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坑,瞬間進入黑暗,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語,誰都不認(rèn)識誰了,一模一樣的衣服,一模一樣的走路,這個遠(yuǎn)離了太陽陰冷潮濕的世界,所有的人都急匆匆地走著。
進了皮帶巷的配電室,馬上變得燈火通明,配電室里站著許多人,師傅接到電話來配電室的路上,就已經(jīng)把電機啟動不了的原因分析清楚了,師傅說,電壓互感器燒了得換。隊長說,先湊合著開。師傅說,出了事誰負(fù)責(zé)?隊長說,我管你還是你管我?師傅說,不安全不生產(chǎn),你敢開,我就匯報調(diào)度站。
師傅雖三十多點兒,在我們礦卻是威名赫赫,是我們隊的三朝元老,在礦廣場的勞模標(biāo)兵宣傳欄里,師傅的相片一年四季掛在那里,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居高臨下的看著馬路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
一個勞模標(biāo)兵、機電上的技術(shù)大拿,隊長有時也無可奈何,黑著臉坐在打點房等設(shè)備組送下互感器來,調(diào)度站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命令甩了保護先開,皮帶運不出去煤,工作面也停了,一伙人焦急地看著師傅,師傅雙目微閉,神閑氣定地坐在配電開關(guān)柜邊,一副“老子在此,誰人敢開”的神情。
換上互感器,皮帶轉(zhuǎn)起來,我們上了坑時,已是萬家燈火、月光如水之時,一伙人疲憊不堪東倒西歪的喝水抽煙??傉{(diào)度室通知回去分析事故。師傅說,你們回吧,明天還上八點,有事我一個人頂著。
路燈下師傅點了支煙,吸了一口用力地吞下,鼻孔里緩緩爬出兩股煙霧。我說,師傅,你一個人去行嗎?師傅又用力的吸了一口,說,回吧,去的人越多越麻煩。
第二天上了班,我見師傅面色灰暗,沉默不語,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悄無聲息的翻動著工具,敲敲打打。我心想師傅肯定在總調(diào)挨了訓(xùn),受了罰,現(xiàn)在礦上形勢一片大好,都吶喊著向千萬噸奮進,師傅昨天不是逆勢而為嗎?
中午檢修絞車時,師傅和絞車司機“繼續(xù)干”又大吵了一架。
師傅要拉閘停電正常檢修,“繼續(xù)干”說先開半小時再干。師傅說,正常檢修時間你開什么車?檢修時間由維護工支配。“繼續(xù)干”不理師傅提了一罐又一罐,師傅早就知道“繼續(xù)干”和坑口把罐工里應(yīng)外合,利用中午檢修時間倒騰廢鐵,師傅拿起電話直接匯報給調(diào)度站,然后怒氣沖沖的下坑檢查絞車信號臺。
“繼續(xù)干”見師傅下了坑,立馬把絞車停了電,原想檢查完馬上上坑的師傅,衣著單薄,半小時過去了,一小時過去了,“繼續(xù)干”就是不送電,師傅站在大巷中凍得哆哆嗦嗦。
“繼續(xù)干”在我們隊也算一霸,別人都躲著他走,他說話陰陽怪氣,一旦對誰懷恨在心,非把你害得怕了。有一年他媽從老家來,在他家住了十幾天,有天中午吃飯時一家人尋不上老太太,吃完飯老太太回來了,老太太說,她去老鄉(xiāng)家了,老鄉(xiāng)家的餃子真好吃?!袄^續(xù)干”認(rèn)為他媽給他丟了人,于是給他媽吃了半個月餃子。說,你喜歡吃餃子我天天給你吃,吃得老太太哭著走了。
人們叫他“繼續(xù)干”也是另有原因??由峡酉氯藗兌籍?dāng)笑話講,話是從原先隊里的老書記口里傳出來的,年輕時的“繼續(xù)干”也算是一表人才,選煤廠的一個女工喜歡上了他,倆人好到了談婚論嫁的份上,一個風(fēng)清月明之夜,抑制不住愛火的兩個人寬衣解帶交媾在一起,女工突然昏厥過去,初嘗云雨不懂風(fēng)情的他嚇得穿上衣褲跑隊部去找書記,結(jié)結(jié)巴巴說完,書記大笑,說,傻小子,繼續(xù)干。
也怪書記口無遮攔逢人就講,一來二去,人們都“繼續(xù)干、繼續(xù)干”的叫他,有一年隊里來了個女大學(xué)生實習(xí),以為他姓繼,繼師傅繼師傅的叫他,叫得他動了氣。
后來老書記因一封舉報信讓礦上免了職下坑看了皮帶,信中舉報他超生,一調(diào)查果然屬實,人們都說信是“繼續(xù)干”寫的。
大巷里人來人往,沒有一點兒聲息,仿佛走在傳說中的鬼市,巷燈射出輕飄飄的光,照得大巷中迷幻虛浮,找不見師傅,我一個人坐上人行車在大巷中穿梭著。一列車只有我一個人,人行車漫無目的的走走停停,司機也不問我在哪兒下,面無表情連眼也不眨動一下。人行車穿過一段伸手不見五指的窄巷,不知從哪里來的風(fēng),哀鳴著追趕著人行車,風(fēng)強勁有力,掀翻我的安全帽,我驚慌失措地蜷縮在一個角落,司機突然笑了,我感覺他臉上的五官發(fā)生了錯位,猙獰恐怖。
人行車突然飛起來一樣狂跑著,車輪和軌道的碰撞聲就像在爭吵,一會兒人行車停下來,發(fā)出很大的一聲嘎吱聲。
司機不見了,信號室里空無一人。
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身在何處,我忘記了我在哪兒上的車,不知在哪兒下的車,我想問個人,可偶爾碰上一個人,還沒等我開口,便急匆匆地一閃而過,我懷疑我不是走在人間。
我在迷宮一樣的巷道中夢游一樣走著,我在一條小巷中看見前面站著一個人,我朝他喊著,他轉(zhuǎn)身就跑,我緊追不舍,大聲呼叫著,他跑得更快了,不,他不是跑,是飄。我清清楚楚看見他腳不沾地地跑著,我站住了,頭皮發(fā)麻,巨大的恐懼包圍著我,我扭轉(zhuǎn)身就跑,我想大喊,可我知道這里空無一人,一切都無濟于事,我想快速跑出來,兩腿又像被誰拖住一樣沉重,我用盡全力地跑著,前面一片黑暗,礦燈虛弱的光線已越來越暗淡,我慌不擇路地跑著,我只想走回大巷。我渴望看見大巷中的燈光,我想念人聲鼎沸的班前會,我多么希望師傅能出現(xiàn),我前面出現(xiàn)的那個人又站在我前面,我看見他滿臉血污,我徹底的憤怒了,我大聲叫著,問他,你想咋樣,他哭了,他哭著轉(zhuǎn)身就走,我聽到他的淚落在煤塵中的滴落聲。
我睡著了,我太累了。
醒來后的我看到巷道深處有一盞燈閃爍,我搖了搖我的頭燈,巷道深處的燈也動了動,我又激動又高興,心力交瘁的我一步也挪不動了,饑餓、恐懼、勞累,輪番攻擊著我,我不停地擺動我的頭燈,發(fā)出呼救的信號,前面巷道深處的燈越來越大,并不停地擺動著。
這時傳來師傅的喊聲,我想回應(yīng),可我干裂的嘴唇發(fā)不出一個字來,我只是搖動著頭燈,我不知今夕何夕,我不知我迷路了多長時間。
是師傅,巨大的驚喜使我承受不住昏了過去,我躺在師傅懷里,師傅喂我水,師傅扶我坐起來。師傅說,怨他走得太快把我丟了,又說,你尋不上我就不要亂跑,下車坐信號室等就行了。
我丟失的事弄得全隊皆知,隊長罵了師傅一頓,師傅又寫檢查又挨罰款,我向隊長做了檢討。說,不能全怨師傅,也怨我什么也不當(dāng)回事,我以后要處處注意。
半個月來我驚魂不定,師傅照顧我不用下坑,天天在組里打雜,我向師傅講了我遇到的事,師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師傅問我第一天下坑腰里拴紅褲帶沒,我說沒有,師傅說,第一天下坑都拴紅褲帶,我說我不懂。
我隔三差五的偷賣點兒廢鐵,想方設(shè)法地為組里的人弄點兒小酒,師傅很能喝,我們副工長更能喝,副工長已是酗酒成癮,從早上睜開眼要喝到晚上睡覺閉上眼,有人說他半夜醒來還要喝兩口。
