要在江南最繁華之處買下一座最富麗堂皇的宅子，他要讓行洛住在那里，讓風(fēng)吹不到她，雨淋不著她。他要在院中栽滿最馥郁纏綿的桂樹，在秋日里滿院飄香。

第四章

葉雙闕待行洛很好，這是雙闕樓全樓皆知的事情。

但他也是一個性情多疑殘忍、心思深沉縝密的人。這也是除了行洛，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笑起來春風(fēng)化雨的葉雙闕，亦是心冷手狠的葉雙闕。

可惜行洛二十一歲，才終于看清這個事實。她活在葉雙闕為她編織的幻夢里，險些把眼前的一切當(dāng)了真。

她查了這么多年斷硯山莊的事情，細(xì)數(shù)著所有和斷硯山莊曾有過節(jié)的人，卻萬萬沒有想到，她從一開始就查錯了方向，她滿心信賴與愛慕的男人，才是真正殺她父母，滅她全莊的仇敵。

這件事是鄭文遠(yuǎn)幫她查出來的。鄭文遠(yuǎn)二十二歲正式接手了鄭家，而鄭家最不缺的就是銀兩，只要銀子給足了，多少銷聲匿跡的往事都能重現(xiàn)于世。

但是鄭文遠(yuǎn)還是太年輕，他和行洛都沒有明白一個道理，為什么這些年會沒有人知道有關(guān)于斷硯山莊被滅門的一點兒線索？為什么所有人都對這件事絕口不提，就像是沒有聽說過一樣？

因為做這件事的人，沒有人得罪得起。除了如今的雙闕樓，還能有哪家門派？

還有七日，便是行洛二十二歲的生辰，她神色如常，坐在雙闕樓最高的凌云閣頂，漫不經(jīng)心地等。

葉雙闕上個月南下去臨安，七天前啟程回來，今日該到了。

她紋絲不動地坐著，從日出等到日落，遙遙地看到一支車隊插著葉字大旗，正從正院大門依次而入。

葉雙闕下了馬車，抬起頭，和遠(yuǎn)處的行洛遙遙相望。

樓中各扇門次第而開，葉雙闕手里提著一包用油紙包裹住的點心，緩步走到凌云閣下，他沖著行洛招了招手，道：“阿洛，下來?！?/p>

行洛捏緊了袖中的匕首。她一躍而下，站在葉雙闕面前，看葉雙闕將點心遞了過來，他道：“臨安的一品酥，帶給你的?！?/p>

行洛沒有接，她直直地看著葉雙闕，看著面前這張熟悉到了極致，也在此刻讓她覺得可怕到了極致的臉，問道：“葉樓主，我爹是被你逼死的嗎？”

葉雙闕的反應(yīng)和行洛設(shè)想的所有反應(yīng)都不一樣，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遞給行洛點心的手也沒有收回，他問：“你不愛吃嗎？為什么不接？”

行洛知道，葉雙闕這是默認(rèn)了。

她將手背在身后，匕首滑出衣袖。

“鄭文遠(yuǎn)幫你查出來的嗎？”葉雙闕笑了起來。

行洛的心頭仿佛被一塊巨石死死地堵住，讓她連呼吸都困難，她道：“誰查出來的不重要，我只是想不通，我爹為什么要讓我來找你。”

葉雙闕隨手將點心扔在了地上，似乎忘記了這是他千里迢迢專程為行洛帶來的，所有溫和的表象在一瞬間從他的身上褪去，他的笑容變得有些邪氣。

“行正風(fēng)不過是用整個斷硯山莊換你活著。”葉雙闕說，“他知道他遲早要死，不如自己解決了自己，還能換你一線生機?！?/p>

“什么叫作……我爹知道自己要死？”行洛藏在身后的匕首劃破了她的手掌，她死死地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

“鄭文遠(yuǎn)查出來的東西還是太少了?！比~雙闕抬手勾起她的下頜，注視著她的眼睛，道，“你家有一把絕世名劍，名叫刃雪，你應(yīng)該知道，對吧？”

行洛知道這把劍，不僅行洛知道，天下人沒有誰不知道這把絕世寶劍。只是斷硯山莊如今早已覆滅，那把刃雪也不知去了何處。

“那是我娘的?！比~雙闕漠然道，“你知道這把劍為什么會在斷硯山莊嗎？你知道為什么我告訴你，我和你一樣，十二歲父母雙亡嗎？”

話說到這里，行洛已經(jīng)聽懂他的意思了。

“我爹不是那樣的人?！?她冷冷地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爹罪有應(yīng)得，可是我娘呢？我全莊上下幾百口人，難道都該死嗎？”

