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慧謀的詩"/>
■ 溫遠輝
讀張慧謀的詩,如看天地間翱翔的鷗鷺,鳴聲在耳,翔影在前,上下蹁躚靈動,穿插,銜接,弧線,祥光,由灰白而漸白,而終于與白云融為一體……多么神奇、神秘。欣賞鷗鷺的目光被牽引著,由近而至遠,飄逸,杳渺,悠然神往,內心卻留下了鷗鷺飛過的劃痕……那是一片白,永遠定格在天地間,那是一種玄妙的感悟,打開生命境域的層級維度。
讀張慧謀的詩歌的時候,眼前便會閃現(xiàn)他的身影:清癯,儒雅,溫和,滿身的書卷氣息,卻又平和如水,安穩(wěn)似岳。在我看來,他是一個老派的人,骨子里是儒生、士子,行止間則有著出塵的味道。仿佛他是從民國穿越而來的,是穿一襲青布長衫的書生,是從城里流落到鄉(xiāng)野的紳士。我曾經忖度:他是如何做到如此這般舉重若輕的呢?他是活在俗世中的,卻又和俗世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在他的詩歌中,我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距離,一種表達技藝的距離,詩歌境界的距離,一種詩歌世界的距離。
慧謀有自己的詩歌天空,他建構了自己的詩性世界。
以詩描白、述白,何其素潔、干凈;讓天地成此一色,則盡顯自然、安詳、蒼茫之道,于遼闊、蕭疏、清寂之外,又有了慈悲的色調。需要注意的是,他營造“白”意象的詩,表現(xiàn)的對象都是大海,面對大海,詩人感受到的偏偏不是人人都能感受到的“藍”,詩人偏偏不去寫“藍”,而是專寫“白”,不僅僅是浪花的“白”,而且整個海洋的世界,包括晨光、鳥、月亮、漁人等等,都是白色的,泛著光澤,透出光明。這是慧謀詩歌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詩歌一個極其鮮明的特色。在《白鷺還鄉(xiāng)》中,詩人構造了三個維度的世界。
在第一維度里,詩人慧謀及他營造的世界是平靜、安寧、祥和、飄逸的,是自然生態(tài)的王國。
在第二維度里,詩人的面容開始疲憊,憔悴,凝視的眼睛不再清澈,可以看見他袒示的心靈是愁煩的、憂傷的,那是悲苦的、蒼老的世界,是“風不斷吹拂著/直到把蒼老,吹進內心”(《蘆葦》),這樣的世界,不再是輕靈、飄逸的世界了,而是黏稠的、發(fā)暗的、令人神傷的魔界。法國詩人瓦雷里曾自嘲:“我請你不要叫我詩人,不論大小,我不是個詩人,而是一個感到惆悵的詩人?!比松酂n之事,一個真正的詩人,他敏感的心,就是易碎的玻璃,不會總是陽光浪漫的,心靈總有感到悲涼的時候,總有愁苦的一面。
在第三維度里,詩人慧謀和他的世界煥然一新了,和前面的兩個維度所構造的世界完全不同了。這是一個哲學的世界,真正詩性的世界,一個兩儀的世界。它是“無”和“有”交纏融會的世界,“無”中蘊“有”,“有”中含“無”,如同兩儀交纏相合,進而成為混沌的世界,最終成為通透的世界、白光灼灼的世界,天地之間,上下一體,但有所見,皆是白光、祥和之光。所以,“白”是最初的所見、最直接的感受,也成為最終的意象、最后的境像。在慧謀的詩中,“白”是最基本的元素,最根本的基調,也是最核心的意象。由“靜”而“白”,由“白”而“靜”,其中串起來一系列的元素符號,簡約、樸素、真誠、自然、平靜、清寂、恬淡、雅致、空靈……等等,等等,都共同構筑了慧謀詩歌之美,建構了慧謀的詩歌美學,建構了慧謀獨具風格的詩性世界。