師傅前幾天把樹上掉下來的一只小麻雀放在一個小籠里,掛在窗戶上,小麻雀的媽媽驚叫著一天十幾回不間斷的飛來飛去喂著小麻雀,我無事可做時,就看小麻雀的媽媽精心養(yǎng)護著小麻雀,小麻雀羽翼豐滿后,我悄悄把它放了。
這樣悠閑舒適的工作沒有過多久,我們隊發(fā)生了一起事故。
一個工人上四點時,早上坑騎摩托出去喝酒,此人不光膽大,酒量也大,一瓶白酒下去又要了兩瓶啤酒,酒足飯飽回單位路上摩托撞電線桿上當(dāng)場斃命。有人報了警,交警見他穿著窯衣,根據(jù)窯衣編號,查到我們隊,師傅跑去一眼就認(rèn)出是我們隊工人。
死者家屬要礦上給工亡待遇,礦上不給,說不符合工亡條件,家屬就穿著孝衣舉著花圈到機關(guān)樓鬧事。
我們隊成了眾矢之的,全隊上下驚恐不安,干部怕免了職,工人怕扣了安全賬戶,師傅不敢照顧我了,我天天也跟著師傅早下晚上。
絞車房和我們一個隊,師傅煙癮大,下坑前好去車房抽煙喝水,有天抽完煙喝好水,就把手機和半盒煙放油箱上,正好“繼續(xù)干”上八點班,臨下班時巡回檢查,看見了油箱上的手機和半盒煙,如果是別人,就把手機和煙放操作臺交給下一班,誰過來取就給了誰,師傅匯報過“繼續(xù)干”,“繼續(xù)干”就把手機和煙放進自己柜里。
上了坑回了家,師傅才想起手機和煙的事,想一部用了幾年的手機,扔馬路上也沒人要,明天上了班再取,
第二天換了窯衣下坑前又去車房抽煙喝水,一看油箱上的手機和煙不見了,就問司機誰拿了,“繼續(xù)干”說,有人在坑口撿到給了我,說,就是咱們機電隊的人丟的。師傅說,我明明昨天放油箱上的怎么跑坑口了,我記的一清二楚?!袄^續(xù)干”說,這我就不清楚了,人家給我時這么說的,這是你倆的事,我也不清楚咋回事。師傅問誰撿的?!袄^續(xù)干”說,你認(rèn)不得,是通風(fēng)部的瓦檢工。人家說了,拿一條煙過來取,師傅說,我不要了,你給了他吧。
過了幾天師傅不小心把定位儀扔車房了,湊巧又讓“繼續(xù)干”撿起,下班洗澡時,師傅尋不上定位儀著急地跑上跑下里里外外的找,另一個司機對他說,“繼續(xù)干”放起來了,一問,還和上回說的一樣,這回師傅惱怒不得,丟了定位儀不是什么大事,但補一個麻煩,沒十天半月跑不下來,沒定位儀,隊里就給你記不上工,沒辦法師傅只好給“繼續(xù)干”買了條煙。
師傅想,捉蛤蟆不在水深淺,就不信我逮不住你一回。
上完八點倒了夜班,“繼續(xù)干”騎電動車去電工組找熟人要幾米線,放下車也沒鎖,想著放院里沒事,幾分鐘就下來了。師傅那天沒下坑,在院里編繩環(huán),見“繼續(xù)干”一上樓,就走過去把電動車鎖了,抽出鑰匙扔垃圾筒里。
取上線下了樓的“繼續(xù)干”見電動車鎖上了,鑰匙也不見了,問誰拿了,院里的人都不吭聲,問半天沒人接話,“繼續(xù)干”動了氣,拿了錘子把鎖砸了,騎上車就走。
有人看見就是師傅拔鑰匙扔的,話傳來傳去就傳到“繼續(xù)干”耳朵里,其實“繼續(xù)干”也猜到十有八九是師傅干的。
過了半個月,師傅在坑下配電室檢修,快上坑時接到電話,電話里的人說是他弟弟,讓他下了班在澡堂門口等他。
下了班師傅在澡堂門口等了半小時也等不上他弟弟,就給弟弟打手機,手機關(guān)機。師傅想,弟弟可能下坑了,下坑的人下坑前都把手機關(guān)了放更衣箱里,左等不上右等不上,師傅急得走來走去,想,不是有事吧,實在不能等了,就跑到弟弟家,敲開門,弟弟坐家里看電視呢,就問你手機呢,弟弟拿起手機,師傅問,怎么關(guān)機?弟弟說,這幾天單位事多,麻煩得不行,一回來就關(guān)機了。師傅說了坑下接的電話,弟弟說,我沒打啊。師傅就知道上當(dāng)了,有人故意整他,不用問也知道是誰。
機電隊的副隊長和技術(shù)員一個辦公室,但倆人因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鬧得尿不到一把壺里,誰看誰都不順眼,誰也不服誰,技術(shù)員和隊長走得近,逢年過節(jié)總要去隊長家走走,平時又好在一起吃吃喝喝,副隊長看技術(shù)員攀附隊長,也不示弱,一來二去和書記打得火熱。
隊長和書記明爭暗斗部里和隊里盡人皆知,隊長是學(xué)徒工出身,一步步走向隊長職位,電工鉗工安裝工樣樣精通。書記搞行政出身,雖然機電一竅不通,但寫得一手好文章,為人又圓滑豪爽,善交際能喝酒會拉攏人。隊長在機電部靠的是書記,書記在部里靠的是部長,隊長和部書記是老鄉(xiāng),倆人同時招工來的礦,幾十年的交情。書記和部長是小學(xué)同學(xué),上學(xué)時雖不是莫逆之交,但工作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轉(zhuǎn)一個單位了,書記會察言觀色,為人處世又放得開,又有同學(xué)這份情面,部長明里暗里偏袒著書記,有事沒事好叫書記到他辦公室高談闊論,部里又是部長說了算,部里的人對書記都多了份羨慕。
隊長好耍個小心眼,喜歡凡事推開,能不管盡量不管,圖個輕閑自在。書記深謀遠(yuǎn)慮,工作上不怕麻煩,見了工人沒架子,能幫工人時盡量跑前跑后的幫,天長日久,部里和隊里的人有事都找書記。
有天技術(shù)員在辦公室電腦上聽音樂,副隊長嫌麻煩,說,你要聽戴上耳機。技術(shù)員說,為啥你聽不戴我聽就得戴耳機?要戴咱倆都戴。
上月剛開了資,副隊長看臺賬見技術(shù)員比自己多開了二百,心里當(dāng)時就火了,想找隊長書記問個究竟,想自己在隊里當(dāng)牛做馬,坑上坑下風(fēng)里來雨里去沒日沒夜連家也顧不上,最后倒不如一個?事不管什么也不會的技術(shù)員,書記勸他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年輕要看長遠(yuǎn),咱窮發(fā)不在這一二百上,最后又說這是隊長搗的鬼,這個月做工資時我正好出差。
后來書記和副隊長一起吃飯時,書記說,技術(shù)員打你小報告,和隊長說,你遲來早走,有工程不跟,設(shè)備有故障不管,以后操點兒心。副隊長聽了書記的話,對技術(shù)員恨之入骨,但也處處提防小心,但千小心萬小心還是又讓技術(shù)員抓住一回把柄。有回副隊長和師傅一伙工人給皮帶巷掛電纜接開關(guān),線長了七八米,師傅一伙人自作主張把電纜剝了皮賣了廢銅,其實這也是常有的事,誰看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知道交回去也是廢電纜,到最后還不知誰給賣了。賣了電纜晚上一伙人叫上副隊長去飯店吃了一頓。第二天隊長就知道了,問副隊長想不想干了,明目張膽的帶工人剝電纜呢。
隊長咋知道的,副隊長猜出肯定是技術(shù)員告的,技術(shù)員咋知道的,副隊長不知道了。副隊長罵師傅,說跟你賣點兒銅吃頓飯吧,還讓隊長知道了,師傅有苦難言,只好給副隊長說好話道歉,答應(yīng)改天單獨請他。其實他知道是工長告訴了技術(shù)員,但誰也惹不起,不敢亂說多說,一個人認(rèn)了倒霉。圖個平安。
師傅技術(shù)過硬,又拿名次又當(dāng)勞模,早讓工長又羨慕又嫉妒,但自己有時技術(shù)上拿不下來,也不敢太惹師傅。師傅又好感情用事,發(fā)起火來不考慮后果,這也是他一直當(dāng)不了官的原因,隊里的工人說他,井岡山的毛驢,資格再老也是頭驢。