葉雙闕大笑了起來，他沒有回答行洛的質(zhì)問，道：“偏偏我僥幸偷生啊，阿洛。所以后來我重出江湖，創(chuàng)了雙闕樓，等到雙闕樓在這江湖之中立于不敗之巔的時候，你爹就知道，他活不久了。

“他來找我，說愿意以死謝罪。”葉雙闕的神態(tài)非常放松，道，“當(dāng)年的斷硯山莊如何的風(fēng)光啊，阿洛，行正風(fēng)武功高絕，山莊內(nèi)處處是奇珍異寶、秘籍古典，那些寶貝，都是從哪里來的呢？

“他說他愿意把斷硯山莊所有的一切送給雙闕樓，只要我答應(yīng)，讓你能好好活著。

“誰都知道我葉雙闕雖然睚眥必報，但是我答應(yīng)的事情，從來不會反悔，所以你爹才會來求我，為你拼一線生機?！比~雙闕微微笑著，偏過頭問行洛，“你說我答不答應(yīng)呢，阿洛？”

回答葉雙闕的，是行洛猛然出手的匕首。

以葉雙闕的速度，這把匕首本不該傷到他分毫，可葉雙闕沒有躲。

深秋的落葉蕭蕭如雨下，冰冷的刀刃覆蓋著溫?zé)岬难?，葉雙闕的臉上仍然帶著春風(fēng)化雨的笑意。

行洛卻像被燙了手一樣，突然松開了手中的匕首，她知道這把匕首如果她再用力一分，葉雙闕或許就會死在這里，可是她偏偏收住了手。

“阿洛。”受傷的葉雙闕微笑著看著她，道，“如果想殺了我，現(xiàn)在就可以動手?！?/p>

他說得極其鄭重，似乎覺得死在行洛的手里，也是不錯的結(jié)局。可行洛看了他片刻，頭也不回地走了。想要攔她的人被葉雙闕攔住，他看著行洛的背影，突然叫住她。

“阿洛。”葉雙闕說，“你還會回到我身邊嗎？”

這句話問得實在太過可笑，行洛沒有回頭。

葉雙闕目送著行洛的身影遠(yuǎn)去，他突然想起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行洛，他這次去臨安，是為了給她二十二歲的生辰準(zhǔn)備禮物。

他在臨安買了一座偌大的庭院，那庭院依山傍水，走出百米便是集市，他想行洛一定會喜歡。

可是她不會回來了。

他的仇報完了，全心全意愛著他的小姑娘，終于看到了對她而言惡陋可怖的真相，也離開了。

葉雙闕捂著滲血的傷口，卻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痛覺。

第五章

鄭文遠(yuǎn)死了，死在了雙闕樓四十二衛(wèi)之一的手里。

行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的眼淚還未來得及落下，就已經(jīng)被徹骨的寒意擊垮。

牽著她的手，溫和而堅定地告訴她以后有他的葉雙闕;笑著教她背“君心城切切，妾心情楚楚”的葉雙闕;總是容忍著她的任性，縱容著她一切的葉雙闕，逼死她的父母，殺了她最好的朋友。所以為的縱容，不過是他信守承諾，讓她當(dāng)真衣食無憂。

千般愛意轉(zhuǎn)瞬成最諷刺的恨，她甚至更恨她自己一些，這一切的源頭都指向了她，如果沒有她，或許斷硯山莊和鄭文遠(yuǎn)，都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

在行洛離開后，葉雙闕突然間撕破了所有以往溫和的表象，他不再容忍任何惹怒了他的人或者門派，他公然滅了整個鄭家，僅僅只是因為鄭文遠(yuǎn)幫行洛查明了當(dāng)年斷硯山莊的事情。

若是有人心懷不滿，雙闕樓的四十二衛(wèi)便毫不留情地出手，江湖之中腥風(fēng)血雨、人心惶惶。

所以在無數(shù)武林正派決定聯(lián)手討伐雙闕樓的時候，行洛毅然加入其中。

葉雙闕說：“阿洛，我對你好了這么多年，自然是想讓你來做我雙闕樓的當(dāng)家主母的?！?/p>

前塵舊夢皆已遠(yuǎn)走，雙闕山火海如浪，情意與恨意扭曲在兩人彼此對望的眼里，一如多年以前臨別時的最后一幕。

“你何必收留我？”行洛道，“你滅了我斷硯山莊，逼死我的爹娘，又殺了從未與你為敵過的鄭文遠(yuǎn)。你明知道鄭文遠(yuǎn)是我最好的朋友，葉樓主，如今我對你沒有半分感激，我只想要你死?！?/p>

葉雙闕說：“我從來沒想過要你感激，阿洛?！?/p>

他想要什么呢？ 他看著行洛，發(fā)現(xiàn)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擁有如今的地位，他經(jīng)歷過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手建立雙闕樓，卻僅僅只是為了報仇，并不是為了活著。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想好好活著了呢？

