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霍俜權(quán)后來想起來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倒霉的土匪,怎么就綁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沈書玉呢?她明明是一個巧笑倩兮的小美人,卻終日運籌帷幄地算計自己的家業(yè)??缮驎褚膊辉系?,算計到最后,終究是把自己給算計進去了。
一
霍俜權(quán)接到電話匆匆地趕回別墅,第一眼就看見沈書玉半坐半躺地賴在沙發(fā)上,沙發(fā)旁邊的茶幾上堆了厚厚一摞的橘子皮。她十指纖長,白嫩嫩的手上沾滿了果肉的汁水,她扯過一塊絲帕蹭了蹭手,繼而抬手往后一揚,隨意地把它丟棄了。
絲帕輕飄飄地落在霍俜權(quán)腳邊,他撿拾起來之后快步走到她身邊,彎下腰俯視著她姣好的面容,道:“不是說身體不舒服?”
“嗯,”沈書玉半合著眼睛點點頭,漫不經(jīng)心地道,“頭暈。”
霍俜權(quán)無奈地一笑,問道:“那怎么辦呢?”
沈書玉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不知道。”
“我叫泰勒醫(yī)生過來給你看看?”霍俜權(quán)朝旁邊的用人使了個眼色,用人便順從地拿起了電話聽筒,隨時預(yù)備著撥號。
沈書玉把這一切盡收眼底,明目張膽地冷笑了一聲,他霍俜權(quán)不僅在外面是德高望重的霍先生,而且儼然也已經(jīng)成了她沈宅的主人了。
霍俜權(quán)看見她的反應(yīng),心下了然,卻不動氣。只是揮揮手示意用人們都退出去。他好脾氣地耐心問道:“誰惹你不高興了?”
“我自己?!鄙驎褫p輕一拍他的臉,道,“誰叫我這么不爭氣,連自己的家業(yè)都守不???”
霍俜權(quán)微微地側(cè)過臉,嗅了一腔柑橘的芬芳。他垂下眼眸,做出了回答:“書玉,你知道的,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那你還真是了不起?。 彼Z氣乖張地笑嘆一聲,隨手拿起畫冊擋住臉,自顧自地翻看起來。
見她已經(jīng)不準備再理睬自己,霍俜權(quán)沉默良久,起身準備離開。
“后天就是大哥的尾七了,我想大辦一場,你去做個準備?!彼^也不抬地說道。
“好?!被糍窓?quán)一點頭,走了幾步又回到她身邊。這次他蹲了下來,以便與她平視。他人高馬大,在茶幾和沙發(fā)之間幾乎無法容身,只好一只手扶在她的膝蓋上保持平衡。她放下畫冊,瞥了他一眼,道:“把手拿開?!?/p>
“我真的不會害你?!被糍窓?quán)言辭懇切,說話的語氣里盡是溫柔,他再次重復(fù)了那番話,“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你……”
沈書玉打斷他的一番表白,冷冷地說道:“你這些話我聽得足夠多了。全津海市的人都知道,沈家在短短一年內(nèi),失了兩個主心骨,現(xiàn)在全由你霍俜權(quán)當家。你現(xiàn)在留我,不就是為了顯示你是沈家未來的女婿,繼承家業(yè)也是名正言順的嗎?等你什么時候也把我處理掉,也就不必再裝什么善良忠誠了!”
