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詩集《海天集》讀記"/>
■ 謝 君
讀李少君的詩始于論壇時代,記得有一次跑進他的博客,還曾大談了一通浙東山水詩人大小謝。當時我發(fā)現(xiàn),在對世界的統(tǒng)攝能力上,小謝勝于大謝,謝朓的語境具有史事與世事整合的景觀,心靈的涵蓋力不僅在自然和人生直接經(jīng)驗的維度上,還在另一維度,即吸納社會生活之后的時空之思,這就給了我啟迪。
《尼洋河畔》顯示出李少君詩歌的一個創(chuàng)作特色,在事物之中,又在智慧之內。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生活場景的書寫。他的寫作從來不將自身置于生活之上,而是與之遙相呼應。也就是說,詩人從來不作超出個人生存事實的空洞之言、高蹈之語與虛妄姿態(tài)。正是這種誠實,使他的詩顯得具體、真實和智慧。
藝術即手法,手法在我心。無論是體察現(xiàn)實的熱情,還是充溢智慧的平靜書寫,核心在于人的存在意識。生命的短暫悲涼如夏蟲,心靈的廣漠不可知數(shù),人的心境又當如何?這是每個有自律意識的人都應該自問的一個大問題,也是需要數(shù)十年自修的大事情。詩人在詩中也曾反復自省,在《京郊定制》一詩中,有自我設問:在這個紅塵滾滾的時代,到哪里去定制一個愿意安靜地隱居于此地的君子呢?在《自白》一詩中有自我設置:愿意成為山與水的殖民地、月光的殖民地、笛聲和風的殖民地等。
樹下,我們談起各自的理想
你說你要為山立傳,為水寫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寫真集
畫一幅窗口的風景畫
(間以一兩聲鳥鳴)
以及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
——《抒懷》
《抒懷》一詩,為自己豎立了一面錚亮的鏡子,靜止于樹下,猶如艾略特靜止于世界中心。換言之,靈魂的寧靜自治,即詩人所向往的理想境界。從這樣的角度,如果說《抒懷》寫的是理想,毋寧說,它傳達的是一個世界觀。
人活在世上,需要尋找生命的價值,詩歌有它永遠不作炫示的個性,心靈也當超脫世俗。唯有樹下佇立,我們內心的空間才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唯有窗下聆聽,我們才能懂得鳥鳴的樸素。唯有慎獨、格物與自治,我們才能沖破平庸的啃噬,走向美好的存在。寫詩是一樁非常殘酷的事,大量的時間與高度的精力投入后,結果未必能夠寫出一首好詩,這不是行外的人所能體會到的。因而,恪守寧靜,對于詩人來說何其重要。
李少君的詩歌,其變幻莫測的另一面,在于通過直覺閃亮的方式創(chuàng)造語境。作為語言的操作者,一個詩人最大的期望是語境的創(chuàng)造,而擁有直覺的天賦,就如一滴水具有光澤一樣,語境的生動、奇特就可以直抵讀者的心靈?!栋怼芬辉娬谟诖??!鞍?,吃飯了/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親//夜色正一點一點地滲透/黑暗如墨汁在宣紙上蔓延/我每喊一聲,夜色就被推開推遠一點點/喊聲一停,夜色又聚集圍攏了過來//我喊父親的聲音/在林子里久久回響/又在風中如波紋般蕩漾開來//父親的答應聲/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讀《傍晚》這首詩時,我首先就想起了美國詩人愛倫·坡的一句話,他說:詩歌是一種聲音的魔法。《傍晚》的奇妙在于詩人為情感傳達找到了合適的客觀對應物——聲音。由聲音而觸及或者說呈現(xiàn)了某種奇妙的超自然的存在:
我每喊一聲,夜色就被推開推遠一點點
喊聲一停,夜色又聚集圍攏了過來
這兩行詩,極具體物的敏銳和細微,而又帶有神奇的色彩,因為外在世界被詩人的精神活動內化了,夜色忽然具有高度的可移動性,以至于可以隨著喊聲而涌動,一下子就將世界的神奇和真實焊接到了一起。而最后兩行,真是天賜的好句:
父親的答應聲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在這一詩篇中,如果說林中場景的陳述,具有外部空間的結構作用的話,那么照亮內部空間的,就是這隨之而來的一聲應答,一個夜色幽閉之中的超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忽地給人以心靈一撞的閃亮,它一瞬間涵蓋了敘述的全部。我們說,這就是詩歌語境的嶄新提升,具有天賦的詩人的語言修辭效果。在這里,我不得不說,如果細讀李少君的詩歌,他獨特的敘述力量似乎經(jīng)常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也就是,直覺的閃亮勝于一切言說。
福樓拜說:“我描繪一棵樹,使得別的樹不可能再像它?!蔽矣X得李少君不少詩歌之所以令人難忘,就是給了我們這樣一種獨一無二的語境體驗。