副隊長見技術(shù)員剛來的一個小孩,平時你偷偷摸摸打個小報告老子忍了也算了,今天說你幾句吧,你比我還厲害,新仇舊恨加一塊兒,火一下子就起來了,嘴不干不凈罵起來。技術(shù)員想,老子給你家干呢,憑什么受你的氣?想想這幾年副隊長對他頤指氣使,明里暗里的欺負(fù),火也壓不住了,站起來說,你給老子再罵一句。副隊長說,咋,不服氣,你來隊里幾年了會個甚,不就是給別人當(dāng)狗嗎?這句話戳到技術(shù)員痛處,技術(shù)員拿起煙缸砸過去,副隊長拿起椅子掄過去,倆人從辦公室打到樓道里,驚動了各辦公室的人,機電部正開檢修會,大小干部都跑出來看。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都互相指責(zé),公說公的理,婆說婆有理,最后不了了之。起先隊長書記壓著不讓隊里的工人知道,可沒三天工人都知道了,可也沒人把這當(dāng)回事,事不關(guān)己你們打就打吧。
現(xiàn)在工人們關(guān)心的是電工組副工長誰來干,副工長死了,死于腦溢血。人都說他是自己喝死自己,大夫問他你是要命呀還是要酒?他說,大夫,我沒酒比死還難受,還是要酒吧。大夫說,你已經(jīng)是酒精性肝硬化了,不能喝了,他只戒了幾天。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師傅,都覺得這回非師傅莫屬,從技術(shù)到資歷無人能及,有人提醒師傅這回該行動了,提前備好貨該送的送,該請的請,師傅面目僵硬地笑了笑。
師傅給隊長打電話,說,下午出來坐坐,隊長沒推辭,一口就答應(yīng)了,師傅打完電話,心怦怦跳著,激動得走來走去,隊長答應(yīng)出來就好辦,自己就能當(dāng)工長了,多么夢寐以求的事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師傅和隊長相談甚歡,師傅又是表決心,又是下保證,恨不能掏出心來讓隊長看看,隊長和師傅喝了一杯又一杯,面紅耳赤、酒酣眼紅之際,隊長說,我向部里推薦你來著,部里不同意,說你沒文憑。師傅愣住了,從頭涼到腳。隊長笑了笑,我再向部里說說,盡量讓你上。隊長走了,匆匆走了就如他匆匆來時一樣。
宣布副工長那天,師傅沒去,副工長由“繼續(xù)干”擔(dān)任。隊長說,雖說是隔行如隔山,但只要肯學(xué)習(xí),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好好干啊。
在關(guān)系壓倒一切的事實面前,師傅越來越喘不過氣來,心理上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人們投來的目光讓他感到羞辱,十幾年努力,付之東流的慘局讓他寢食難安,但師傅就是師傅,看著一家老小,長嘆一聲,照舊每日早出晚歸辛苦上班。
書記從師傅身上看到金子般的光亮和品質(zhì),是金子就要讓他發(fā)光發(fā)亮,收到自己麾下,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與隊長拼個你死我活。班前會上、安全會上、檢修會上,書記對師傅不吝贊美之詞,師傅投桃報李,凡書記的事傾盡全力做到完完美美,書記的話錯的也是對的。
幾個月下來,師傅成了書記名副其實的心腹之人,書記說,我向部里推薦你來,部里同意,隊長死活不同意,我一個力量不夠,工作上的事畢竟還是隊長說了算。酒是男人之間的潤滑劑,是男人工作上和交際上的好幫手,書記和師傅一瓶酒下肚,都相見恨晚、惺惺相惜。師傅為自己以前對書記的不屑一顧而悔恨,以前師傅瞧不起耍嘴皮掄筆桿子的人,覺得他們沒用,就是混飯吃。
熱風(fēng)機送不上電,工長安排師傅去處理,處理好啟動電機時,熱風(fēng)機司機不在,絞車司機送的電。這幾年礦上效益不好,管理松散,熱風(fēng)機也不是什么要害崗位,說白了熱風(fēng)機停個十天半月也沒事,熱風(fēng)機司機就都回家吃飯,或是晚來早走,停送電向調(diào)度站匯報,絞車司機就代替一下,平時可以,今天“繼續(xù)干”卻認(rèn)為不行,指著司機的鼻子訓(xùn),司機氣不過,說,你以前當(dāng)司機沒替人送過?“繼續(xù)干”說,以前行,現(xiàn)在不行。司機說,你管的也太寬了,你管了門里管了門外,你是隊長呢還是書記,不就是一個副工長嗎?“繼續(xù)干”說,這就是我的事,他媽的一伙爛人,前幾天不是我攔得快,隊長出大丑了。眾人這才明白,“繼續(xù)干”是替隊長收拾熱風(fēng)機司機呢。
礦上效益不好,干部工人都實行輪崗,熱風(fēng)機天一暖就停了,司機們無事可做,就都混著上班,打打雜,跑東跑西的替別的工人上幾天,時間一長,隊里先讓他們輪,半年有三個月在家,工資就幾百塊,時間一長,怨氣就起來了,有人就找隊長書記,還有人跑到部里告狀,但胳膊扭不過大腿,隊里部里都虛應(yīng)一番,不解決實際問題。
平時忍氣吞聲的一伙工人,也是忍無可忍了,串通好去工地找隊長。檢修期間,工地上有部長礦長,一伙人在工地圍住隊長七嘴八舌鬧哄哄地和隊長理論,隊長覺得丟了臉,“繼續(xù)干”覺得自己是隊長提起來的人,是隊長的心腹之人,責(zé)無旁貸地要替隊長擋風(fēng)擋雨,就有事無事的尋熱風(fēng)機司機的事。
大伙兒反應(yīng)過來,也沒說什么,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散了,眾人散了,師傅問,他這樣訓(xùn)你們你們就受,他管得也太寬了吧?司機們說,唉,人家是隊長身邊的紅人,回隊里打你報告還不害死你?師傅嘆了口氣,想想也是,忍一時求個平安。
師傅想求個平安卻沒忍住,和“繼續(xù)干”大吵了一架。
快下班時,調(diào)度站通知說,坑下工作面皮帶不轉(zhuǎn)了,“繼續(xù)干”就安排師傅帶兩個人去處理故障,師傅二話沒說,換了窯衣就下坑,故障雖不大但麻煩,又是換線,又是換開關(guān),上了坑時,師傅看著滿天星斗又饑又渴。
在第二天班前會上“繼續(xù)干”指責(zé)師傅昨天下坑沒處理好,夜班又發(fā)生了一次停機,師傅賭咒發(fā)誓說他真的處理好了,我們也作證,“繼續(xù)干”就是不信,說師傅給他挖坑。在工作上從不偷奸耍滑的師傅大怒,師傅就是這樣的人,我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有模有樣,師傅的技藝無人能及,“繼續(xù)干”這樣說,無疑是對師傅十幾年工作的否定,是對師傅致命一擊。
師傅從未有過的大怒,一米八幾的個頭讓“繼續(xù)干”氣得渾身顫抖,臉漲得通紅,師傅把“繼續(xù)干”逼到墻角,一伙人忙拉住。
師傅變得沉默不語,慎言謹(jǐn)行,工作上更加勤懇,與人不爭不辯,謙卑退讓,書記對師傅說,君子藏器于身,靜待天時。
小荊工傷后,沒有報礦上,隊長、書記、人事部長商量后,答應(yīng)給他處理全部醫(yī)療費。
半年后,小荊回來上班,書記通知他輪崗,小荊說,我才回來就讓我輪,不好吧,我去找部書記。書記說,咱弟兄們相處了一回,我也難,過幾天你再去找他,現(xiàn)在找不是罵我呀。
過了幾天,小荊去找部書記,部書記說,我先問問咋回事,又過幾天,小荊又去找部書記,部書記說,隊里已報礦上了,部里也沒辦法了,以后隊里再讓你輪崗你提前和我說。
到了后半年,隊里又通知小荊輪崗,小荊趕緊去找部書記,去了幾回,不是敲不開門,就是開會去了,一回也沒見上,等見上了,隊里又報礦上了,又遲了,小荊越想越氣,到辦公室堵住隊長要鬧個長短,隊長說,不是伙計不夠意思,實在沒辦法,能照顧你我還不照顧?人人都輪倆月,家家門前過。小荊說,那把兩萬塊醫(yī)療費先給我處理了。隊長說,你看你,我這不給你想辦法呢嗎?
