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在那邊，詩在這里
——讀林旭埜、洪君植詩合集《通天塔》

■ 楊 克

美國現(xiàn)代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說“詩歌要始于喜悅，終于智慧?！币_到喜悅和智慧，自由獨立的創(chuàng)作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就許多行內(nèi)詩人的作品而言，有著各種有形無形的約束，就如技術(shù)精湛的芭蕾舞者在擺滿瓷器的房間內(nèi)也不能盡情施展。而民間漢語詩歌寫作，遍地開花的詩刊詩集，浩如繁星的微博微信論壇，更能呈現(xiàn)萬物生長的繁茂。特別近年來“跨域?qū)懽鳌睉B(tài)勢明顯，他們或是社科哲學、自然科學、乃至從政從商的行業(yè)，或是于海外旅居留學的各界華人華僑，遠離話語中心，反而剝離了附加給文學的功利性與工具性因素，能給予讀者“天外有天”的驚喜和啟迪。

如今這部在北美出版的詩合集，將國內(nèi)潮汕籍生物學詩人林旭埜和旅美朝鮮族集詩人、翻譯、出版于一身的洪君植這兩位“跨界詩人”合璧收錄，再次給讀者推開了又一扇遙望大千世界的窗口。他們二位，跨學科、跨國界、跨文化，擁有雙重乃至多重的生活閱歷、知識結(jié)構(gòu)、心理積淀，其作品必然注入了新的生命體驗，能在更廣闊的外部世界和更深邃的心靈空間兩個維度自由延伸，與更廣泛的知識群體建立對話交流。

首先是林旭埜的詩作。通讀林旭埜的詩作，冷峻與睿智撲面而來，分明就是用電子顯微鏡去剖析世間萬象和人心百味，又淡淡然流露出超然的幽默。他的詩歌頗為龐雜，我大致分為哲理詩和游歷詩兩大類。首先談他的哲理詩，如《黑雪》《夜行晝伏》《道歉》等，即使從常見物象入手，也能演繹出與常人、其他詩人截然有別的諷喻，一些零散沒有具象的冥想。還有他對氣節(jié)的演繹，包括《立秋》《白露》《秋分》也遠遠超出慣常套路對傳統(tǒng)文化和自然生態(tài)的附和與贊頌?！读⑶铩芬婚_始便以“還有人耐心等待/稻谷灌漿、麥子金黃嗎//所有的人都手握鐮刀/田野的韭菜，寥寥無幾”指出了當下人人急于求成的浮躁現(xiàn)狀，而每一個人同時也是這一現(xiàn)象的受害者，這一層層的提前收割使真正的收獲沒能到來，秋天無處立穩(wěn)腳跟，無法結(jié)出豐收的果實。這既是對社會風氣的擔憂，又是身在其中的無奈。這些詩作印證了葉芝“詩是和自我爭辯”的斷言，冷峻深沉，對現(xiàn)實、歷史以及內(nèi)心都帶著強烈的懷疑、自省和螺旋式思辨，呈現(xiàn)出希望與絕望混雜、高尚與虛無并存的復雜心靈，使人聯(lián)想起現(xiàn)代漢詩先驅(qū)穆旦。而幾首他的“本業(yè)”生物學題材如《微生物菌群》《噬菌體》《退化》《少說話更別大聲叫喊》，也透露出閱歷深厚的智者對世態(tài)人心的洞察。

至于他的游歷詩，既有在北歐、西歐的身游，也有在東歐中亞的心游，同樣不著重于異國風情的描繪，而在于“借他人酒杯”抒發(fā)對生活和社會冷峻的反思，彌漫著略帶孤獨荒誕的現(xiàn)代生存意識。在北歐，從赫爾辛基港、斯德哥爾摩、挪威峽灣到瓦薩號戰(zhàn)艦、維格蘭雕塑公園、芬蘭的教堂等，他反復營造著屬于自己的“落日”意象，哪怕面對著卑爾根魚市場的中國女孩、哥本哈根街頭的魚美人塑像，他的所思所言同樣別樹一格。他就如一位當代的笛卡爾，堅持著“我思故我在”的目光去審視世界、生活、人性和自我。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還特別收入一組《瀹茗看山》，隱約透露出他的潮汕文化背景。詩中對茶道的描述，遼闊曠遠，也只有寫出上述這么多冷峻深沉作品的高士隱賢，胸懷才能如此超然瀟灑。

縱觀林旭埜的詩作，文字沉郁內(nèi)蘊，又蓄勢待發(fā)，如青銅鏗鏘有力，致力于表達豐富、充滿矛盾而統(tǒng)一的真實生命，他延續(xù)著魯迅、陳寅恪的獨立精神和自由人格，又減免了過分的激烈批判與反叛決絕，含蓄而堅韌地達到了思想洞察力和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巧妙平衡。