“書玉,你相信我?!彼苷\懇地低下頭,一如既往的忠仆模樣。
她定定地盯著他,卻無法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破綻,好像那位殺伐決斷的霍先生是另一個人。他的這副表情,她看了許多年。他一無所有的時候是如此,現(xiàn)如今沈家一切事業(yè)都落在他的手中,他在她面前還是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態(tài)。
她看久了,也看膩了。
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他馴服了,可終究是不知道他到底包藏著多大的狼子野心。
沈書玉疲憊地搖了搖頭,嘆出一口氣道:“我累了,要睡一會兒?!?/p>
二
沈書玉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看起來睡得很沉,連霍俜權(quán)將她抱了起來都毫無反應(yīng)。他懷里抱著輕飄飄的她,心里卻滿是沉甸甸的喜悅。
他推開沈書玉房間的門,隔著落地窗能看見月色如水,正灑落在外面的露臺上。他想起初次見她,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月夜里。
那已經(jīng)是在五年前了。
當時的霍俜權(quán)還是土匪中的小頭目,盤踞在一座不知名的山里,專劫南來北往的火車。沈書玉好巧不巧地被他給劫了。
車里沸反盈天,只有一節(jié)車廂還挺安靜,他便舍了人馬,親自去查看。
月夜清朗,月光灑在沈書玉身上,給她鍍了一層璀璨的銀光?;糍窓?quán)只看了她一眼,就把她看進心里去了。
沈書玉不知道他的心思,氣定神閑地覷了他一眼,道:“要錢就自己拿,拿了之后送我去最近的火車站?!?/p>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十分孤高,看他的眼神也好像是在打量一只蟲豸。然而在他的眼里只覺得她是個珠玉似的小人兒,很適合親一親、抱一抱。所以他由著性子,把她拉扯過來之后親了一口。
只一口,她就被燙著了似的一把推開了他,先是怒目而視,繼而眼里閃了淚光。不同于霍俜權(quán)司空見慣的山野女人的號啕,她只是默默地流淚,不說話也不掙扎,就那么看著他。
霍俜權(quán)沒讀過什么書,不知道“梨花帶雨”的典故,但是看著她帶著淚光的臉,他的確想到了帶著露水的花瓣。
霍俜權(quán)從來都是聽著大哥的命令行事,把搶來的女人當作戰(zhàn)利品,無論是好是壞一律交由大哥支配??蛇@次是個例外,他把沈書玉帶回山里,藏進了自己的屋子。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能哭的女人,無論他是好言相勸還是惡語威脅,她都軟硬不吃,只顧著自己流淚,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他無可奈何,問她道:“我收了錢就放你,先不哭了行不行?”
沈書玉狠狠地一吸鼻子,還是不理他。
霍俜權(quán)少有地束手無策了,他一邊煩躁地揉亂了頭發(fā),一邊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是犯了難,可她看著他為難的模樣,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先是覺得自己身為淑女,被這個骯臟的貨色輕薄,對她是種災(zāi)難性的侮辱,傷心欲絕是教養(yǎng)與自重使然;可如今聽著他一路上的好言好語,又看他抓耳撓腮的模樣,頗帶著點兒天真的色彩,像是小學(xué)生因為解不開題而苦惱,而她身為出題人,算占了上風,是略勝他一籌了。
這個想法讓沈書玉心中有些釋然,心中本就微不足道的惶恐現(xiàn)在更是一掃而空。所以她一邊笑,一邊指著他問道:“你還是不是個土匪?你就是這么綁人的?”
霍俜權(quán)被她笑得有點兒尷尬,惱羞成怒地加重了語氣,喝道:“閉嘴!”
“哎喲,好嚇人!”沈書玉裝模作樣地捂著胸口,一雙眼睛里卻還是帶著笑意。
霍俜權(quán)感覺自己是被她當成了滑稽的丑角,只好企圖以暴力威脅。然而一只手高高地揚起了,卻始終沒辦法落下。
沈書玉已經(jīng)看出了他沒有要傷害自己的意思,所以很無所謂地笑道:“你們綁了我,無非就是求財。既然想要錢,就得給我家里發(fā)去勒索信。可我爹要是知道我有個什么閃失,事情就不是那么好辦了?!?/p>
“你爹是誰?”
“沈敬山,海津市商行行長?!?/p>
霍俜權(quán)從小在山里長大,對于海津市知之甚少,但是看她一副毫無畏懼的模樣,也知道她父親應(yīng)該是個很有身份的大角色。于是他就順著她的話,答道:“那我應(yīng)該能掙不少錢?!?/p>
“錢不錢的倒是其次,有麻煩才是要緊的。”沈書玉看著他的表情已經(jīng)猜到他是一個沒見識的井底之蛙,就言簡意賅地跟他解釋道,“我們家經(jīng)商,如今世道亂,總要有護商的衛(wèi)隊以供使用,人數(shù)大概有你們山里弟兄的五倍左右?!?/p>
“我可沒在車上見到你說的衛(wèi)隊?!被糍窓?quán)笑道,“就三四個人,還一起束手就擒了。”
“是,這次跟我出來的人是不多。”沈書玉耐著性子繼續(xù)說道,“但今天我被你綁了,萬一受了傷,說明我們沈家衛(wèi)隊連個人都護不住。消息傳出去,就會讓沈家商行的威勢打了折扣,我爹是不會輕饒了你的。”
“沒事兒。”霍俜權(quán)從善如流道,“那就不讓消息傳出去?!?/p>
“那你怎么要錢?”沈書玉笑問道。
而霍俜權(quán)搖了搖頭,像狼盯著獵物一樣,直勾勾、惡狠狠地直視著沈書玉的雙眼,道:“我不要錢,只要你!”
