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鮮少有人知道,早在《東方快車謀殺案》誕生的七十年前,也就是1864年,英國北倫敦線上確確實實發(fā)生過一起震驚全國的慘案——維多利亞火車謀殺案。
與小說精細的格局不同,真實案件從發(fā)生、偵查到審判的過程,都反應了整個英國社會的現(xiàn)實病灶,大到德高望重的政治革命家,小到馬車車夫、妓女,都以“謀殺”之名輪番登場,見證了維多利亞時代最鮮明的陣痛,成為工業(yè)文明發(fā)展之初一段恐怖且疑點重重的黑歷史。
1864年7月9日的清晨十點十分,哈克尼威克快車自倫敦芬丘奇緩緩開出,沿北倫敦線一路前往郊區(qū),在行駛到中途時,火車司機發(fā)現(xiàn)鐵軌上有障礙物,于是下來查看。眼前的情景令司機毛骨悚然——原來鐵軌上躺著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碎裂的頭顱還在不停往外滲血,仔細觀瞧的結果是,這個人居然還活著。
傷者被七手八腳地抬進了附近一家喚作米特福德城堡的酒吧,可惜的是,醫(yī)生的到場未能挽回他的生命。人們從死者身上找到了一個信函,從而確認他叫托馬斯.布里格斯,是住在倫敦富人區(qū)的銀行家兼體面紳士。
倫敦警察廳接手此案后,火速派人前往案發(fā)現(xiàn)場,展開了最細致的調查。
之所以警察如此誠惶誠恐,不是因為本著“維護正義”的職業(yè)操守,而是他們覺得這案子太奇怪了——因為在那個年代,富人被謀殺的機率很小很小。
這跟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階層狀態(tài)有關,作為工業(yè)剛剛起步的英國,貧富差異化大得幾乎空前絕后,土豪與貧民有著絕對的隔離劃分,兩波人住不一樣的街區(qū),有不一樣的生活習性,各自的生存之道也是南轅北轍,嚴格來講,他們交集的機會少之又少。某種意義上來說,富人遭受窮人暗算的機率也在無形中被降低了。
可不巧的是,隨著蒸汽時代全面來臨,讓這種固化的階級被一件先進“武器”徹底打破了,那就是火車。無論高低貴賤,所有人都可以坐上同一輛車,也就是說,在某個特殊環(huán)境中,貧富的界線就只有車廂隔間。顯然,托馬斯先生是哈克尼威克快車的乘客之一,坐的是與普通人拉開了距離的一等艙單間,可艙內的情景卻讓人不得不承認——他是被某個窮鬼劫殺的。
眾所周知,英國推理小說很精彩,而現(xiàn)實中的偵探們也同樣具備超凡的偵破能力。血案發(fā)生的那一年,正好是倫敦警察廳成立偵探部的那一年,他們切切實實地把一眾“福爾摩斯”和“波洛大神探”收歸麾下,這些名偵探各展奇謀,在一無指紋痕跡鑒定,二是高科技驗尸手段的情況下屢破大案。
這一次,警察廳派出了部里的得力干將——理查.坦納。
坦納進入車廂,看到的是一片血海,絲絨座椅被染紅,門把上的血跡也是觸目驚心,從窗戶玻璃上沾著的兩點腦漿判斷,那位年近七十的死者應該是頭靠在窗戶上打瞌睡的時候被兇手用鈍器猛擊兩下,倒地后腦殼撞地導致昏迷;行兇之后,罪犯拽著他拖到門邊,從疾速行駛的列車上將他丟向鐵軌。
對于坦納來說,查案需要時間,憑借他的敏銳和經驗,早晚能鎖定嫌疑人。
可是廣大群眾等不了了。
因為與蒸汽發(fā)動機同時被普及的,還有印刷業(yè)。印刷報紙的速度突飛猛進,已經能做到讓民眾人手一份報紙,及時讀到當天的重大頭條。于是,列車謀殺案被昭告天下,也引發(fā)了極度的恐慌。
要知道,這是英國第一起火車謀殺案,而這種交通工具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普及,倫敦的鐵軌已經鋪到了住宅區(qū)的主干道上,倘若出行都如此不安全,連富人都會在車上遭受不測,那么全英國的乘客又將面臨何樣不可測的危險?
