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祥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呂氏春秋》是戰(zhàn)國后期由秦相呂不韋集眾賓客編纂的一部集眾家之說的理論著作,其中蘊含著豐富的美學思想,尤其對“樂”作了十分詳細的論述,包括《大樂》《侈樂》《適音》《古樂》《音律》《音初》《制樂》《明理》等八篇專論文章以及散見于其它篇目中的偶然感發(fā)。該書樂論部分主要闡明了樂的理論基質、起源與發(fā)展、審美本質以及審美鑒賞等相關問題,建構了較為系統(tǒng)的樂論體系。通過對《呂氏春秋》中論樂部分內(nèi)容的梳理,筆者發(fā)現(xiàn)由“樂”所生發(fā)的一系列美學論題,最后都指向了“察風以觀政”的樂政體式。因此,對《呂氏春秋》“樂政”思想進行一定的理論考量,不僅可以厘清“樂”的功能結構及其發(fā)展脈絡,而且也有助于深化我們對先秦樂政關系的理論認知。
呂不韋原是陽翟(今河南禹州市)的富商,因幫助當時在邯鄲做人質的秦國異人(子楚,即莊襄王)登上王位,而一躍成為秦國丞相,自此走上了仕途之路。異人即位僅三年就因病過世,其子政(后來的秦始皇)遂承襲王位,因其年齡尚小,所以朝政之事多由相國把持,固被秦王政尊稱為“仲父”。在其主政期間,他所實施的一系列方針、政策,有效地促成了秦國經(jīng)濟、政治、思想等多方面的發(fā)展,為秦統(tǒng)一六國積蓄了豐厚的物質與文化資本。但隨著秦王政日漸長大,其兇戾、殘暴、獨斷的性格與尚法的主張都與呂氏的思想主張有所偏離,甚至針鋒相對,這就使呂氏不得不對即將親政的秦王政產(chǎn)生一定的顧慮。呂不韋清醒地認識到當前這種內(nèi)外格局的變化,作為一國之相,他必須得為下一步進行打算??梢哉f,《呂氏春秋》正是在此種歷史語境之下所形成的,“《呂氏春秋》的編纂固然有呂不韋盜名沽譽、牢籠門客、立言不朽、為國爭榮、立政諷箴等動機,但更重要的還是……為了一統(tǒng)思想,為行將統(tǒng)一的秦王朝制訂治國方略進而填補秦國無文化積淀之空白”。[1]由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政治倫理訴求就成為《呂氏春秋》編纂成書的“拱頂石”,而“樂”作為政治傳達的古老文化形式,自然也就被納入了編纂范圍之內(nèi)。
眾所周知,自周公旦制禮作樂后,禮、樂的內(nèi)涵逐漸被固定化,“禮”成為具有等級層次的各種道德規(guī)范、制度、政治原則等的總稱,“樂”則是根據(jù)不同的級別用來配合各種儀禮活動的樂舞表演,禮、樂的相合共同構筑了華夏文明的血脈。隨著西周的沒落、衰亡,禮樂的儀式意義漸漸失去效用,戰(zhàn)亂成為時代的主題。魯國的孔子對于曾經(jīng)起著維系周代社會結構與秩序的禮樂文明的崩坍有所感觸,于是通過對西周禮樂的重新審視,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仁”這一概念,并用其去闡釋禮樂,“禮”遂被用來作為個體行為的外部規(guī)范,“樂”則被用于調節(jié)內(nèi)心情性的協(xié)和,二者既存在區(qū)別又互相聯(lián)系。經(jīng)由孔子對禮樂的再闡釋,禮、樂遂成為之后各家探討的對象,著書立言多有提及,如荀子《樂論》、墨子《非樂》、老莊道家關于“大音”“至樂”的描述等,它們都從不同的視角出發(fā)去探尋“樂”的理論形態(tài)與精神內(nèi)涵,從而拓展了樂的理論維度與價值構成,為后世士人論樂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當然,更值得注意的一個現(xiàn)象是此時私學的興起,私學的產(chǎn)生無疑有時代、政治、個人等多種的原因,拋開這些因素不論,私學導致的最直接的結果便是士階層的活躍,而士階層一般都受過相應的學術教育,禮、樂應當都含括在內(nèi),它們基本上都寄居于諸侯、卿大夫門下,為他們鞏固政權、開辟疆域、制定各種典章制度出謀劃策,進而“養(yǎng)士”之風成為當時一重要的文化景觀。所以在論及《呂氏春秋》樂政關系之前,有必要對其所處的時代文化境遇進行簡要的概觀,正是通過這種粗線條的勾勒,我們可以看到《呂氏春秋》樂論的歷史生成是特定時代政治與文化雙向合力的產(chǎn)物。