三
沈書玉從睡夢里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正好看見霍俜權(quán)佇立在落地窗前的背影??粗@樣好的月色,她同樣地回想起了五年前兩個人初見的時候。
那時候霍俜權(quán)還是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土匪,居然敢大言不慚地跟她說什么“只要你”。她聽完之后看出了他是認真的,因此更覺得他可笑——這簡直就是不自量力。
沈書玉強忍著笑意,拍了拍他的臉,和他商量道:“這樣吧,你不如帶著你的弟兄們護送我回去,到時候一起收編進我們家的衛(wèi)隊里。不僅掙的錢比你們現(xiàn)在要多,而且還名正言順,不用天天擔心被圍剿?!?/p>
霍俜權(quán)反問道:“你把沈家說得這樣厲害,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想把我們引出去,趁機報仇?”
“小土匪,還算有點兒腦子?!鄙驎窈茏栽诘厣炝藗€懶腰,看他床榻還算干凈整潔,就大大方方地躺了上去。
霍俜權(quán)看她一副自在坦蕩的模樣,擰著眉頭問道:“你就不怕我對你不利嗎?”
沈書玉看也不看他,閉著眼睛搖搖頭,繼而不耐煩地道:“別吵我,我好些天沒睡好覺了?!?/p>
霍俜權(quán)皺著眉頭審視她,居然發(fā)現(xiàn)她呼吸平靜,好像是真睡著了。他吹熄了燭火,坐在一邊端詳她的睡顏。
沈書玉表面上睡得安寧,其實暗暗地也有提防。可那天他竟然真沒有碰她,只守著桌子枯坐了一夜。她第二天清早看著初升的日頭,感覺自己還真是遇上了一個怪人——一個純情又天真的小土匪。
沈家的人在車站沒接到自家小姐,追根溯源,就發(fā)現(xiàn)是被沿途的山匪給劫了。于是不僅派出了衛(wèi)隊,而且集結(jié)了縣里的保安隊,直接帶著人馬殺到了山下,要把那窩山匪一鍋端了。
看著山下火光滔天,霍俜權(quán)沒想到麻煩來得這么快。沈書玉被綁的時候不慌張,如今要被解救了也沒多欣喜。她悠閑地瞥了一眼霍俜權(quán),道:“你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一,把我交給你們當家的大哥,拿我做人質(zhì),逼迫山下的人放過你們。”
霍俜權(quán)聽著她的話,心里也覺得有道理。不過這樣一來,不僅沈書玉會有性命之憂,而且事后大哥也不會放過他。所以他果決地一搖頭,問她:“二呢?”
“二就是你帶著你的親信兄弟護送我下山,跟我回沈家,從此不再當土匪了?!鄙驎裥Σ[瞇地回答道。
霍俜權(quán)看著她眼波流轉(zhuǎn),還帶有幾分狡黠,感覺自己很可能會落入她的圈套。他還沒考慮過將來要做什么,只是想守著她清清靜靜地再多過幾天,可是聽著外面的喊殺聲、雜亂的腳步聲,他只能倉促地做出選擇。
四
他最終選擇了她。
——那天霍俜權(quán)帶著一小隊人馬護送她到了山下,才剛和沈家的人會面,山上就燒成了一片火海。也不知道算是他放了她一馬,還是她救了他一命。
霍俜權(quán)帶人初到沈家的時候,沈敬山很看不上這群草莽英雄,但礙于他們救了自己的女兒,不得不給個薄面讓他們留下。所以沈書玉趁機把他帶來的那幾十個人分別安插到了各個鋪面當小伙計,唯獨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邊當保鏢。
她覺得他很有意思。
霍俜權(quán)從小長在山間,最遠只去過縣城,對于津海這種大都市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沈書玉就愛看他那副明明對新鮮事物十分好奇卻還要故作淡定的樣子。
她帶著他去舞廳,給他展示大城市的燈紅酒綠。
霍俜權(quán)長得高大英俊,站在黑暗當中也很惹眼,即使是一副保鏢打扮也惹得許多大方的小姐們矚目。不過他一雙眼只落在舞池中央的沈書玉身上,一邊看還要一邊皺著眉頭,是一副很不贊許的表情。
沈書玉來舞廳不是為了消遣,而是為了積累人脈,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此時就清清楚楚地把他的表情盡收眼底。于是一曲舞畢,她背著手蹦蹦跳跳地回到他面前,一歪頭很俏皮地問道:“你也要試試嗎?”