大概就是行洛來到雙闕樓之后了。她滿目倉皇，卻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她不知道這根浮木才是一切的罪魁禍?zhǔn)?，她全心全意地依賴著他，仰慕著他?/p>

他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期盼未來，他給了行洛與他相似的命運，卻又牽著她，護著她，像是牽住了自己心底最后的溫情。

“阿洛，我記得你說過，無論我是什么樣的人，你都會喜歡?！?葉雙闕嘆了口氣，道，“所以你是騙我的嗎？”

行洛雙眼赤紅一片，身后殺聲四起，短暫的平靜最終被討伐雙闕樓的眾家子弟打破。

葉雙闕臉上的笑意終于淡了下來。

第六章

武林門派圍剿雙闕樓的事情，大概在百年之后仍會是江湖中的傳說。

雙闕樓被滅，然而所有門派都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雙闕樓四十二衛(wèi)，幾乎殺了半數(shù)頗有名望的大家門派。

葉雙闕自始至終都未曾出手，他的目光不曾離開過行洛，沒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刻，究竟想了些什么。

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

有人為行洛送來一張地契，說是葉雙闕送給她二十二歲的生辰禮。

可是如今的行洛，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

她報了仇，雪了恨，孑然一身，了無牽掛。她一路南下，去了臨安。

臨安很美，和從前葉雙闕給她形容的一樣，溫暖濕潤，小橋流水，果然要比雙闕山舒服許多。

葉雙闕買的院子很好找，她在秋雨綿綿中撐著一把油紙傘，穿過熱鬧的集市，一路向西。

幾百米后，她站在一座院落門前，抬頭去看門匾，上面書著三個大字——洛神林。

很多年前他教她念：“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

他說：“阿洛也很美，就如洛神一般。”

數(shù)年往事如夢，大夢初醒，荒唐黃粱

她打開院子的大門，院中栽了數(shù)十棵桂樹，如今正是桂花盛開的季節(jié)，滿院深深淺淺的細(xì)碎花朵在飄搖秋雨里落了滿地，卻依舊馥郁襲人。

行洛走進前廳，桌上擺著一封落滿塵埃的信封，行洛正欲打開，身后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她在一瞬間近乎驚喜地回了頭，在剎那間，她的心里輪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隨即又嘲諷地笑，直到今日，她竟然仍幻想著，被她親手殺死的葉雙闕會不會活過來了，畢竟那可是葉雙闕，怎么會死得那么輕易呢？

當(dāng)年她傷過葉雙闕一次，葉雙闕沒有躲避，也沒有還手。那一夜在雙闕山的滔天火海之中，行洛傷了他第二次，這一次，她沒有留手，葉雙闕卻依舊沒有還手。

葉雙闕死了，最后的表情卻是微微笑著的，他看著行洛，依舊是從前那般的溫和。

一切的仇怨愛恨終于告一段落，行洛卻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得可怕。葉雙闕不該這么死去的，他為什么還是像那一年一樣不愿躲開，他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了呢？

來者是個年近六旬的老者，他朝行洛拱手道：“您是葉夫人吧？”

“我從四年前就在這里看守院子，打理草木，您終于來了?！蹦抢险叩?，“葉公子怎么沒有一起過來？”

行洛回過神來，卻又怔住，她說：“我姓行，未曾婚配，也不是葉夫人?！?/p>

那老者愣了片刻，才開口道：“當(dāng)年一位公子買下這洛神林，說是送給他夫人的。夫人姓行，喜歡穿黛青色，額角有顆朱砂痣，我聽他形容，想著應(yīng)該就是您了?！?/p>

“葉公子對您是真的好。”那老者道，“他在這臨安選了許久，才選中了洛神林，說他的夫人名中也有洛字。

“那時候，他說他的夫人總有一天會不再喜歡他，我看他站在這里，神情很難過。您要是和他鬧了別扭，就不要計較了吧?！?/p>

行洛安靜地站著，院外的雨不知何時停歇了下來，只聞落葉與風(fēng)聲。

她拆開那封信，泛黃的信紙上起首處是葉雙闕的字，只有一個“阿洛”。行洛不知道葉雙闕為什么要寫這封信，除了一聲阿洛，信箋上便全是空白了。

行洛幾乎能想象得出來葉雙闕寫這封信時的樣子，他或許在寫下行洛的名字后突然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話可以說，便戛然而止，封上了信封。

又或許，他想說的話，從來都無法宣之于口。

翩若驚鴻照影，公子如玉，舉世無雙。

如果時間能回到當(dāng)那年，她一定不會去雙闕山了。

她怔怔地站著，在滿園桂香中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