張慧謀詩寫的景物,集中于詩人家鄉(xiāng)的,大抵是兩大類,一是大海,是詩人佇立于岸上,對海洋的眺望和想象。二是村莊和田園,是詩人對鄉(xiāng)情和親情的審視和記憶,是淡淡的鄉(xiāng)愁,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傷痛情懷。詩人寫海,筆觸清淡空靈,基調平和恬然,是沖淡清和的美學旨趣。詩人寫農事,筆觸單純樸拙,基調平緩靜雅,是真摯透徹的美學旨趣。詩人的傷痛和憂郁,悵惘和憂傷,如山溪細流,蜿蜒而清泠。我國古代詩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有此一說:“故其妙處,透徹玲瓏?!绷岘囍?,于慧謀詩歌來說,亦是恰好的評價。
慧謀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較深,不僅舉手投足流淌著士子的風韻,而且對詩歌的理解和追求,也是深受儒、釋、道對外界和人生及心靈認知的影響,對詩歌表現(xiàn)技藝的運用,也深深烙上了書畫墨韻的痕跡。譬如,留白、空靈、虛實的轉換,心靈和外物的相互投射,等等。在傳統(tǒng)文化中,儒家講“敬”,釋家崇“凈”,道家求“靜”,三者言說有異,但實則源同一脈,義理同歸。道家談“坐忘”,釋家談“覺空”,都無非了悟生死,得喜樂于行知之間。所謂“清靜為天下正”,所謂“但行直心,于一切法上無有執(zhí)”,說的并非外物,而是人的心靈、人的欲望。人以淡泊之心察物,以淡泊之心行止,那么,所見的就是單純的、端正的事物,所做的就是正直的、能稱為楷模的行為。
在嶺南文化里,一直有一條隱隱存在的傳統(tǒng),即對“心”的極端重視,一方面是對“心”的力量迷信,另一方面是對“心”的探究、拓展和展示,相信心靈是相通的,相信默契,相信頓悟,相信點到即止、以少少勝多多的奇異的感受力。從六祖慧能,到大儒湛若水、陳白沙,無論禪學宗師還是理學大師,概莫能外。這種“心學”的傳統(tǒng),崇單純,崇樸直,崇清雅沖淡,崇溫潤恬然。它是人生的智慧、文化的智慧。平靜之下,是深流,簡單之外,是宏闊。
詩人慧謀的文化滋養(yǎng)里,我相信是承繼了宋一脈的傳統(tǒng)和嶺南“心學”的血脈。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追求,走的是極簡主義的一路,是純色的、線條式的簡約、樸素、自然,但其中的豐盈、浩瀚、蒼涼,那多層維度的世界,是否所有的閱讀的心靈都能穎悟得到呢?在我看來,慧謀的每一首詩,不論長短,表面看來都不繁復宏大怪誕歧義旁生。不繁復則容易去蕪雜,不怪誕歧義旁生則易清雅雋永?;壑\的詩歌,如一道清溪,或者一條大河,流淌得那么清澈,那么不動聲色,平緩的如同安穩(wěn)的歲月,如同日升和月落。但是,這小溪和河流的方向,將目光延伸看過去,看到的卻是遼闊、浩瀚的大海!
三只白鷺在水邊/圣人在水邊/無字的紙在水邊。//三只白鷺,三張白紙/又飛來三只。依然落在水邊/現(xiàn)在是六只,六張無字的紙在水邊/圣人不在水邊,風卻來了。//風吹皺水邊的六張白紙/吹亂六只白鷺身上的羽毛/這是我獨享的黃昏/南村只給我六只白鷺/六張水邊無字的白紙/我不要圣人,只要風/風指給我看,白鷺的白在白里。
——(《白鷺還鄉(xiāng)·立春,太陽位于黃經315度》)
這是長詩《白鷺還鄉(xiāng)》的第一節(jié)。整個是素描的畫風,簡筆勾勒,純線條的運用,著色上的黑白對比,對數(shù)字的著意強調,對顏色“白”的渲染,以及像是風中的自我吟哦,水邊的低聲慢語的表達方式,產生了看似簡單直接、干凈自然,實則清雅靈秀、迂回雋永的美好效果?!鞍樀陌自诎桌铩边@一句,似乎很簡單,是一句大白話,但結合起前面一句“風指給我看”時,卻感到技巧的老到,簡直是大巧若拙的功力,用心極深。沒有一雙慧眼,沒有一顆敏銳的心靈,是斷然看不見也感受不到的。沒有優(yōu)雅、精致的心靈,也吟哦不出這些如瓷器一般的詩句。