霍俜權(quán)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放開?!彼p聲喝令。
霍俜權(quán)知道她是個陰晴不定的脾氣,說翻臉就翻臉,只好不情不愿地松開了手,同時低聲不滿地道:“和別人摟摟抱抱,像什么樣子?”
“別人?”她笑瞇瞇地反問道,“什么叫別人?你算是自己人?”
霍俜權(quán)低頭沉默不語,慢慢地走到了舞池邊緣,她卻主動地牽著他的手,貼在了腰間。手貼著她柔軟的細腰,那盈盈一握令他心猿意馬,又覺出了自己的笨拙,他跟著她的提示調(diào)動腳步,卻無論如何都是慢了半拍。
沈書玉環(huán)著他的脖子,語氣很輕快又很親昵地說道:“我的確是把你當作自己人。否則你滿場看看,哪有小姐帶著保鏢下場跳舞的?”
他只顧著跟上舞步和節(jié)奏,無暇應(yīng)答。
“跳舞有跳舞的禮節(jié),交際有交際的禮節(jié)。”沈書玉見他還是不說話,以為他還在為剛才的事不高興,所以柔聲解釋道,“跳舞的時候摟著腰,是紳士和淑女;到了場外還這么不尊重,就是紈绔子弟和交際花了?!?/p>
“尊重?”他微微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就是要面子。”沈書玉知道他是個俗人,對于禮儀方面的見識淺薄,所以言簡意賅地解釋道,“有身份的人在外要講體面。往后我是要做大人物的,你也要成為我的得力干將,一舉一動更要注意,否則就被別人輕看了?!?/p>
霍俜權(quán)似懂非懂地一點頭。
沈書玉看清楚了他一臉的懵懂表情,笑瞇瞇地靠向他的胸膛,輕聲道:“從今以后,你好好地替我做事,我虧待不了你。”
霍俜權(quán)低頭去望她的雙眼,卻見她的眼神并不落在自己的身上,而是遙遙地看向遠處,隱隱地透露著興奮,連帶著一雙眸子都星星點點地閃著光。她這姿態(tài)很美,讓他情不自禁地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你愛我嗎?”感受到他手中驟然收緊的力量,她輕聲問道。
霍俜權(quán)先是沉默不語,而后回答道:“我想要你?!?/p>
沈書玉低低地笑了一聲,踮起腳湊到他耳邊嘆氣似的說道:“好啊,那就試試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吧?!?/p>
五
秋風沿著縫隙從窗外溜進來,在霍俜權(quán)的耳邊打了個轉(zhuǎn)。她的話言猶在耳,而如今,他的確已經(jīng)是威名遠揚的霍先生了,沈書玉也從高不可攀的沈小姐變成了需要他精心呵護的女子。
看來,他還是很有本事的。
霍俜權(quán)揚起嘴角一笑,把窗戶關(guān)了個嚴實。他走到床邊去掖好了她的被子,指尖隔著空氣勾勒著她安寧的眉眼。她的脾氣不算好,她面對他的時候總是橫眉怒目的樣子居多,甚少見到她這樣柔軟可愛的模樣。
他不知道自己愛她的方式是對是錯,可是現(xiàn)在他要的全都有了。她也不必再勾心斗角地去爭去搶,只要她想要的,他全都能夠雙手奉上。
霍俜權(quán)低頭在她臉上輕盈地一吻,關(guān)上房門走了出去。
那個吻一閃即逝,沈書玉迷糊間只以為是一滴水落在了自己的臉上,所以下意識地伸手擦了一把。這一動,就把自己給動清醒了。
她現(xiàn)在時常是昏昏沉沉的,但一旦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就會長久地失眠。于是,她索性就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樓下花園亮起兩道車燈,是霍俜權(quán)又坐車出門了。她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窗邊,確定光亮已經(jīng)消失在遠處,這才輕舒了一口氣。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對他竟然會有忌憚之心。
可當初明明不是這樣的。
沈書玉曾經(jīng)一度很喜歡霍俜權(quán),因為他堪當大任,能為她所重用。
沈書玉的父親只有一兒一女,父親總有些重男輕女的思想,把家里的家業(yè)全交給了大哥沈書平照管,她占有的股份堪稱是微乎其微。然而她大哥雖然算不上游手好閑,但從小就不求上進,接手的幾家公司連年都有虧損。她從小就成績優(yōu)異,商業(yè)眼光也敏銳,憑什么她連和他平分秋色都不行?何況大哥跟她本就不是一母同胞,將來成立了自己的家庭,他更不會管她的死活。她如今不爭一把,以后等著仰人鼻息地過活嗎?