“樂由心生”是先秦儒家樂論的理論出發(fā)點,他們認為人受到自然外物的刺激易引起內(nèi)心情緒的波動,將這種感物而起的情感以“聲”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各種聲音之間的流變、碰撞、整合,再配以相應的曲調、節(jié)奏、樂器、歌舞等,最終就產(chǎn)生了韻律和諧的“樂”?!秴问洗呵铩方邮芰巳寮谊P于樂的看法,“凡音者,產(chǎn)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則蕩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內(nèi)。是故聞其聲而知其風,察其風而知其志,觀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賢不肖、君子小人皆形于樂,不可隱匿。故曰:樂之為觀也,深矣。”[2]這里,《呂氏春秋》闡明了樂的發(fā)生:音樂是心靈的產(chǎn)物,它是內(nèi)在情感的形象化表述,并且具有一定的傳導性,即通過觀察個體的情感、志趣,可以了解該地區(qū)的風俗情貌,直至國家政治興衰。因而,樂也就具備了政治倫理的意味:一方面,君主的治世方略可以經(jīng)由樂得到人民的反饋;另一方面,老百姓也能夠由樂而知君主的政行。
這種“觀風知政”的樂政思想更直接體現(xiàn)于《呂氏春秋》對鄭衛(wèi)之聲、桑間之音的批判,它們完全背離了雅樂的創(chuàng)作程式與禮法秩序,其所彈奏出的淫邪、輕佻的音樂催生了各種社會弊病,成為國家傾覆的禍根。如在《先識》篇中周威公與晉太史屠黍關于“天下之國孰先亡”的談話,屠黍指出緊隨晉國滅亡之后的國家便是中山國,“天生民而令有別。有別,人之義也,所異于禽獸麋鹿也,君臣上下之所以立也。中山之俗,以晝?yōu)橐?,以夜繼日,男女切椅,固無休息,康樂,歌謠好悲。其主弗知惡。此亡國之風也?!盵2]946上天生養(yǎng)萬民并使他們有所區(qū)別,這本是作為人的根本要義所在,也是與禽獸所不同的地方,而中山國卻顛倒黑白、放縱淫欲、縱情享樂,消弭這種先天的分別,違背正常的倫理規(guī)范,從而致使其亡國。這些不合倫理的行為實際上是中山國政治乃至君主德行的某種外化,故而屠黍能夠從它的日常習俗窺探其滅亡的先兆?!秴问洗呵铩分赋隽诉@種奢靡之樂對于政治造成的危害,故倡導君主要修身養(yǎng)性。君主作為封建王朝最高權力的象征,易恃才傲物、專斷獨行,如若沒有相應的約束,便容易引起亡國之險。所以《呂氏春秋》在眾多篇目中反復強調了君主要去欲、貴生這一思想,只有達到這種程度,君主才能不為外物所局限,進而能夠知賢人而善用,以德行治理天下;反映于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即是指君主貴生、節(jié)欲等養(yǎng)性之法能夠趨避內(nèi)心的褊狹想法,保持心靈的安定,而只有心定創(chuàng)作的樂才會和諧、雅正,最終達于理義,從而人們就會形成自覺的禮法意識,國家必然也會繁榮昌盛。
因而,心定的問題就自然而然地被凸顯了出來?!哆m音》篇指出心定的關鍵在于要安適順心,而心適又得取決于行為的合宜與否,“人之情:欲壽而惡夭,欲安而惡危,欲榮而惡辱,欲逸而惡勞。四欲得,四惡初,則心適矣。四欲之得也,在于勝理。勝理以治身,則生全以;生全則壽長矣。勝理以治國,則法立;法立則天下服矣。故適心之務在于勝理。”[2]272所以說,不管是圣人還是百姓,欲望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大家都有且都期待美好的欲望,只是圣人能夠克制己欲,然而普通人卻常被其所蒙蔽。