到了年底,小荊去隊部開會,留了個心眼,趁辦事員不在,偷偷的翻看臺賬,看了半天發(fā)現(xiàn),隊里還有一年都沒輪崗的,自己工傷了一回,隊里根本就沒照顧,氣得咬牙切齒,心里把隊長書記祖宗八輩罵了個遍。
師傅平時和小荊就走動得近,倆人都好喝二兩,有回倆人喝多了,師傅說,你發(fā)現(xiàn)沒,不上班記黑工的還是五星員工,月月上滿班的一年也當(dāng)不上一回五星員工。不知師傅有意說的還是無意說的,聽的人倒記心上了。
到了月底臺賬下來,小荊一看,自己是沒星員工不說,還罰了五十,再一看,記黑工不上班的倒全是五星員工,小荊壓不住火,夾上臺賬就去礦紀(jì)委。
這下事鬧大了,不上班記黑工的全回來上班了,也沒人給隊長工長、上貨了,以前這伙人一到月底多少都要給隊長工長意思一下。
工長一打聽,是師傅給小荊出的鬼點子,攛掇小荊告的,罵了小荊一頓二百五沒腦筋,有意見不能給我說,嫌掙得少我給你補上二百。小荊也有點兒后悔,畢竟工作上自己啥也不懂,隊長工長要是在工作上給自己穿小鞋,以后還咋干?亡羊補牢,叫隊長工長吃了一頓,又買了兩條煙,一人一條。
師傅和小荊不同,師傅是要奪權(quán)。隊長說,狗在江邊走,其志不小。
坑下水泵房平時沒什么事,除了停送電就是睡覺,工長對師傅說,這個月你去給咱頂上一個月。
上夜班師傅就躺在破木板上睡,睡到兩三點,隊長推醒了他,師傅睜開眼嚇了一跳,隊長夜班下坑查崗還是頭一回,隊長說,這我沒冤枉你吧,不是欺負(fù)你吧,隊長開了二百塊罰款單。
后半月倒了四點班,師傅不敢大意,處處小心,可是快月底了也不見隊長下坑查崗,就松懈了,上班期間不是出去找廢鐵,就是去信號室諞,有一回諞完回去了,見隊長在水泵房轉(zhuǎn)呢,看看這兒看看那兒,隊長說,我來水泵房一個小時了。師傅無話可說,隊長說,我不是冤枉你吧,沒欺負(fù)你吧?說完又開了二百罰款單。
書記聽了師傅的遭遇后,想弟兄們跟我混圖個什么,決定反戈一擊替師傅出口惡氣。
電工組上坑早,上來了隊里又不允許洗澡回家,組里的人閑著沒事就斗地主爬山玩錢。平時正副工長不參與,一是怕影響不好,二是工人們也不愿意和他們玩,輸贏都不好意思,可這一天工長因賣了點兒廢銅,心里高興,請大伙兒吃了一頓,一組人都高興,斗地主的一伙,爬山的一伙,正副工長也與民同樂,玩得正高興,書記一腳踢開門,一屋子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早讓書記把桌上撲克拾掇起扔到院里。書記說,上班期間正副工長聚眾賭博該當(dāng)何罪?不容別人多說話,正副工長一人罰了二百。
我們是坑下二線工,只要上班就有班中餐,可天長日久下來,人都吃膩了,組里就置辦了一套鍋碗瓢盆,當(dāng)班不下坑的或是上坑早的,就都在組里做飯吃,反正也閑著,出去買點兒菜和面,自己做。
有天坑下有事,調(diào)度站通知組里派人下坑,一伙人正吃飯,沒當(dāng)回事,想,不大點兒事,又不影響生產(chǎn),吃了飯再下,不想那天正好書記值班,書記生產(chǎn)上不大懂,坑下一有事,事必躬親,不敢有半點兒怠慢,換了窯衣在坑口左右等不上電工組的人,問了一個準(zhǔn)備下坑的機電隊工人,工人說,正喝著呢,書記火一下就點著了,從坑口跑電工組,推開門,二話不說,一腳把地上的鍋踢翻,工長要解釋,書記說,滾,都給我下坑!
