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的饋贈
——海子《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評析

■ 郭 瑾

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

海 子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后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nèi)部升起

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

遙遠的路程經(jīng)過這里

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豐收之后荒涼的大地

人們?nèi)∽吡艘荒甑氖粘?/p>

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草叉閃閃發(fā)亮，稻草堆在火上

稻谷堆在黑暗的谷倉

谷倉中太黑暗，太寂靜，太豐收

也太荒涼，我在豐收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

從黃昏飛入黑夜

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走在路上

放聲歌唱

大風刮過山崗

上面是無邊的天空

海子是20世紀80年代先鋒詩人的代表，其詩歌側(cè)重于生命沖動表達，同時不斷為詞語注入新意，他追求的是一種抒情體驗式的寫作，并找到可靠的價值安慰。正如狄德羅所說：詩需要的是一種巨大的、粗獷的、野蠻的氣魄。海子正是做到了一種原始生命力的爆發(fā)式寫作。他已成為一個時代詩歌的象征。謝冕先生曾寫道：他的詩歌理想，他營造的獨特的系列意象，他對于中國詩歌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貢獻——把古典和現(xiàn)代精神、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鄉(xiāng)土中國和都市文明進行了成功的融合，以及對于詩歌的虔誠和敬畏。他創(chuàng)造了僅屬于自己的意象系列，如大地、麥子、村莊、太陽、鷹的集合等。他的詩，記憶與形式是獨有的，不可重復，因其抒情向度和豐富的詞匯注入、價值向度等獨特性，他成為了同代詩人中的翹楚。

《黑夜的獻詩》是海子在1989年2月2日所寫。1989年1月7日，海子收到他初戀女友的書信，信中告之，正在辦理出國手續(xù)。已嫁人的初戀女友又遠走大洋彼岸，對海子必定是一個刺激。1月16日，他寫下了《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這兩首有關(guān)黑夜的詩，都是他（3月25日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前一兩個月內(nèi)創(chuàng)作的。黑夜，對于海子，究竟意味著什么？夜晚更像詩人可以寄托的一種夢境，生活的彼岸，有如遠方。詩人總想到黑夜，因白晝的塵世幸福一直與他無關(guān)。詩的開篇，“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與末尾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從黃昏飛入黑夜”有著呼應：黃昏是光明與黑暗的臨界，黑夜是永恒的、靜謐的，輕靈的會歌唱的鳥兒在受傷的人心中也布滿了黑色，詩人用了“黑雨滴”來形容鳥群，從不明朗的臨界黃昏飛入了絕望的黑暗。海子筆下的文字，令人忽略了夜晚還有月亮與星星的色彩，而直接步入黑暗。

海子是“如此重視黑暗，以至于要以《黑夜》為題寫詩。這應該是一首真正偉大的詩，偉大的抒情詩”（海子日記）?？梢姾谝故鞘闱榈?，也是有生機的，能夠給人以安慰。

此詩副標題是“獻給黑夜的女兒”，海子選用女兒這個詞，也是獻給純潔美好的一種象征。黑夜的女兒，是否是他思念的女友？黑夜的女兒也可以有一個解讀，是希望、黎明。以海子對《圣經(jīng)》的領(lǐng)悟，他也許想到了神之子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雙手和腳有清晰的傷口，對于耶穌來說，客西馬尼之夜是最為黑暗的夜晚，他遭遇了內(nèi)心的重創(chuàng)和絕望?！妒ソ?jīng)》記載，當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時，黑暗降臨大地。魔鬼撒旦是黑暗的象征，神是光明的象征。海子深知圣經(jīng)文化中黑暗有多重意蘊，他自己也對黑暗有清醒認識。黑夜是海子詩歌中一個高頻詞。黑夜是耶穌（神）的傷口，也是他的傷口?！昂谝挂粺o所有，為何給我安慰”，詩人面對黑夜，一無所有，又毫無懼怕，他走過荊棘，“放聲歌唱”，走過荒涼的“大風刮過山崗”，一邊唱歌一邊走入夜色，面對死亡，如落日一般壯美。海子臥軌是帶著《圣經(jīng)》去到另一個世界，也許是帶著希望，他手握《圣經(jīng)》，可以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內(nèi)心不再盤旋著黑夜與死亡。

海子運用獻詩，也有一種對黑夜的仰慕，一種毫無保留想獻身于它的表達。這首詩更像是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內(nèi)心獨白?！柏S收之后荒涼的大地/人們?nèi)∽吡艘荒甑氖粘?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豐收本應是碩果累累，似乎還可以聞到瓜果的清香，但海子卻把“豐收”與“荒涼”捆綁在一起。詩人悲觀的性格使他直接想到了豐收之后的景象。“草叉閃閃發(fā)亮/稻草堆在火上/稻谷堆在黑暗的谷倉/谷倉中太黑暗，太寂靜，太豐收/也太荒涼，我在豐收中看到了閻王的眼睛”。由荒涼景象自然過渡，大地要有太陽，才能喚醒。天空，一無所有，除了遠方，谷倉太黑暗太寂靜，在豐收季節(jié)看到閻王的眼睛，也許只有死亡。閻王掌管著一切生死，詩人也許想表達，在生死面前，死即是生，其他一切都是徒勞。“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既然天空和黑夜一無所有，那為何給我安慰？可是遠方還是要走，“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這位承載著夢和遠方的詩人想繼續(xù)走下去，無邊的天空給不了安慰，也得不到救贖，黑夜還是會來，會吞噬一切希望，痛苦在他的內(nèi)心更像一個死循環(huán)，無邊際，無逃離，無生息。

詩的開篇兩句，“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引出天空與大地之間的一切事物，在時空中穿梭輪換，黑夜升起，是黎明，遮住光明，是黃昏。在這一組意象的轉(zhuǎn)換中，有了大地的荒涼、遙遠的路程、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留在地里的人，黑暗的谷倉、閻王的眼睛。每一種意象是那么單純，再沒有其他要展開的，在大地與天空之間，可以存在的山崗、鳥群、遠方，給了詩歌以生命。海子對大地有著很深的感情，一切美好的誕生、殘酷的告別、埋沒都在這里。海子的大地也可超越存在，超越生命和死寂。黑夜的女兒會令人想到，青出于藍，便是光明，是一個誕生，一個動態(tài)的生命跡象的表達。海子還是把生命中赤子之心的愛獻給了光明與希望，獻給了黑夜的女兒。所以，即便是黑夜，一無所有，但黑夜有女兒，一種光明與新生的希望，會給人以安慰。

談論海子，不得不說的是荷爾德林，他說：詩是為了闡釋，觸著人在這片大地上棲居的本質(zhì)。也就是我們不斷解讀的詩學的記憶，是探尋人類此在的根基。他的“詩意的棲居”，是說此在在其根基上“詩意地”存在，同時也表示，此在作為被創(chuàng)建的此在，絕不是勞績，而是一種饋贈。海子正是領(lǐng)悟了荷爾德林這一句話的深切含義，將與生存此在相關(guān)的大量詞語融入了他的詩，給一個民族留下了語言寶藏。海子用他的生命去復活，也許已經(jīng)是太陽之子，就像耶穌在受難的第三天復活，五旬節(jié)那天，耶穌成為了上帝挑選拯救人類的彌賽亞。而海子也“實現(xiàn)了”他拯救當代詩歌的大詩理想。駱一禾曾說，海子是祖國給世界文學奉獻的“一位有世界眼光的詩人”，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