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呂氏春秋》并沒有直接地否決欲望的存在,但對于欲望的把握卻存在“適”的問題,如果未按照事物自身的情理去追求本能之欲,那么心就會反遭遮蔽、吞噬,純?nèi)沃饔^意志的需求進行日常的世俗活動,具有政教規(guī)范的樂自然也就不會產(chǎn)生,國家的禮法進而也就難以得到天下百姓的認同。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修身養(yǎng)性即是為了能夠去欲望之蔽而達于內(nèi)心的安適,而順從事物的天性情理亦是為了內(nèi)心的安定平適,而且更具本源性。
《呂氏春秋》對“樂”之由來的論說并不僅僅囿于儒家“樂由心生”的生發(fā)理路,它以道家的創(chuàng)生理論為基準,從宇宙論的高度對樂的生成進行了形而上的闡釋?!耙魳分蓙碚哌h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渾渾沌沌,離則復合,合則復離,是謂天常。……萬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陰陽。萌芽始震,凝寒以形。形體有處,莫不有聲。聲出于和,和出于適。和適先王定樂,由此而生。”[2]255具體言之,這段論述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一)樂的產(chǎn)生具有數(shù)理基礎?!岸攘俊痹笢y量物體的長短、輕重,這里引申為各種律管的大小、尺度、容積等等;如《古樂》篇中提到黃帝命令伶?zhèn)愔谱饕袈桑鎮(zhèn)愐陨街裰瞥陕晒?,其吹奏出的黃終律宮音,就是嚴格按照山竹的度量而制成。當然這并不代表樂就是由度量所產(chǎn)生,它產(chǎn)生的還只是“聲”,樂的構成還需其它各種物質媒介材料之間的相互配合。當然這也潛在的表明,“數(shù)量關系一方面是音樂創(chuàng)生的重要依據(jù),另一方面也是體現(xiàn)樂與道德乃至政治關系的重要參照?!盵3](二)樂的天道觀。樂的本體存在源于太一,太一生出天地,天地生出陰陽,陰陽之間的起伏升降、聚合離散生成了有形體的萬物,萬物既然形成,勢必要占有一定的空間,進而就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聲音。簡單的說“樂”也就是經(jīng)由“太一→天地→陰陽→萬物→聲音”等程序而形成。這種邏輯推演與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關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闡述具有明顯的同構性,并且“太一”與道之間的關系甚為緊密,那么究竟何為道?“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名,謂之太一”,[2]256不注意看道家之“道”似乎與“太一”沒有多大的差別,都是作為萬物生成的原初形態(tài),無形又無名。不過,仔細辨析它與老莊道家之“道”又存有差異,“在老子學說中,‘道’是無,是超乎‘一’的虛構的概念。而在《呂氏春秋》中,‘道’是‘有’是‘太一’、‘一’”。[4]那么太一又是什么?《易傳·系辭上》提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唐代大儒孔穎達疏:“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5]由此可以看到“太極”就是指“太一”,也即是一種元氣或精氣,更明確的說“太一”也就是指宇宙世界形成的初始狀態(tài)。至于何者為“一”,《圜道》篇提到:“一也齊至貴,莫如其原,莫知其端,莫知其始,莫知其終,而萬物以為宗”。[2]172顯然,道、太一、一在《呂氏春秋》中并不存在等級層次上的高低,他們內(nèi)涵基本上是相同的,樂就是在其統(tǒng)攝下經(jīng)由一系列自然現(xiàn)象的變化逐漸形成的。