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葉梅小說的民俗書寫

姚 瑤

（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寧夏 銀川 750001）

在當今多元文化的背景下，立足于本土創(chuàng)作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其民族元素更多成為標榜民族作家身份和吸引讀者目光的噱頭。聚焦于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經典二元對立，少數(shù)民族作家在書寫鄉(xiāng)土，關注底層、邊緣經驗等方面不自覺地將目光轉向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拒絕將民族文化過于符號化和場面性的呈現(xiàn)于文本創(chuàng)作中，更多的是力圖通過本土寫作反思民族的歷史和記憶與現(xiàn)代文明和全球化進程的碰撞和沖突。

葉梅的小說再現(xiàn)鄂西神秘而獨特的峽江生活和一方土家人的浮沉歷史，土家民俗在作家筆下藝術化，緊密聯(lián)系著民族意識和家園想象進入文本整體，對神奇的地域風光和獨特的民族文化真摯的贊美與謳歌，暗含了作者對于整個民族的深切關懷。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對民族歷史、神話傳說和民俗文化的書寫，使作品在整體上具有多重象征意蘊，作家葉梅有著少數(shù)民族、女性、現(xiàn)代知識分子等多重身份，自覺感知到本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生存空間上的困境，構成一種深層“無意識”隱藏在文本創(chuàng)作之下，通過小說表達著對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

本文以民俗書寫為切入點，從細致的文本分析入手，探析土家族的民俗元素在葉梅小說中的整體表現(xiàn)特征，結合土家族的具體民俗探究小說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的深層意蘊，著眼于作家的多重身份和文化認同的寫作背景分析葉梅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民俗書寫的相互關系和價值意義。

一、土家民俗文化進入文本書寫的整體性表現(xiàn)

民俗是：“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中國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睂⑼良椅幕拿袼自刂糜谖谋局蟹治觯袼讜鴮懖粦呛唵蔚膱雒婊尸F(xiàn)，葉梅的創(chuàng)作暗含著在多元語境下，將民族性格和民族精神與民俗書寫形成有力的結合，更為深入到整個民族深層的文化心理剖析，“葉梅為民族文化的表現(xiàn)，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和反思提供了另一種方式：溫柔的反抗，這種反抗又主要通過極力展現(xiàn)民族文化本身的美感而得以實現(xiàn)?！?/p>

土家人日常生產生活離不開民歌，重大的節(jié)日慶典、祭祖活動等更是離不開各種歌謠的吟唱。號子是“勞動人民在生產勞動過程中創(chuàng)作演唱的，是直接伴隨體力勞動，并和勞動節(jié)奏密切配合的民歌”，是勞動中最簡單、有節(jié)奏的呼號?！度鰬n的龍船河》中龍船寨的橈夫子覃老大和覃老二常年往來于峽谷險灘之間，兩兄弟一人掌舵一人扳漿，空寥的峽谷河流之中，揮汗如雨的漢子們響起有力的號子聲：“拖，拖拖——！拖，拖拖——！”簡單有力的民歌號子不僅體現(xiàn)出橈夫子的健壯體魄，更是將鄂西山川險阻的峽江地形側面烘托出來，展現(xiàn)一幅質樸豪邁的土家人行走于大江峽谷險灘之間的生動畫卷。當蓮玉初見覃老大健壯雄悍的身體時，少數(shù)民族原始氣息的男性偉力以強勢攻勢將女性充滿生命力的自然欲望完全釋放：“橈夫子覃老大于巖壁上拖著纖繩，全身卻是一絲不掛，那古銅色肉體在夕陽余暉映照的青翠之中格外突兀，厚實的脊梁、碩圓的扭動的屁股和粗壯的雙腿在小城女子蓮玉眼前燒成一蓬大火?！背錆M原欲和自然人性的裸露下，覃老大作為土家族力與美的文化象征體與代表漢文化身份的蓮玉，顯然是隱喻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和沖突，蓮玉對覃老大的主動迎合的姿態(tài)，不自覺地摒棄儒教傳統(tǒng)、三綱五常的思想束縛，充分表現(xiàn)作者對有著鮮活的生命力和自然、原始氣息的土家文化的贊揚態(tài)度，“可以將這些對于少數(shù)族群文化的呈現(xiàn)，看作主流或中心文化的自我形象的投射?！?/p>

舍巴日是土家族集祭祖、祈福和慶祝豐收功能等為一體的古老節(jié)慶活動，舍巴，意為“擺手”，舍巴舞就是“擺手舞”。土家族人的狂歡心理，都在這重大的節(jié)日民俗活動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特別是眾人齊跳舍巴舞的環(huán)節(jié)，這是整個活動的最高潮，族人們以虔誠敬祖之情在返璞歸真的舞蹈動作中得到盡情的宣泄：“一年之中最要緊的祭祀舍巴日又來到了?！穆暼缋诐L過舍巴堂，那祭祀的黃牛又牽上場來。三通鼓過，牛在寨民們震耳吶喊聲中射出一道紅光，場上跳起了舍巴舞。先有一群象征先人的“茅谷斯”掃堂，人們全身赤裸返璞歸真，只用兜布圍了羞處，夾一把竹掃把掃進掃出。掃天瘟地瘟，牛瘟馬瘟，收風調雨順太太平平?！惫爬隙】档娘L俗在淳樸的土家人傳承延續(xù)，激情的舞蹈和奔放的人們一起痛快的燃燒。這樣極具民族特色的民俗場面，不只是單純宣揚自由奔放、健康人性的民族性格，更是將狂歡的節(jié)慶盛典與人物的悲劇命運相照應。