幾個回合下來,隊長和書記打了個平手,師傅和工長各損失四百大洋。
班前會開完。
工長說,老劉,你上幾天四點班吧。師傅正倒水,水沒倒完把壺放桌上,說,俺孩子上初三呢,我天天晚上接。“繼續(xù)干”問,你孩子幾點下?師傅老實,說,十一點?!袄^續(xù)干”說,那趕得上,十點半就洗澡了,正好下班接孩子。師傅無話。
換了衣去坑口的路上,師傅在前,工長在后,工長說,今年更難混了,機電部讓七八號就報輪崗人員。師傅不吭聲,心里想著剛才的事,工長又說,不行讓小荊再輪一個月,師傅忽然有些許感動,覺得工長這是和自己交心呢。
下了坑等車,又想起剛才的話,對工長的話回過味來,覺得不是那么回事,隱隱覺得這是工長提前通知自己準(zhǔn)備頂崗,小荊一輪崗可能自己去崗位頂班,掙得少不說,自己一個大工去干小工的活,說出來丟人。
想自己這半年讓工長明刀暗箭擠兌得一會兒頂崗一會兒看水泵房,遇上故障工長處理不了又哄小孩子一樣叫來,一沒事就想方設(shè)法地整你,師傅心里升起一股悲哀,想自己混成如此光景,又毫無辦法,想起當(dāng)初天不怕地不怕,為了工作敢和任何人爭吵,現(xiàn)在變得膽小如鼠,一個工長竟讓自己提心吊膽。后悔自己有時太意氣用事,干了活兒受了罪又得罪人,又想,自己是案板上的肉,由別人割吧。
在坑下忙了一上午,中午了上坑回組里喝水抽煙,別人都知道工長這幾天心不順,上了坑躲別處睡,唯獨師傅大意,沒想到這一點,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了。
想睡又睡不著,中午從來不干活的工長在屋里一會兒焊一會兒燒,要不大錘把工作案桌搗得山響,師傅安慰自己,咱得罪不起人家,不用你這樣,我自己頂崗去,躲開點兒好。
師傅每日起早貪黑的頂崗上班,披星戴月的接送女兒上下學(xué),每日相安無事,書記也勸他忍耐,只管好好上班,悄聲說,機遇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的。
組里宣布了下月輪崗名單,小荊看到自己榜上有名,想,你不仁,我也不義,你當(dāng)傻子欺負(fù)我呢,你做得出來我更做得出來,我一個工人怕甚?輪崗一個月,小荊四處煽風(fēng)點火,拉了四五個工人去礦紀(jì)委告,有說工資分配不公道的。有說自己上班一年沒得一回五星員工的。小荊這回矛頭直指正副工長,問紀(jì)委,為什么工長們一年不輪一回,工長們是不是工人?一伙人七嘴八舌問的紀(jì)委的人也啞口無言。
師傅是隔岸觀火,靜待天時,不言不語,對誰也不偏不倚。
隊長書記焦頭爛額,部里找談話,去礦紀(jì)委做檢查,工長上班神思恍惚,丟東拉西,把張三叫成李四,把李四叫成王五。
過了幾天上班,大伙兒見黑板上通知星期五早八點組里開會,任何人不能請假。星期五大伙兒早早趕到組里,平時不一個班,難得一見,一開會都見了,亂哄哄的打鬧著。
工長一句話不說,坐老板椅里沉默著,八點半,書記隊長還沒來,工長說,開會吧。剛才工長還壓著火,可說著說著,火壓不住了,指桑罵槐地說,嫌工資低嫌輪崗,明天給我進工作面把機頭處理了,我給你一年五星員工。
一組人聽著,人人自危,都覺得像罵自己。
工長罵著說著,隊長推門進來了,一伙人忙讓座點煙倒水,隊長吐了個煙圈兒,說,上個月別的礦發(fā)生了重大機電事故,就因為坑下氧電焊引起的,凡是在場的全都逮了,我給大伙兒提個醒。很小的一點兒事,隊長舉一反三引經(jīng)據(jù)典啰唆了半天。
隊長從人身事故談到設(shè)備事故又延伸到礦產(chǎn)量的問題。隊長越說越激動,手舞足蹈唾沫飛濺,說,咱們能聚到一起是緣分,千年修得同床睡。一伙人笑,隊長忙說,是千年修得同一個組。
繞過來繞過去,話題終于回到今天開會的正題,說,有的人嫌工資低,工資有問題的,凡工作上的問題都可以找我,我給你們解釋。
隊長說完,站起就走。一組人見隊長走了,也忙著要走,工長說,坐下,副工長“繼續(xù)干”說,誰把屎拉地下室了誰給我收拾了。
工長說,誰也不能走,下去都給我聞上一小時。有人說,化驗一下就知道誰的了。工長說瘦人拉不下那么多,一大堆呢。又有人說,拉警犬聞聞看是誰的。誰也不下去,工長又不放人走,后來沒辦法有人拿了燈去看,副工長“繼續(xù)干”說,肯定是四點班的,四點班三個人著了急,異口同聲地說,誰拉的誰爛屁眼。
今天休息,早上我睡懶覺,師傅手機打過來,說,徒弟,今天不要休息了。我問他,你有事,師傅壓低聲音說,書記調(diào)上去了。我一下坐起來,說,真的?師傅說,真的,你出去不要亂說,書記把我推薦給部長了。我說,師傅,需要錢了吭聲。師傅說,現(xiàn)在用不著,需要了再說,今天你上吧。師傅最后叮囑我,八字還沒一撇千萬不要出去亂說。
下了坑,我想著師傅早上說的事,壓著心里的激動,不敢多說一句話,怕自己把不住門兒走漏了風(fēng)聲,其實我想多了,下班洗澡時人們就都知道了書記調(diào)走的事。
機電隊馬上暗潮涌動,各方勢力角逐書記和副隊長,書記臨走時把師傅舉薦給部長,說,此人不可大材小用。再加上師傅的技術(shù)早已聲名遠(yuǎn)播,書記和部長的同學(xué)之情,師傅信心十足志在必得,隊長為了給工長謀求副隊長一職,上下奔走,四處游說,一時間機電隊狼煙四起,工人干部都睜大眼等最后的結(jié)果。
我能從工長和師傅的表情動作上猜出雙方的進展如何,工長每日心事重重,師傅雖裝模作樣盡量裝作淡定,眉眼之間掩飾不住的興奮足以說明事情已是板上釘釘,書記調(diào)走半個月后,部里宣布機電隊書記由副隊長擔(dān)任,副隊長由師傅擔(dān)任。
師傅的工具和更衣箱都給了我,人們一下也對我刮目相看,說我跟對了人,師傅從工人一躍而為副隊長,確實出乎所有人意料。
新上任的書記為了工作,出于一片好心,找工長談了幾次話,說,我推薦你來,部里說你超過四十了,這是個硬杠杠,再說,你雖然是工長,掙的不比副隊長少,當(dāng)副隊長也麻煩啦,當(dāng)工長錢不少掙又不操心。新書記能禮賢下士,這讓工長很感動,也對書記的話信以為真,倒覺得隊長是耍他,折騰半天人都知道了卻沒當(dāng)上,太丟人了。工長喝了酒,把新書記的話原話原說,告訴人們不是他沒能耐是年齡上卡住了??墒?,沒多久,機電部別的隊接二連三的提了好幾個隊長,不光年齡超四十,技術(shù)也不如工長,工長看在眼里,氣在心里,也明白新書記是鬼話連篇耍他,一肚子怨氣又出不去,工作上自然能推則推,能躲則躲。組里的工人也察言觀色揣摩著工長的意思干,這樣不到一個月,發(fā)生了好幾起機電事故。書記想,這樣下去,老子還得跟你倒霉呢,一紙報告打在部長手里,寫了工長消極怠工,要求撤換工長,隊長心急如焚,想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讓書記得逞,換了工長就是斷了自己一條腿,在部長面前拍胸脯保證工長以后會好好干,說了好多好話,部長網(wǎng)開一面,以觀后效。