因為恐懼,外加媒體的大肆宣揚,破案已經成了全民關注的焦點——留給倫敦警察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很快,一張價值三百英鎊的懸賞令在倫敦各處張貼,警察廳打算不惜血本也要抓到罪犯,用以安定民心。
另一邊,坦納也收羅到了更多的證據。首先,行兇現(xiàn)場留下了一頂廉價的黑色海貍皮帽子,對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死者來講,它顯然與身上的昂貴西服不搭調,毫無疑問這是兇手慌亂中丟下的行頭。其次,除了屬于死者的皮包和手杖,現(xiàn)場還找到了一個金鏈扣,經查證,這是死者隨身佩帶的懷表被扯下之后遺留的。
正是這個金扣,讓調查有了新進展。
坦納很清楚,罪犯殺人是為了圖財,所以金懷表就是被其拿走換錢了,至于具體會在哪兒銷這個血贓呢?——只有齊普賽街。
一百五十多年前,位于圣保羅大教堂附近的齊普賽街系當時最大的黑市,那里商鋪林立,魚龍混雜,是各色人種的聚集地。其中開設的珠寶店,名義上做的是珠寶生意,實際卻是收貨不問來處的典當行。終于,坦納在那兒找到了一位綽號叫“死亡”的珠寶商,因為金表就是他收走的。
可惜的是,做黑市買賣的商人多半都很江湖,“死亡”老板果然以遺憾的口吻告知大偵探:“我記不清賣家的長相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就這樣斷了。
正當坦納絕望之時,一個好消息傳來——有人來領懸賞金了。
這位“幸運兒”叫作強納森.馬修斯,常年駕著蓬式馬車在街頭拉客。根據馬修斯的供述,他與一位叫弗朗茲.穆勒的德國移民打過交道,因為對方頭上戴的絲綢帽子太過高級,讓他產生了懷疑,于是前來告發(fā)。僅僅只是帽子雷同不足矣證明馬修斯的猜測,但這位面相粗俗、眼神狡黠的車夫很快又拿出了另一個“鐵證”——“死亡”珠寶店里提供的包裝盒,并聲稱那是穆勒送給他的。
有了這兩樣憑據,坦納便向警察廳申請了逮捕令。
然而,穆勒卻“失蹤”了,后來才知道他已經坐上維多利亞號船,前往紐約尋求新的人生,而且船都航行了好幾天了。
這就意味著,坦納必須橫渡大西洋,來個千里追兇。時間來得及嗎?
高速發(fā)展的工業(yè)文明成了坦納的“神助攻”,他火速帶人趕到了利物浦港口,坐上了蒸汽發(fā)動機大游輪。穆勒坐的大帆船,得花一個月的時間才能抵達紐約,而坦納的船只需十五天。
因此,坦納比嫌疑犯提前一周到達紐約港,開始守株待兔。
看到穆勒的那一刻,坦納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從馬修斯提供的證據來看,兇手無疑就是此人。可眼前這位年僅二十四歲的德裔青年面容清秀,表情甚至有些呆滯,行舉看起來也弱不禁風,他能徒手擊碎一個人的腦殼嗎?
但是,穆勒頭上那頂絲綢高頂禮帽給了坦納信心,他很快就控制住了對方,將他帶上了返航的游輪。盡管穆勒一再解釋,那頂帽子他已經買了一年了,而賣給“死亡”的金表,是他在碼頭從一個陌生人手里買的;但是坦納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沒有人能輕易地破壞掉他那份“破案”的成就感。
返程途中,坦納丟給穆勒一本狄更斯的小說《匹克威克外傳》,告訴他只要安分守己,就不用上鐐銬。穆勒真的就在十五天的海上航行期間始終讀著小說,完全沒有反抗意圖。
這又讓坦納產生了懷疑——穆勒真是兇手嗎?
要知道,所有人都對駕蓬式馬車的車夫印象極差,認為他們宰客成風,滿口謊言,而且收入極不穩(wěn)定,很容易干些不茍的勾當以圖厚利。倘若那個馬修斯從頭到尾都在騙人呢?比如講包裝盒其實就是他自己的。何況,報媒已經把案子進展登了一個多禮拜了,為什么他要過那么久才來告發(fā)領賞?難不成他是在等穆勒離開英國再栽贓給他?