遇見霍俜權(quán)就是她的契機,她手中有人,就能多些耳目,立足的機會就更大了。
從霍俜權(quán)現(xiàn)在的能力來說,她當年的確沒看錯人。雖然他對于商場之事一竅不通,但經(jīng)她指點,他很快便深得要領(lǐng),也稱得上是一位優(yōu)秀的門生了。自從她把他送到父親面前之后,他就步步高升,從父親口中的“小霍”到底下人口中的“霍哥”,再到了如今的霍先生。
可或許是一步錯,步步錯。她成就了他,卻也讓他想毀了她。
沈書玉敲了敲昏沉的頭腦,大聲地喊來了自己的親信婢女:“備車,我要出門?!?/p>
六
沈書玉坐在車廂里,把車窗開到了最大。微涼的風從外面席卷而來,帶著路邊咖啡廳里的醇香氣息。她想起那年的夏天特別熱,大哥從歐洲度假回來,特地往家里帶了一包咖啡。
大熱天的,她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端著一杯剛煮好的咖啡輕輕地吹。
“你病了?”霍俜權(quán)從外面大步流星地走進來,準備跟她匯報他那幾位小兄弟的近況。然而在他看到杯中釅黑的液體之后立馬把正事放在了一邊,緊接著問道:“怎么在吃藥?”
沈書玉被他問得一頭霧水,良久才反應(yīng)過來——他只見過咖啡廳里加了奶、加了糖的咖啡,顯然是把清咖啡當作是中藥了。所以她笑瞇瞇地把杯子舉到他嘴邊,道:“傻瓜,嘗一口。”
霍俜權(quán)蹙著雙眉抿了一口,才知道自己又鬧了沒見識的笑話。
沈書玉往杯子里加了點兒蜂蜜,自己低頭也抿了一小口,這才慢悠悠地問道,“我讓你辦的事呢?”
霍俜權(quán)的眼神只落在她的唇上,聽到這話才回過神來,輕咳一聲,長篇大論地匯報了自己那群小兄弟的近況。末了,他輕聲道:“一切都聽沈小姐的吩咐。”
“嗯?!鄙驎駪?yīng)了一聲,她把他帶來的那些人安插出去,就是為了好掌握那些生意的門路。她對于他們沒什么大的要求,只要能聽話,肯上進就好。
沈書玉抬起頭來斜斜地瞥了一眼霍俜權(quán),他低著頭,已經(jīng)逐漸有了一副恭謹?shù)膽B(tài)度,不再像狼崽子似的野蠻直白了??粗@副模樣,她頗有成就感,可心里卻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是滋味。她飲盡了杯中殘余的咖啡,朝他柔軟地一笑,道:“后天父親過五十大壽,家里要辦宴會,你也來湊湊這個熱鬧吧。”
沈敬山作為津海商會的會長,過整壽當然是要大操大辦。所以不光整個津海市的名流來了,而且和沈家有利益關(guān)系的大家族也紛紛派了代表前來。
這些人來,都是帶著財路來的。沈書玉忙著應(yīng)酬交際,要廣結(jié)人緣。可才跟幾位先生攀談了不久,就發(fā)現(xiàn)他們神色各異地看向她身后,繼而說話都不自在了。她往后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霍俜權(quán)如同一尊黑面神似的跟在她身后不遠處,仿佛是專門為了礙眼而來的。
她謙和有禮地送走了幾位先生,而后找了個僻靜地方把霍俜權(quán)叫了過來。她本意是想惡狠狠地說他一頓,然而對上他那副故意裝傻充愣的表情,她終于是被氣得笑了出來,抱怨道:“我叫你來是讓你學(xué)著怎么跟人打交道的,你可倒好,防賊似的盯著我?!?/p>
霍俜權(quán)言簡意賅地解釋道:“我得保護你?!?/p>
他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湊近她,輕輕地嗅沈書玉身上的香水味道。她今天用的不知道是哪國的香水,整個人充盈著一種成熟水果的甜蜜香氣,讓人頗想咬上一口。他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想,要真的品嘗起來,她的味道一定是很生澀的。
“你以為我是想讓你當一輩子保鏢?”沈書玉亦嗔亦笑地反問道,“父親和大哥要是看出我對家產(chǎn)有意,那肯定是要防著我了。所以你得替我做事,先去籠絡(luò)了他們才行,明不明白?”