慧謀寫詩,很重視詩歌的形式,他的形式感非同常人,常常具有儀式般的神圣意味。這首《白鷺還鄉(xiāng)》在慧謀的詩歌里算是長詩了,全詩7節(jié),每節(jié)開頭標上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一個節(jié)氣,作為該節(jié)詩歌的引領,讓詩浸于節(jié)氣時令的氛圍,并與其蘊意相契合。這樣,節(jié)與節(jié)相銜接,環(huán)環(huán)相扣,自成體系,讓每一節(jié)看上去都是獨立的,自然的,是隨意的敘寫,詩句的觸須都是向外伸張的,但整首詩一回顧,卻感受到了全詩是回環(huán)自洽的,成一個首尾通連的圓。詩人借此形式,寫下了自己對自然、歲月循環(huán)的體認,對生命循環(huán)的體認。
大雪無雪,田園空寂/今日白鷺不來,我替白鷺還鄉(xiāng)。//懷抱娘的骨盒,從數(shù)百里外款款而歸/學白鷺的樣子,回到家門外的水田。//我學習白鷺邁著輕盈小步/從水田這邊到那邊,走一圈/再走一圈。像白鷺那樣/佇立水田中間往四周觀望。//護城河邊上/有人挑著木桶在菜地上澆水/多像我娘,二三十年前的模樣。//我無法學白鷺起飛/這個黃昏,只能原地行走/像白鷺那樣輕盈,走一圈/再走一圈,繞著水田/直到暮色四合。
——(《白鷺還鄉(xiāng)·大雪,太陽位于黃經255度》)
因為節(jié)氣的運用,這首詩有了傳統(tǒng)文化的痕跡,有了返璞歸真的韻味,那種炊煙屋瓦市井生活的氣息,暮合四野中草民孑立的況味,泠泠然撥動讀者的心弦。面對至親者的死訊,莊子是鼓盆而歌,陶潛是悲愴中托體山阿,而詩人慧謀是歸來的赤子游魂的經懺,默無聲息的點滴過程,是至大的悲慟。在詩中,景象與故事交替,簡單與繁復對應,讓詩歌于無聲處醞釀波瀾。在詩的結尾,詩人張目遠望,所見是“天地蒼茫。南中國海紅樹林濕地上/五只白鷺,一行走動的詩”“落日把黃昏帶走,暮色把村莊帶走/五只白鷺飛向青天,帶走一海的蒼?!?。由詩開頭近景精細的勾勒,到結尾此刻的蒼茫,詩人的察看和眺望,豈只是眼中之所見,都是詩人心中的另一個世界啊。
海德格爾說:“詩是存在的神思?!泵總€人都存在著,每個詩人都在思索,但每個詩人的世界又是多么的不同。美國作家索爾·貝婁說:“要打動一個現(xiàn)代讀者混亂的心,或許是更為困難了,但穿過喧囂到達寧靜的地帶還是可能的。”這段話仿佛是專為慧謀而說的。的確,我讀慧謀的這本詩集,感到了一種特別的寧靜,一種外表清雅、淡然、安詳,而內里憂郁又憂傷的寧靜。這是詩人慧謀建構的詩性世界,以奇異的風格,立在紙上,立在海邊,立在我們目光所及的天地之間,像一片祥光,引領著我們。
附:張慧謀的詩
白鷺還鄉(xiāng)(節(jié)選)
6
(白鷺的白還給羽毛,寺燈的白還給僧人)
比雪地更早的是雪粒。比寒冷更早的是瓦上霜
比春天更早的,是含在茉莉花苞里的香氣
比黑夜更早的,是黎明前的那抹魚肚白
比一只字更早的是紙。比池水醒得更早的
是睡蓮。比秋風來得更早的是蒲公英
白鷺的白還給羽毛。漁火的白還給風燈
夜來香的白還給葉子。浪尖的白還給大海
寺燈的白還給僧人。瓷片的白還給柴火
漢白玉的白還給那個朝代。閃電的白還給天空
最初的白。也是最早的白
露水貼著梨花的唇邊說,你是最早的
卷簾對著竹影下的月色說,你是最早的
白骨對著青山說,你是最初的
鄉(xiāng)愁對著炊煙說,你是最初的
7
(五只白鷺,一行走動的詩)
天地蒼茫。南中國海紅樹林濕地上
五只白鷺,一行走動的詩。
這行詩,平實,洗盡鉛華,不考究韻律
這行詩,寓于高遠曠達的意境中
這行詩,大師們捻斷數(shù)根胡須也挑不出毛病
這行詩,是活了幾千年的五只字,野趣盎然
走動著,時而小立,時而交換位置
它是古今最耐讀的五言佳句。
落日把黃昏帶走,暮色把村莊帶走
五只白鷺飛向青天,帶走一海的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