工長聽了隊長說自己如何在部長面前保他,書記又如何落井下石,對隊長感恩戴德,酒喝多了還流了淚,說隊長是他恩人,以后對書記是恨不能食肉寢皮,對師傅是陽奉陰違,工作上師傅是要人不給要物沒有。
日子在磕磕絆絆中不緊不慢的進入后半年,國慶檢修時,隊長對副隊長說,這次你要給咱露一手,挑起擔(dān)子來,師傅忙說不敢不敢,我給你當(dāng)個副手還行。隊長說,這次讓你負(fù)責(zé)卸煤倉設(shè)備是幾個部長的意思,就是要鍛煉你,你年輕有技術(shù),要敢作敢為,以后咱們隊全靠你。師傅忙說,我哪能干得了?隊長說,這是部長器重你點名讓你負(fù)責(zé),你不想干,找部長說去。師傅想了想,狠了狠心在檢修責(zé)任書上簽了字。
按以往慣例,如此復(fù)雜的工程一般都是由經(jīng)驗豐富的隊長負(fù)責(zé),十幾年如此,多工種作戰(zhàn),氧電焊鉗工電工瓦檢工安監(jiān)工要一應(yīng)俱全。
檢修開始后,幾十號人昏天黑地沒頭蒼蠅似的亂竄,氧電焊找不見瓦檢工不敢點火,電工聯(lián)系不上安監(jiān)員不敢送電,信號工也不知躲哪兒睡覺去了,絞車工要動車信號工不在不敢動,急得一群人大喊大叫,師傅技術(shù)雖好,只是單兵作戰(zhàn),如此大規(guī)模的統(tǒng)籌調(diào)度檢修還是頭一回,腦袋里亂哄哄的只有嘈雜聲,打電話找隊長,調(diào)度站說,進工作面了。
一天忙下來,檢修工作總算有了點兒頭緒,師傅抹著一頭大汗松了口氣。
下了班睡到半夜,調(diào)度站打電話叫上坑口來,說罐籠掉下去了,師傅一陣心跳,換了窯衣跑到坑下,看著砸得亂七八糟的設(shè)備,心里苦得哭爹叫娘,恨不能把隊長千刀萬剮。
原來半夜開車時,把罐工扳擋車器,擋車器可能白天檢修時沒上油,扳一半扳不動了,把罐工圖省事,也沒匯報調(diào)度站,罐籠提到一半時,兩個礦車跑出罐籠掉到坑底下。出了事,把罐工一口咬住扳下?lián)踯嚻髁?,是沒檢修好,提到中間,擋車器壞了。
第二天工長如實向隊長做了報告,隊長高興地笑了笑,輕輕地握了握工長的手,說,好好干,你還有機會。
挨了批評、背了處分的師傅,半個月睡不著,想起那場面都害怕,患難見真情,書記這回替他出了不少力,動用自己多年舍不得用的人脈,求爺爺告奶奶的總算沒免了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而隊長看紅火不嫌火小,在部長面前不添一句好話,除了說風(fēng)涼話就是冷笑,總調(diào)分析會上,一問三不知,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凈。書記口口聲聲說自己也有責(zé)任,有管理責(zé)任,不能讓副隊長一個擔(dān)責(zé)任。
經(jīng)此一擊,師傅沒精打采,一蹶不振,書記找他們談心,擺事實講道理,描繪了前景還是一片光明,師傅又信心百倍的每日早下晚上,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
部里和隊里的人說,隊長就是隊長,沒人家就是轉(zhuǎn)不開。
小荊和小張有很多共同點,同一個組,同為八○后,又都不想上班,想一夜暴富,倆人同一年進的電工組,又有共同語言,坑上坑下說的都是如何發(fā)財,都覺得這點兒死工資掙得辛苦又不夠花。小荊常說一句話,做人難,做個男人更難,做個輪崗工人難上加難。如何能快速致富發(fā)財,成為小荊和小張日思夜想的問題。
小張發(fā)現(xiàn)了一條發(fā)財?shù)慕輳?,就是去賭場放高利貸,掙得快,發(fā)財也容易。小荊說,干,出了事有我表哥頂著。小荊表哥是在道上混的,黑白通吃,賭場又是小張一個親戚開的,剩下的就是本金的問題了,小荊湊了十五萬,小張五萬,小荊就放心大膽地讓小張去親戚家賭場放債。
小張錢放出去了,只等著連本帶利回收,坐等發(fā)財,還是那句老話,錢難掙,屎難吃,借錢的賭徒一夜之間傾家蕩產(chǎn),跑得無影無蹤,賭場也讓人告發(fā),警察貼了封條,追得小張親戚雞飛狗跳。錢沒了,人又跑了,小荊的錢有一半是外面借的,別人知道他賠了,趕緊上門要債。二十萬小荊投了十五萬,小荊對小張說,掙了錢咱倆人平分,賠了也得咱倆人平攤,我投了十五萬,你投了五萬,你得退我五萬。小張說,當(dāng)初你投了十五萬不假,可掙了你也是按十五萬本錢分紅,做生意有賠有掙,憑什么讓我退五萬?倆人事前也沒個合同,說在嘴上說不在紙上,倆人打起了官司,小荊是原告,律師費起訴費花了不少,到最后判決下來,小荊官司輸了。
輸了官司的小荊為了出這口氣,跑去紀(jì)委自己檢舉自己,哪年哪月我偷銅賣鐵來,同伙就是工長和小張,又告工長給自己和小張記黑工掙黑錢,人們說小荊氣瘋了。
有人告就得有人管,紀(jì)委把電工組的人一個個叫去核實,墻倒眾人推,一核實工長問題不止這些,別人又說了一大堆。
工長整天愁眉苦臉,隊長長吁短嘆,雖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工長上下打點,請客吃飯,花了不少錢,部里隊里又傳得沸沸揚揚,破了財不說,丟人現(xiàn)眼讓紀(jì)委叫,部里書記訓(xùn)。
本來是小荊和小張倆人的事,小荊為了整小張又把工長牽連進去,換誰也咽不下這口氣。前面說了,小荊表哥是混黑社會的,在礦上名氣大,誰提起誰怕,小荊也是豁出去了。工長看看惹不起,吃了啞巴虧,自認(rèn)倒霉,倒是隊長安慰了幾句,答應(yīng)每月給他加點兒錢,半年下來,也能把損失補回來,堤外損失堤內(nèi)補。
師傅干了半年多,慢慢摸清了門路,找到了竅門,一切順風(fēng)順?biāo)?。也嘗到了當(dāng)官的好處,一上崗有人讓座,又有人倒水,出進門還有人點頭哈腰地?fù)屩_門,斷不了有人請喝頓小酒,逢年過節(jié)還有人上門送個禮,禮不重但說明自己干得不錯,人看你是個人才、有個好前途才巴結(jié)你。
師傅夜里睡覺都高興得醒了好幾回,不免得寸進尺野心膨脹,想自己才不過一個副隊長,部長礦長局長又該是如何的榮華富貴?