她的話剛說完,就聽到宴會廳里傳來了賓客們的驚呼聲。
七
宴會廳里的混亂來自十數(shù)個刺客。
那些刺客作侍者打扮,原是沈家請來來為這場壽宴服務(wù)的。沈敬山家大業(yè)大,所涉及的產(chǎn)業(yè)又多,在商業(yè)競爭時必定會擋了一些人的財路,所以累積的仇家不少。沈家知道這次壽宴來的人魚龍混雜,所以特地加派了人手巡查,沒想到還是防不勝防。
賓客全在往外跑,唯有沈書玉逆著人流往里進。霍俜權(quán)一邊為她開路,一邊用整個身軀護住了她,卻猝不及防地被來自背后的力量推了出去。
那些刺客在托盤底下都藏了利刃,很有章法地進行著這一場刺殺。而霍俜權(quán)被迫赤手空拳地沖到沈敬山的面前,生生地用肉體替他擋下了一刀。
霍俜權(quán)吃痛,本能地拿出了以一當百的氣勢與刺客纏斗起來。他是土匪出身,拳腳功夫本就勝人一籌,硬是把一群刺客阻攔住了。直到沈家的侍衛(wèi)將刺客們團團圍住,他才喘著粗氣朝沈書玉走過去。
沈書玉正在依偎在沈敬山身邊,看起來驚魂未定。直到霍俜權(quán)走到了她面前,她像是才發(fā)現(xiàn)他受了傷的樣子,嬌滴滴的驚叫道:“爹,小霍受傷了!”
沈敬山把剛才霍俜權(quán)奮不顧身的形象看在眼里,此時對他也很是感激,忙不迭地叫仆人去請醫(yī)生。
霍俜權(quán)還是初次進入沈家后花園的小樓里。那片小樓里如今只住著沈書玉,所以把樓下改作了客房,他被安置在其中,又請了西洋大夫來治療。
經(jīng)過一番消毒和包扎,西洋大夫說病人除了失血過多并無大礙,而沈敬山聽到這里,也覺得自己對于這位救命恩人的關(guān)心已經(jīng)足夠了,進去匆匆許諾了幾句“必有重酬”之類的話,就再次回到了宴會廳。
而沈書玉沒有走,她讓仆人們都離開之后,一個人倚靠在門口仔細地端詳他。
霍俜權(quán)疲憊地躺在床上,也沒有說話。
“要不然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她慢慢地開口說道。
“不用,死不了。”
沈書玉走到他身邊,見他眉宇間透露出冷淡的神色,仿佛并不在意似的說道:“這回你可在父親面前長了臉了,等著你的可是飛黃騰達?!?/p>
“你就是為了這個?”霍俜權(quán)驀地睜開眼睛,質(zhì)問道,“你不怕我會死嗎?”
“你這不是沒事嗎?”沈書玉反問道。
霍俜權(quán)默然無言地看著她,而她聳一聳肩,仿佛什么事都無所謂。她笑瞇瞇地把臉湊近到了一個很親密的距離,耳語道:“你是我的人,為我出生入死不是應(yīng)該的嗎?”