至于詩集另一位主角洪君植，又展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向和文本特色。自古以來，人口流動都是人類社會史、文化史最基本的特質(zhì)之一，正因有了形態(tài)各異的移民和旅客，人類才能跨越國界、種族和語言等障礙，形成了紛繁精彩的現(xiàn)代世界。而回溯20世紀海外華人文學的創(chuàng)作題材和思路，基本是中國和西方、自我和他者的二元選擇，要么是力圖融入新文化體系而不得、深感文化隔膜的挫折艱辛焦慮，唯有鐘情于訴說鄉(xiāng)愁記憶； 要么成功融入新文化，以西方視角重新審視故土的歷史和現(xiàn)實，言昔日所不能言、不敢言。進入21世紀，隨著華人游歷國外的常態(tài)化和國際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多元化，海外華文創(chuàng)作不再圍繞生存壓力和文化沖突為中心展開，致力向更高層次邁進，試圖以跨語言、多語種的創(chuàng)作探索與書寫普世價值。

《通天塔》這部詩集中，洪君植并不追求詩歌的政治學、社會學價值，而是返回詩歌原初的個體詠唱。雖然從《鈴聲》這首短詩已經(jīng)點出了他具備美國、韓國和中國三種文化背景和生活經(jīng)驗，他的詩作也包含了賓夕法尼亞州的旅居生活、韓國的探親訪友、意大利的旅游這三組各具特色的素材，但令人驚訝的是他的作品要呈現(xiàn)出反而是無論來自和身處哪個國家，“我”依然以相似的態(tài)度和方式去吃飯、喝酒、去發(fā)牢騷和胡思亂想，“我”所接觸的無論白、黑、黃種人，無論男女老少，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陌生的平民、乞丐、警察等，也過著與我相似平凡而世俗的生活，有著與我相似的欲望與情感，哪怕是在神圣的教堂、古跡里，也絲毫沒有誠惶誠恐，反而還有一些小惡作劇。從他的詩中，總能感受到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深植內(nèi)心的故國情懷與懷結(jié)，比如《中國結(jié)》《從紐約赴賓州》《鈴聲》等。作為翻譯家的洪君植文字功夫自然有相當造詣，但這些詩作里他選擇口語俗語化表達，以短促瑣屑的句子甚至單詞為分行。他的作品以世俗化、日?；?、戲謔化、但又絕不激烈抗爭反叛的形態(tài)，回避了附加于個人自由之上的宏大主題，給予我們另一種觀察現(xiàn)代人生存和心靈境遇的可能性。

看罷全書再琢磨“通天塔”這書名，也許反映的是他們兩位眼中當代詩人所處世界的境況。通天塔又叫巴別塔，據(jù)說文明初期，世人欲望膨脹，妄圖造塔通往天界，神耶和華獲悉后震怒，施法使世人衍生出多種互不通曉的語言，從而離心離德、產(chǎn)生隔閡與怨恨，以致通天塔半途而廢。以此隱喻21世紀的人類確有合適之處，人類擁有前所未有強大的科學技術(shù)、金融體系、政治動員體制和傳播媒介，但正因私心、貪欲和偏見等，也遭遇著更加劇烈的文化撕裂、國際博弈和種群沖突，“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命題本身就更像是夢想。

那么，個體該如何自處？西諺有曰“凱撒的歸凱撒，基督的歸基督”，類似地，塔是塔，我是我，任世界瞬息萬變，我自巋然不動。無論當代世界大如文化沖突、國際博弈、商業(yè)競爭，小至個人的際遇、言行、衣食住行，越是深陷較真，越覺得復雜險惡，但倘若看破虛妄，寬容、尊重自己以及他人的價值信念和生活方式，堅守自己獨一無二的思想和話語權(quán)利，外界紛擾與我有何關(guān)？希望這部詩集讓大家都能有所領(lǐng)悟，每個人只要堅持純粹的思與言，捍衛(wèi)真實的個體生存，總能在復雜的外部世界和質(zhì)樸的個體生活的互動融合中邁向?qū)儆谧约旱淖杂芍场?/p>

附：林旭埜、洪君植的詩（二首）

搬石頭的人

林旭埜

有些人搬著有形石頭

有些人搬著隱形的

有些人，搬著一個人，當石頭

不砸到自個腳之人，是聰明的

砸到自個腳的人，有時似乎更聰明

他可以順勢跪下

有些人，搬起自己的腳，砸石頭

有些人，搬著搬著

變成了石頭

中國結(jié)

洪君植

馬特是我中國老板的朋友

松塔鎮(zhèn)最富有的大戶

他叔叔去世時

留給他一大筆財產(chǎn)

其中包括直升機

農(nóng)忙時撒農(nóng)藥

農(nóng)閑時當出租車用

星期天馬特帶我們玩飛機

在天空中看下面的

森林河流和民居

竟然是一個大大的

中國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