書記是知識分子出身,三十多點兒,剛來機電部時一看就是個農(nóng)村出身的大學(xué)生,衣著簡樸,沉穩(wěn)訥言,后來分到機電隊,一心撲在工作上,二十大幾才結(jié)婚,女方雖是個工人,但她的叔叔是局里的高官,所以有人說,書記在隊里只是個跳板,鍍層金調(diào)走是遲早的事。
有時夜里睡不著,隊長心里會突然升起一股悲涼無奈之感,在機電隊混了大半輩子,越來越力不從心了,前書記臨走時踩了自己一腳,自己的人沒提起來,倒讓別人鉆了個空子,更要命的是現(xiàn)在的書記和副隊長很有點兒架空自己的架勢,書記有人,副隊長有技術(shù),倆人整天鉆一個辦公室嘀嘀咕咕不是搞陰謀又能干什么?更要命的是礦上也在搞干部年輕化、文憑化,書記和部長倆人經(jīng)歷差不多,又有許多共同愛好,眼看著書記和部長越來越親熱,而自己卻越來越疏遠(yuǎn),培養(yǎng)了幾年的技術(shù)員和電工組工長就是扶不起的阿斗,除了給自己惹事,一無是處,有時感到太累了,也想過撂下?lián)硬桓?,可回家看看剛工作的兒子、正上高中的女兒、一輩子就知道生病吃藥的老婆,不干又能咋,還得加緊干,部長會上幾次提到干部年輕化,和自己一樣年齡的幾個隊長都靠邊站了,不是自己機靈手里又有點兒技術(shù)早讓部長“抄撈”了?;亓思铱粗臒搅藛挝活^疼,但隊長畢竟混了大半輩子,知道越這樣越得小心謹(jǐn)慎,才能步步為營。
每月的機電例行匯報會上,副礦長點名表揚了機電隊長,話不多,但就表揚了他一個人,散會后,副礦長讓別人先走,單獨留下隊長,這份殊榮讓隊長在部里一掃以前的晦氣,整日下坑鉆配電室,書記試探著問了幾回他每天在配電室忙什么,隊長支支吾吾的不說。
過了半個月隊長寫出了一份報告,報告中提出配電室設(shè)備老化陳舊,已不能適應(yīng)千萬噸礦井的發(fā)展需求,最后提出配電室應(yīng)更新?lián)Q代,迫切需要重新改造。部長叫過書記來,問他知道這事不,書記看了報告,才明白半月來隊長玩什么鬼把戲。書記馬上說,配電室設(shè)備才改造了幾年,再用十年也沒事。部長說,這個老劉,該咋說他呢!書記說,這是目中無人,這么大的事,部里隊里不知道,他到底想啥呢,以后工作讓他一個人干吧。
部長年輕有文憑,是局里直接派下來的,早就盼著快六十的副礦長退休滾蛋,明里暗里的和副礦長鬧別扭。
部長什么也沒說,把報告扔紙簍里,書記就心領(lǐng)神會了部長的意思,天天下坑跑配電室搞標(biāo)準(zhǔn)化,把部里的流動紅旗掛在了配電室正面,旗幟鮮明的表明配電室還是部里的紅旗標(biāo)兵單位。
隊長見報告石沉大海,早上部碰頭會上,部長對報告只字不提,倒是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嚇得大氣不敢出,又見書記把部里的紅旗掛在配電室,心里就明白了,趕緊夾著尾巴天天下坑。
我們隊有個流傳很久的故事,說一個工人嫌老婆丑,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這個工人不顧家,上班掙下的錢和相好的都花天酒地的吃喝了,家里的老婆孩子每天只能熬米湯喝,去菜攤上撿菜葉煮了吃。就這樣,老婆為了孩子為了這個家死活不和他離。
后來讓這個工人回心轉(zhuǎn)意的是他和相好的女人發(fā)生了一件事,以前礦上不像現(xiàn)在有洗衣房,每天把礦工脫下的窯衣洗得干干凈凈,這個工人把身上穿的窯衣和襪子拿到相好的女人家,原想讓相好的給他把窯衣洗洗再縫縫補補,相好的女人嫌他的窯衣臭,沒洗還扔院里,這個工人想老子一年在你身上花多少錢,竟買不來你給我洗洗窯衣,一氣之下罵了相好的幾句,拿上窯衣回了自己又破又爛的自建房,家里的老婆沒嫌窯衣又臭又爛,洗了曬干還縫了補了,這個工人蹲墻根偷眼看著瘦弱的老婆,老婆縫襪時針穿不過襪底,老婆每縫一針都用牙咬住針,慢慢地把針抽出來,老婆用牙咬住針時也咬住他的襪,這個工人偷地抹去了眼角的淚,老婆把窯衣疊得整整齊齊放床上,雖然這個男人一年多已沒有往家拿一分錢,還時不時喝多了揍她一頓,但她還是希望自己的男人哪天能回心轉(zhuǎn)意,把心放在這個有老婆孩子的家里。
這個工人穿上干凈的窯衣對一組人說,以后不跑流氓了,還是老婆好。
這個工人是誰,隊里的人有的說是隊長,還有的說是工長,時間一長事情就模糊了,再說這事情也無從考證。
工長和老婆鬧離婚卻是千真萬確的,我們隊的很多人都見過工長老婆來隊里和工長吵架,還找書記哭鬧,哭著說,自己男人沒良心,跟他時還是個農(nóng)協(xié)工,連戶口也沒有。這點兒倒是不假,工長的確是農(nóng)村招來的農(nóng)協(xié)工,來礦后,工長上班舍得出力,又舍得請坑口的干部吃喝,過年從老家常來大包小包的往坑口各個主任家跑,主任們看他也能干,瞅機會給他轉(zhuǎn)了正,又調(diào)到機電隊。
后來一次坑下塌方事故中,冒頂把工長活埋了,工長在醫(yī)院昏迷了十幾天,工長老婆衣不解帶的悉心照顧自己男人,工長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老婆一張憔悴焦黑的臉。出了院,工長再沒提離婚的事。
小荊躲債不上班,小荊老婆一月跑幾次隊里找隊長工長給小荊批假,跑得多了,人也混熟了,閑言碎語也就來了,后來工人們見小荊一月有半個月不上班還記工,愈是胡說八道起來,話傳到小荊耳里,小荊和老婆吵了幾架,還去聯(lián)通大廳查老婆的通話記錄。
小荊把組里的弟兄們召集起來,直截了當(dāng)說明,發(fā)動一場政變,把工長搞下來。小荊說,咱們一年輪幾回崗,他輪幾回?大伙兒心里更清楚,他一年下幾回坑,大伙兒心里更清楚,咱組里一年回收多少廢鐵都去哪兒了,大伙兒心里更清楚,他丟一個喝水杯還要扣咱們的工資給他補,這是人做的事?說到激動處,小荊拍著桌子說,他連弟兄們的老婆都敢睡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小荊拿出聯(lián)名單讓大伙兒簽字,說,你們只管簽字就行,隊里不管我去部里,部里不管,我去礦上,去局里。一伙人想出頭露面的是小荊,要簽都簽誰也不能耍奸,一個個都簽了。
小荊首先找隊里,隊長看了聯(lián)名單上列舉的工長罪狀,又看了一個組里人都簽了名,臉氣得通紅,說,你先回,這得隊務(wù)會上商量了才能決定。書記和隊長意見不一致,書記主張撤了換人,隊長不同意,四個隊干,書記副隊長一個意見,隊長和技術(shù)員一條心,意見產(chǎn)生分歧,隊長給小荊的答復(fù)是不能換人,你說的這些我們調(diào)查過大部分不屬實,隊里不管。小荊去找部長,部長說,回吧,我知道了,過幾天給你答復(fù)。過了幾天部長打電話把小荊叫到辦公室,還給小荊點了支煙,說了一大堆穩(wěn)定團結(jié)的話。最后說,部里尊重隊里的決定,不能換工長。其實部長是這樣想的,不能開這個頭,你幾個工人說換工長就換了,那以后別的隊別的組也跳出鬧咋辦?