說完,她直起身來公事公辦地說道:“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復(fù)。”繼而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就走。
八
沈書玉表面上云淡風輕,其實心里快要后怕死了。
她看到明晃晃的刀光,當即想到要保護父親。她看出來那群刺殺者的身手遠在霍俜權(quán)之下,而此時又正是他在父親面前露臉的好時機,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把他送了出去。
沈書玉低頭看看自己還在顫抖的雙手。就是這雙手,剛剛狠狠地把霍俜權(quán)推了出去——那個盡忠職守、一心一意要保護她的霍俜權(quán)。
按理說,保鏢為主人賣命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虑?,何況霍俜權(quán)的傷口雖然很深,但終究是皮肉傷,也沒什么生命危險。可是當她看見鮮血汩汩地從他身上流淌出來的時候,竟然覺得觸目驚心。
或者說不只是觸目驚心,甚至還很心痛。
如果只是擔心失去一個得力干將,她還不會如此。然而想到是霍俜權(quán)陷入了危險,她就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懼,世上如果沒了霍俜權(quán)這個人……
她搖搖頭,不敢繼續(xù)往下再想了。再想下去,就不只是恐懼,而是絕望了。
沈書玉這才驚愕地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愛上他了。
那天入夜之后,沈書玉從自己的房間悄悄地溜到了樓下,潛入了霍俜權(quán)的房間里。
她借著月色窺探了他安寧的睡顏,而后悄悄地從被子里摸到了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握著他溫暖的手,她深刻地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喜悅——既是為他,也是為自己。還好這次冒險沒有造成更惡劣的后果,否則她一定會后悔終生的。
她擔心霍俜權(quán)晚上睡覺亂動,會讓傷口重新裂開感染,所以小心翼翼地守了一夜。他睡得很乖,幾乎都沒有怎么動。所以等天亮之前,她又偷偷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沈書玉不想讓霍俜權(quán)知道自己的心意,因為兒女情長對于事業(yè)而言總是種牽絆,而經(jīng)過這次之后,他大概也會對她灰心了,從今以后不會再動不動就跟她說“我要你”這種話。
霍俜權(quán)在小樓里住了幾夜,沈書玉就守了他幾夜。
直到他傷快好的時候,她才和父親一起去探望了霍俜權(quán)。他大概是想通了,露出一副很老實的模樣,要求跟在沈敬山身邊,為沈家做事。
沈敬山因為親眼見過他不凡的身手,對此自然是欣然應(yīng)允。
從此以后,霍俜權(quán)開始大展宏圖。
九
有著沈敬山的器重以及沈書玉暗地里的指點,又有一群小兄弟在各個區(qū)域為霍俜權(quán)鋪路,他在三年之內(nèi),成功地從沈家護商隊的隊長升任為了三家俱樂部、兩家百貨公司的經(jīng)理。
他有了身份和地位,更不敢忘本。所以過年的時候他帶著一大車的禮物前來沈家拜年。沈書玉看著他的隨從大包小包地往沈家別墅里送東西,恍惚間竟然覺得他像是來下聘的。
沈敬山也有此感,所以在酒足飯飽之后打趣了他兩句。
沒想到霍俜權(quán)正色道:“我的確很想求娶小姐?!?/p>
沈書玉注意到了父親驟然僵硬的表情,所以先笑了個前仰后合,指著霍俜權(quán)說道:“小霍真是愛開玩笑!”
霍俜權(quán)低頭一笑,沒有回應(yīng),只是一邊換了話題一邊給沈敬山敬了杯酒。
飯桌上的氣氛并未因為霍俜權(quán)這句看似玩笑的話徹底冷下來,又喝了兩巡酒之后,沈敬山和沈書平徹底醉得不成樣子,而霍俜權(quán)也醉到需要人攙扶的程度。經(jīng)過一場混亂的道別,過年的晚宴算是圓滿地收場了。
沈書玉回到房間之后,還在思考霍俜權(quán)的那句話。他這三年里,都沒有再提過“要她”這件事。偏偏今天,當著父親的面,他居然老話重提了。
他這是什么意思呢?
沈書玉心神不寧地走到露臺上,心煩意亂地想道:如今的霍俜權(quán)好像對錢和權(quán)上了癮,除了做她吩咐的事之外,還做了許多其他未經(jīng)她授意的事。她每每拿話敲打他,他都是態(tài)度良好地認錯或者表忠心,然而卻堅決不改。
事態(tài)好像漸漸失去控制了。
她心煩意亂地握緊了露臺的扶手,卻不防一只手伸上來,正好與她相握。她順著手望過去,就發(fā)現(xiàn)是霍俜權(quán)——他竟然踩在隔壁窗臺上,想要爬過來。
他大概是真的喝多了,眼睛都是紅的。沈書玉擔心他摔下去又擔心他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連拉帶扯地把他拽進了房里,同時怒道:“你來干什么?”