但是,語境的創(chuàng)新不是神的神秘贈予,也不是魔術的魔幻產(chǎn)物,應該說,它出于生活的體驗與沉淀,由追憶而一剎那間觸發(fā)。事實上,我相信,它已經(jīng)在詩人內心存放了很多年。正如詩人自己所言:“作為一個詩人,對生活保持深情與熱愛,投身這個世界,才有探索所有未知的可能性?!币踩绻湃怂裕骸敖?jīng)歷寫來,敢附千秋丹青,是非評定,全憑一點丹心?!彼裕绻麖倪@樣的一個角度去想一想這個詩歌,它所傳達的生活分量應該愈讀愈重,它的語境在輕逸的同時也隱藏著親情的溫暖與深沉。
世界與吾心,對于詩人來說是沒有邊界的。在彼此反轉或同一的這個問題上,在這里,就不得不提及李少君開發(fā)的一個反常的句式:“我是有某某的人”。這個句式他曾反復使用過,別出心裁,具有令人詫異的轉喻之意:或將外視點描繪一轉而為心靈的內視點,如《我是有故鄉(xiāng)的人》一詩中,父親、少年、東臺山與漣水河都可以成為與我同一的視角,從而統(tǒng)攝故鄉(xiāng)的過去和現(xiàn)在、人生和時代,將具有歷史感的存在納于我心,筆墨之重,頗具滄桑之感;或借之實現(xiàn)與時代的同化,將龐雜的歷史言說化為清晰簡約的個人言說,如《我是有大海的人》一詩中即是如此,詩人將海南特區(qū)的整個歷史進程內化為“我”的敘述,我即海南,海南即我,使歷史敘述完全隱匿于個人化的敘述之中;又或將內心的哲思投影于一個客觀事物,如《我是有背景的人》一詩中,詩人以虛幻的云霧為心境之物。
在傳統(tǒng)的燭照下,無限與超越,也是詩人對自己在藝術法則創(chuàng)新上提出的一個信條??v觀寫作之路,每個人都在乘筏、舍筏、登岸,經(jīng)歷反復的過程。美國詩人龐德的寫作座右銘是日日新。路漫漫其修遠兮,超越對于技藝孜孜以求的李少君而言,自是不言而喻。特別在詩歌容納世界的意識上,他曾經(jīng)這樣說:“有清晰的自我判斷和歷史意識,是優(yōu)秀詩人的重要稟賦。”顯然,詩人已經(jīng)知覺到今天寫作的一個困境:歷史與時代這樣的視野在詩人眼中隱匿或者說忽略了。九十年代以來的詩歌實踐,一味地將博大的沉思抹除,詩歌愈來愈矮化,甚至殘廢,同樣陷入了另一個窠臼。
詩歌的功能不在記錄過去,而在對于世界的重新命名。詩歌沒有必要像歷史學家那樣去反映歷史的轉折與震蕩,建構關于特區(qū)發(fā)展的大事記。人生是帶有歷史的,彌爾頓說:“整個英聯(lián)邦就是同一個誠實的人的高度?!币蚨?,任何一個人的個人經(jīng)歷必然具有本質的同時代性。
談論大詩,我知道,不少人有著針鋒相對的觀念,以為亂彈調子,或覺得很笨。不過,詩歌寫作本身就是笨事,這笨事也許正是詩的偉大奇妙之一。換言之,詩歌從來就不會僅僅是精致的輕體詩,或者小喜劇的段子詩,它從來就是一個民族最細微也最壯闊的生存經(jīng)驗與精神感受。在文化傳統(tǒng)上,中國詩歌對史詩的實踐從未終止,杜甫、元稹、白居易、吳偉業(yè)這樣的名單可以拉得很長。在國外,不論是詩人沃爾科特、曼德爾斯塔姆、布羅茨基,還是小說家品欽、多克托羅、波拉尼奧,這個名單也可以無限延長。因而,宏大與個人化敘述從來就不矛盾,詩歌可以也應該具有它歷史意識的寬廣領土,好的詩人也應該是那些容納無限世界擁有無限意識的人,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詩的創(chuàng)造力永無止境。
附:李少君的詩(二首)
尼洋河畔
在紐約,我聽到過一個走遍全世界的人說:
每個地方的生活都是一樣的
每個地方的愛情也是一樣的
林芝就是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雪域高峰,時有神跡圣意閃爍
叢林中的一泓蔚藍,深谷的大片野花
山頂?shù)陌自骑w揚,攜帶著彩虹與霞光
讓每一個親眼目睹者備感殊榮,福佑均沾
深夜,我在尼洋河堤上散步
黑暗中聽見雨后激流的喘息聲
我看到一對學生模樣的藏族小戀人
樹下,男孩踮著腳為女孩撐傘遮雨
看到我走過來,女孩輕聲說:
“不用打傘了,沒下雨了”
這聲音多像四十年前我聽到過的
這黑夜,這激流制造的不平靜
也是一樣的
我是有大海的人
從高山上下來的人
會覺得平地太平淡沒有起伏
從草原上走來的人
會覺得城市太擁擠太過狹窄
從森林里出來的人
會覺得每條街道都缺乏內涵和深度
從大海上過來的人
會覺得每個地方都過于壓抑和單調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你們永遠不知道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和你們不一樣
海鷗踏浪,海鷗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沿著晨曦的路線,追逐蔚藍的方向
巨鯨巡游,胸懷和視野若垂天之云
以云淡風輕的定力,贏得風平浪靜
我是有大海的人
我的激情,是一陣自由的海上雄風
浩浩蕩蕩掠過這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