帶著一連串的疑問,坦納將穆勒帶回了英國,在利物浦港,等待他們的是誓要將兇手繩之以法的憤怒民眾。
面對人民的震天怒吼,坦納終于意識到,即便還未受審,穆勒也已經是大家心中如假包換的惡棍了。
一夜之間,年輕的穆勒成了全英國最有名的人,他被關押待審期間,法院不停接到民眾要求將他即刻處以極刑的請愿。而作為大功臣的坦納,也認為自己已經完成了任務,并華麗退場。
就在民議沸騰的時候,有一個人站出來,公開走到了大眾的對立面,聲稱“穆勒無罪”。
此人名聲顯赫,是威望可與卡爾.馬克思比肩的革命家——哥特弗利德.金克爾,作為德國移民,金克爾是因反抗德國獨裁統(tǒng)治,被政府關押的政治犯,后來逃到了英國,系流亡者協(xié)會的代表。
金克爾認為,對穆勒的“定罪”完全屬于英國人的歧視,所有的證據都無法證明穆勒就是兇手。這樣的反駁并非空穴來風,穆勒雖然是做一件大衣才賺八個便士的窮裁縫,但是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評價其性情溫和,從不與人起沖突;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有人能證明案發(fā)當晚,穆勒不可能出現(xiàn)在犯罪現(xiàn)場。
提供不在場證明的,是一個叫瑪麗.安.埃爾德雷德的聾女及她的女房東?,旣惤Y結巴巴地向警方陳述,穆勒一直對她苦苦追求,隔三差五就會到她位于瓦薩爾路附近的維多利亞別墅前獻殷勤。謀殺案發(fā)生的時間段,瑪麗出門了,是女房東接待了穆勒,還跟他聊了幾句。而瓦薩爾路在倫敦南部,與北倫敦線完全是兩個方向,就算坐上最快的車,穆勒也無法趕上那趟列車去殺人。
為此,金克爾更加堅定了信心,他一面托人給獄中的穆勒送了換洗衣服,一面花重金聘請了律師帕里。事情看起來有了新的轉機,穆勒很可能會被判無罪。
然而,維多利亞時代的舊風氣和法庭的臭規(guī)矩,卻徹底擊碎了金克爾的希望。
雖然瑪麗和女房東都勇敢地站了出來,但是很快就有人曝料,瑪麗白天是在工廠做襯衫的女工,可晚上卻在自己的公寓里做皮肉生意,因為每周十五便士的薪資實在無力支撐她的生活開銷。而操縱其賣淫的老鴇——正是女房東本人。
對于妓女和老鴇的證言,無論法官還是民眾都立馬看低了幾分,法官當下便決定讓陪審團不必采信房東的說辭。就這樣,穆勒失去了最重要的翻身籌碼。
唇槍舌劍期間,律師還做了一件蠢事,他指出當初告發(fā)穆勒的車夫馬修斯很可能才是真兇,為了賞金陷害了被告。這種說法不僅沒有得到支持,還引發(fā)了多數人的反感,質疑告發(fā)者,等于質疑懸賞緝兇的做法,那以后誰還會向警方提供寶貴線索?就這樣,司法女神的天平愈發(fā)傾斜到了原告方。
除此之外,當時的法庭不允許被告在庭上作自辯申訴,短短的三天審訊中,穆勒只能呆呆地站在席上,看著帕里無力地為自己辯解。
最后沒有任何意外,法官一錘定音——死刑。
這一判決,可算是民眾與法院共同“努力”的結果,人們希望借用穆勒的死來平撫受驚嚇的心靈,而法院更是急于把這段公案了結,以證明大家還生活在一個人身安全有保障的國度。
盡管金克爾和他的團隊在判決之后又做了努力,他們帶著請愿書找到死者托馬斯的住宅,在門口站了四十五分鐘,希望其家人能在上面簽字,讓穆勒有活下來的機會。可是托馬斯的妻兒卻非常堅決地將他們拒之門外,也掐斷了穆勒的最后一線生機。
11月14日清晨,在圣墓教堂與老貝利法庭之間,搭起了一座絞刑臺,被捆綁雙手的穆勒面無表情地站在了絞架前。在他面前的,還有五萬多到場觀摩其死亡過程的民眾,他們神情激動,為正義得以伸張而雀躍。
可是,無論牧師如何規(guī)勸,直到劊子手抽掉腳下木板的那一刻,穆勒仍然不愿認罪。
依據一直追蹤維多利亞火車謀殺案的記者弗雷德里克.威克斯描述,脖子上套著繩環(huán)的穆勒落下的那一刻,身體抽動了一下,隨后說了一句話。很多人都沒有聽懂他說了什么,后來才搞清楚,那是穆勒用德語在說——“是我干的”。
這句話,成了“臭名昭著的罪犯最后的遺言”。
那么,這案子真是穆勒干的嗎?“是我干的”究竟是其瀕死前的懺悔?還是因蒙受冤屈而對世間最悲情的反諷?隨著時間的推移,真相早已無從查證。
現(xiàn)實版的“東方快車謀殺案”就這樣帶著一連串未解的謎團,被束之高閣。整個事件從頭到尾,都宛若一面鏡子,照出了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蕓蕓眾生,事實如何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霧都居民不惜一切代價,乃至無視客觀公正,也要驅散心頭那團巨大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