如《音律》篇所說“大圣至理之世,天地之氣,合而生風,日至則月鐘其風,以生十二律”。[2]325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樂不管是“生于度量”,還是“本于太一”,它的生成都需要遵循相應的法則、秩序,從另一個層面上來說,這也就為樂政思想找到了先天依據(jù)。(三)樂的制定原則。樂既然是循理而制,那么就必須摒棄那些阻抑理的因素,以求達到平和順道,繼而才能創(chuàng)造樂。
故而制樂的癥結就在于“節(jié)欲”與“平和”,而平和又主要體現(xiàn)為審美主客體之間的合度?!冻迾贰菲赋觥胺补攀ネ踔鶠橘F樂者,為其樂也。夏桀,殷紂作侈樂,大鼓鐘磐管蕭之音,以巨為美,以眾為觀,俶詭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務以相過,不用度量”。[2]265-266古代先王制樂的本意就在于使人耳目愉快,自然這也是樂自身所包涵的美感特質的要求,而夏桀、殷紂王等人卻放縱欲望,制作豪奢、場面宏大、不合樂器度量的侈樂為美,與樂的本質相背離,久而久之就會激起百姓的怨怒、忿恨,滋生各種叛亂的想法,“這就產(chǎn)生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悖論:統(tǒng)治者愈是要從音樂中追求超強度的快樂,結果往往愈是失去快樂;愈是想讓生命得到超量享受,反而愈會加速丟掉性命”,[6]所以這兩個國家最后都走向了亡國的道路。平和對審美主體而言,在于要順乎天道,也即要了解事物的根本,從而內(nèi)心自會公平、安定;對于客體對象來說,關鍵在于要合度,聲音的大小清濁都要符合“和”與“適”的準繩,即符合“黃鐘之宮”①的標準。只要審美主體與客體之間能夠共同達到這種“和”的狀態(tài),那么雅樂、大樂即可創(chuàng)成。
所以說,樂與政治相通,二者是互為表里的關系,“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平也;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國之音悲以哀,其政險也。凡音樂,通乎政而移風平俗者也。俗定而音樂化之矣。故有道之世,觀其音而知其俗矣,觀其政而知其主矣。故先王必托于音樂以論其教?!氏韧踔贫Y樂也,非特以歡耳目,極口腹之欲也,將教民平好惡、行理義也”。[2]273這里就指明了樂政的這種密切關系:通過觀察一國的政治風俗,可以探求該國樂的特征、基調;另一方面,從該國樂所表現(xiàn)出的特性,也能夠窺探出君主的德性以及國家政治的治亂興衰。因此,古代圣王一般都會將樂作為實現(xiàn)政教清明的工具,樂它不僅僅只是單純地滿足感官愉快,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君主用其教化百姓,促使他們?nèi)簱P善,廣施德義,從而達到天下的安定和諧。
總而言之,《呂氏春秋》作為特定時空境遇之下產(chǎn)生的理論著作,本身就含蘊著濃厚的政治意味,其對于“樂”的理論認知,明顯受到儒道兩家樂論的影響,“樂由道生”“樂由心生”的兩種創(chuàng)生模式并未各自為營,自成系統(tǒng);相反,它們通過樂的審美本質“和”與“適”在“察風觀政”的樂政體式上實現(xiàn)了“合流”,且二者都把矛頭指向了因違逆天理而自取滅亡的國家、君主??梢哉f,《呂氏春秋》論樂的目的正在于此,以樂的政教作用作為君主治世的警示,從而潛在地揭示了呂不韋及編纂者的政治倫理訴求。
注釋:
①黃鐘之宮:古樂以音律來確定五音的高低,用黃鐘律所制定的音叫做宮音,它也是其它音階(商、角、徵、羽)生成的參照標準,按照“三分損益法”以次相生,從而就產(chǎn)生了“十二律”,而黃鐘律又為古樂中最基本的樂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