小荊又去找礦上,礦上說,這些事我們不管,要告去紀(jì)委,紀(jì)委一看聯(lián)名單,說,這歸信訪辦,信訪辦看了半天,說,過幾天給你答復(fù),先回吧。
來回折騰了一月也沒說下個長短,小荊灰心喪氣,隊里、組里也不給他批假了,通知他下月上班。
上班幾天后,小荊又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小張來了不是晃一圈兒就走,就是很少下坑,要不中午洗了澡就回,這回小荊不告了,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早走我也早走,你不下坑我也不下坑。
工長明顯拿了小張的好處,吃人的嘴軟,倒是說了幾回小張讓他不要太明顯了。小張這樣想,我給你吃喝就是為了遲到早走,別人咋回事是你工長的事,怨你本事不大管不住人。這樣,小張幾點走小荊也幾點走,小張不下坑小荊也跟上不下坑。鬧得組里烏煙瘴氣,工人們都看工長的笑話。
這樣鬧了一個月,工長害怕了,通知小張下月輪崗,小張也不是省油的燈,當(dāng)場就和工長翻了臉。
回家的路上工長唉聲嘆氣,他有點兒走投無路,他想他不是讓小荊小張逼死就是逼瘋。
隊長找小張談話,和顏悅色地勸小張,說,你先輪上一個月,有的是機會照顧你。小張說,我不輪,前半年我已經(jīng)輪一回了。隊長說,你上班幾年了,哥哥待你咋樣?小張說,這我清楚,你對我夠意思。隊長說,那哥的話你聽不聽?小張不吭聲,隊長又說,不是想讓你輪,你和小荊鬧得隊里部里都知道了,影響不好,你先輪上一個月,下個月我把你抽回隊里來,你幫材料員整理庫房。
隊長夠意思,小張也江湖,答應(yīng)了輪崗不說,還給隊長買了兩條煙。
部長被逮了。
晴天一聲霹靂,這在我們礦是絕無僅有的事。部室的干部都大氣不敢出,怕秋后算賬,工人無所謂,你再厲害還能不讓我當(dāng)工人了?工人們喜笑顏開奔走相告,見了面不問吃了沒,上幾點。都說,知道不,機電部的一把手讓逮了。
部長逮的那天,隊長和書記都看見了,部長耷拉著頭,死灰死灰的臉,書記想,這就是曾經(jīng)朝氣蓬勃在部里說一不二的部長。書記一天沒說一句話,心一點一點往下沉著。隊長掩飾不住高興地走進走出,有一種壓抑了許久、翻身得解放的感覺,心情好得見人就散煙,弄得熟人和朋友莫名其妙,都問他是不是兒子結(jié)婚呀。
人都說部長得罪人太多了,部長一上任就大刀闊斧地合并了很多科室,精減了很多人,撤換了很多人。弄得很多人不能坐辦公室了下去當(dāng)工人,部長又?jǐn)乇M殺絕的把一些實權(quán)者調(diào)換了位置,安排了自己的人。
據(jù)傳部長有一句名言,叫“同舟共擠”,他在會議上說,現(xiàn)在不是同舟共濟,是同舟共擠,這個“擠”就是擠下去的“擠”,擠下他去你才能活,為什么呢,船上就能擠五個人,而有十個人,必須下去五個人,不下這五個人,十個人都得死,船要沉了。這叫壯士斷臂,叫優(yōu)勝劣汰,叫競爭,叫市場經(jīng)濟。部長正春風(fēng)得意時,一腳踏進了看守所。
一朝天子一朝臣,失去了靠山的書記不聲不響的工作更忙碌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上下周旋著,只有夜深人靜時,想著自己的出路,悄悄地給老婆的叔叔打個電話,問問部長的情況。
機電部的副部長們?nèi)巳俗晕#m有代理部長,但也是群龍無首,底下各個隊的隊長就群魔亂舞開了,有的隊攬私活干,有的隊趁機偷盜設(shè)備拉出去賣給私人小煤窯。還有的瘋狂的從工人身上帶黑錢。
機電隊在降壓站準(zhǔn)備換一臺變壓器,隊長和書記商量,說,我和分管部長說了,咱們自己干,掙下的錢不上臺賬,咱們分了,到時請分管部長吃一頓。書記也不好說什么,隊長和部長商量好的事,和你說一聲是給你面子,再說非常時期,少得罪人為好,老婆的叔叔給他打電話了,這個時期千萬要小心。
換變壓器時,隊長不想雇外面的人,讓電工組的人干,雇外面的人掏錢,電工組的人干,給他們記上工就行了。公干私干他們也不知道。
拉回變壓器那天,正好師傅值班,隊長就安排師傅跟班,千叮嚀萬囑咐,安全第一,電工組抽出五個人來安變壓器,工長親自帶隊,其中也有小荊,帶小荊來,有點兒拉攏安撫的意思,坑上干記的坑下工。
天車吊變壓器上變臺時,別人說繩環(huán)有點兒細(xì)怕吃不住,工長說,沒事,吊起來放變臺上就行了,吊起來人都起開點兒。
開吊車的小荊,手里拿著天車按鈕,上下前后左右地開著天車,變壓器放變臺上一半兒時,天車前進不動了,工長圖省事,說,把變壓器稍微再起點兒,人推著把變壓器悠進去,再放下天車來,四五個人連師傅想,吊都吊起來了,變壓器又搭在變臺上一半兒了,人推進去應(yīng)該沒事,四五個人就拿撬棍頂住變壓器,推著進變壓器,小荊見人手不夠,也不開天車了,下手推變壓器。
小荊和工長用一根撬棍用力頂著變壓器進,有人看見繩環(huán)的股絲斷了卷起來,大叫,快起來,快起來,繩斷了,如果這個人冷靜點兒,不驚叫,一伙人慢慢放變壓器,繩環(huán)受力不猛也不會斷的,這個人一驚叫,一伙人都閃開,咚的一下,變壓器跌了下來,繩環(huán)嘣一聲斷了,搭變臺上的變壓器滾落下來,可憐工長和小荊沒閃開都被壓在變壓器下。
一伙人嚇傻了,站著不會動了,還是師傅冷靜,又打電話,又叫人把天車放下來,天車把變壓器吊起來,工長和小荊身上的血流下一攤。
礦上、部里、隊里都來了人,120救護車也來了,醫(yī)生護士們圍著傷員搶救包扎,抬著上了救護車。
下午安監(jiān)處開分析會,師傅想和隊長書記先談?wù)?,書記找不著,打電話問,書記只是說,這回事太大了,他也沒辦法,先走一步說一步。最后又說,肯定得有個頂缸的。說著重重嘆了口氣。隊長說,這你推不開,想想可能不,你先頂住,大不了免職,你年輕,以后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醫(yī)院打電話來,一死一傷,傷的下輩子只能在輪椅上過了,死了的是小荊,一個組的人去醫(yī)院看了工長,轉(zhuǎn)身又買花圈去小荊家。
所有在現(xiàn)場的工人干部都回安監(jiān)處開分析會,這么大的事故,在場的人都跑不了,都有安全責(zé)任,一年的安全賬戶肯定沒有了。隊長書記不在現(xiàn)場,負(fù)有管理責(zé)任,師傅又值班又是現(xiàn)場安全責(zé)任人,必須承擔(dān)責(zé)任,師傅也就不為自己多辯一句,聽天由命吧,怨自己倒霉。
半個月后,處理結(jié)果下來,師傅免職,工作另行安排,隊長處分半年,罰五千,書記罰一千。書記還算有情有義,在代理部長面前求了幾次情,師傅又進了生產(chǎn)組,保住了干部待遇,雖是一個閑職,以后還有復(fù)出的機會。
發(fā)送小荊那天,隊里組里的弟兄們都去了,大伙兒都送了花圈,隨了份禮,小荊的一個本家哥出來謝了大伙兒,敬了杯酒,有人說,小荊的老婆沒出來啊,書記說,不要操心那些事,以后干活不管坑上坑下都操點兒心,死了誰苦了誰。一伙人都不吭聲,淚眼凄凄地看著酒。
師傅進了生產(chǎn)組干了幾天,隨遇而安地適應(yīng)了組里的規(guī)矩,上班給組里打壺水,下班把地掃干凈,閑著無事去崗位轉(zhuǎn)轉(zhuǎn),日子倒也清閑自在。
有天在路上碰上小張,小張把他叫到路邊小樹林里,倆人互點了支煙,小張說,師傅你被人耍了。師傅不解,小張說,安變壓器根本不是咱隊的事。師傅問,不是咱隊的事,可咱隊干的,我跟的工程啊。小張說,安變壓器是隊長攬的私活,掙了錢他們內(nèi)部分,出了事讓你頂。小張原原本本把他知道的說了,最后說,隊長是什么人我最清楚,陰著呢,又對師傅說,你知道就行了,我也是當(dāng)了一回你徒弟才告訴你。師傅點點頭。
出了事的部長出來了,工人們也不知道他有問題沒問題,反正又出來后,部長搖身一變成了機電副總,工人們說,官是保住了,但沒權(quán)了,閑職。部長出來后變得和工人們和氣了許多。
代理部長轉(zhuǎn)了正,成了名正言順的部長,機電隊的書記也趁熱打鐵成了副部長。
有人說,一場“同舟共擠”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