他看著她氣勢洶洶質(zhì)問的樣子,卻笑得很溫柔,語氣也天真得像個孩子,他道:“我愛你?。 ?/p>
“小姐,到了。”司機回過頭來提醒道。
沈書玉坐在車里想:當年他大晚上做賊似的爬墻來找她,只為告訴她一句“我愛你”。而如今他害得她家破人亡,卻依然是這番說辭——他愛她。
午夜時分,她面無表情地下了車。找了一趟唐偵探,她什么都明白了。
十
沈家大公子生前雖然沒有做生意的頭腦,但是愛笑愛鬧,結(jié)交了不少的朋友。這次尾七來了不少人,沈書玉一身黑衣,親自來來回回地去引導(dǎo)賓客們,一直忙到了夜里。
霍俜權(quán)以為她是要借著這次機會,鬧出一些什么事來,所以很有防備。直到夜深人靜了,他看見沈書玉又靜靜地站在露臺上眺望遠處,知道應(yīng)該不會再生事端,才放下心來。
“哥哥的車禍,是小十做的?”沈書玉聽見身后傳來的腳步聲,緩緩問道。昨天唐偵探給了她一摞厚厚的資料,是關(guān)于她父兄死因的調(diào)查。她口中的小十是霍俜權(quán)帶來的小兄弟,也是他最忠心的屬下。
“是。”霍俜權(quán)如實回答道。沈敬山死后,沈書平一手霸占了全部的家業(yè),連已經(jīng)分派給霍俜權(quán)和他手下人的產(chǎn)業(yè)都要重新劃分,小十看不過眼,所以一時沖動做出了那種事。
“你的命令?”沈書玉回頭看向他。
霍俜權(quán)搖了搖頭。
“父親的死和你有關(guān)嗎?”她緊接著問道。
霍俜權(quán)先是搖頭,后又點了點頭。他遲疑著回答道:“我沒能夠救他?!鄙蚓瓷皆谂囵B(yǎng)了他這個得力助手之后自己就不大管事了,把得罪人的事都交給了他去辦。然而也正因如此,外面的人反而都認霍老板,沈老板倒好像已經(jīng)退位了似的不受重視了,所以沈敬山開始緩緩地削減他手中的權(quán)力。而那次暗殺就發(fā)生在他管轄的區(qū)域上,沈敬山被圍攻的時候他就在身邊,可是他怕沈敬山逃過一劫之后會懷疑是他做的,所以猶豫了。這一猶豫,一切都遲了。
沈書玉微微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了?!彼囟⒅鴺湎?,突然一揮手。
霍俜權(quán)對樓里一切都進行了嚴密的監(jiān)管,所以她只好拜托唐偵探聯(lián)系到殺手,趁著這次尾七混進沈宅,躲藏在小花園里,聽她的命令。如果真是她引狼入室,那她就買兇自殺。
槍響的一瞬,她沒有感覺到疼痛。而是被重重地撞倒在地——霍俜權(quán)合身撲到了她身上,她下意識地摟抱了他,摸到了一手黏膩滾燙的血液。
“別干傻事。”霍俜權(quán)努力壓下口腔中翻騰的血液。
沈書玉不知道,當年在壽宴上受傷后,睡覺本就警醒的他因為受傷的原因徹夜難眠,她來了幾夜,他全知道。她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翻臉就翻臉。他還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慚愧脆弱的模樣。他想,她真是可憐——她算計了半天,明明都決定要把他的命豁出去了,可還是要為他傷心。
所以霍俜權(quán)決心要做出一番事業(yè),他要把她要的全給她,即使是不擇手段。
“霍俜權(quán)!”沈書玉的聲音里帶了濃濃的哭腔,道,“你渾蛋!我的家業(yè)你都搶去了,現(xiàn)在連死的機會你都要和我搶嗎?”
霍俜權(quán)想到初見的時候她也是在這樣的月光下哭得梨花帶雨,不過這次不同,她動心了。
他動了動嘴唇,要說的話還很多,可是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他只是輕聲地重復(fù)道:“我愛你……”
他留戀地看著她,只是覺得遺憾,他死后,沈家的一切都能重新回到她手里。
可她也一無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