《最后的土司》中啞巴伍娘以熱情奔放的舍巴舞亮相，先天性的失語不能阻止她以舍巴舞來表現(xiàn)對生命的渴望，對情感的訴求。盡情的舞蹈將姣好的面容，窈窕的身材展露無遺，充滿著鮮活的生命力，她因舞蹈而生。就是這樣一個善良與美麗的女子，在面對土司覃堯和李安的三角情感糾葛中，以母性的寬容和犧牲面對命運的不公，終究在失去愛情和孩子的雙重打擊下，她沒有指責任何人，更沒有選擇報仇，以忘情的舍巴舞絕望地結束自己生命的燃燒，通過舞蹈以無聲的控訴，忘卻悲傷，她因舞而死。舍巴舞對于伍娘而言已不止是身體的解脫，在瘋狂的動作中綻放著自己，在忘我的舞蹈中釋放自己的精神與靈魂。

“在文本中，民間儀俗是雙重的象征符號：作為文化的象征符號和作為作品意蘊的象征符號?！泵袼自剡M入小說文本后，并不是單一的民俗風景化呈現(xiàn)，而是緊貼人物描寫的輔助作用：山高水急的峽谷之間，覃家兄弟的形象因勞動號子而更具有力與美的民族文化象征體；狂歡的節(jié)日場面與伍娘凄涼的落幕形成巨大反差，民俗元素更是作為環(huán)境烘托，蘊含著人物悲慘的命運結局。

二、梯瑪信仰與巫文化崇拜：土家民俗之精髓

南方少數(shù)民族都盛行巫鬼迷信，土家人生活在山川險阻之中，與世隔絕，這里的百姓自覺遵守著古老而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從原始先民傳承下來的對自然的敬畏、對一切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的虔誠信仰。

“民俗一旦形成，就會成為集體的行為習慣，并在廣泛的時空范圍內流動?！雹谕良易宓母鞣N民俗事象蘊含著巫文化崇拜和迷信觀念，體現(xiàn)在土家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從日常生活到生產勞動皆被民間信仰“隱形”控制，形成固定的思維模式——民俗心理：“反饋于人類自身而形成的具有群體歷史精神內涵?！雹壑T如《撒憂的龍船河》中巴茶就將丈夫心有他人的行為，認定自己的男人是“丟失了魂魄”，為了挽回丈夫的心而實施“喊魂”的巫術：“就去鎮(zhèn)上買回來香油燈燭，到晚間將四對香燭點燃在神龕上，將青青茅草掐一段壓在爐腳，又掐一段點火燒去，然后沿著河岸用嘶啞和凄涼召喚老大：更尼啊——泥豬替得他的真魂，螞蟻替得他的真命。乾塔地界上，拿了他的真魂，探了他的真命?；陙須w家哎——魄來安身——”?！昂盎辍眱x式后確實讓丈夫回到龍船寨，卻“喊”不回丈夫傾心于外鄉(xiāng)女子的心。巴茶的行為揭示了土家族婦女面臨婚姻危機時，無力解決夫妻關系中的被動姿態(tài)，妄圖通過迷信的行為改變自己的婚姻狀態(tài)，始終在父權社會的陰影下被遮蔽而無力反抗。民間信仰在鄉(xiāng)土社會中很容易產生負面、迷信的影響。葉梅的民俗書寫也不再是一味的風俗畫卷的展示，而是對“喊魂”封建巫術和愚昧的民眾持批判的態(tài)度，同時暗含著無奈和同情的目光看向土家婦女的生存困境。

“從事祭神驅鬼巫術的人常是老土司，土家語稱他叫‘梯瑪’?！薄疤莠敗币皇侵敢环N古老的宗教儀式，二是指負責人神之間溝通的梯瑪儀式的巫師。作為梯瑪，身負著主持祭祀、婚嫁喪葬、祈福求神、卜卦預言和救人等重要職責。信仰巫術和梯瑪?shù)纳窳δ軒Ыo族人安定生活的信心，求得祖先神靈的庇佑。梯瑪對于土家族傳統(tǒng)文化不僅是傳承者，更是傳播者，是神秘的巫文化重要的一部分，而梯瑪信仰更是土家文化的信仰核心。

葉梅的多部小說中梯瑪信仰都作為文本之下隱藏的核心線索，引導著人物各自的命運結局。龍船寨的土家人與梯瑪信仰已然融為一體，引導和約束他們生活行為的各個方面。“凡嫁到龍船河的女子，初夜都是奉給神的?！薄蹲詈蟮耐了尽分腥齻€主人公的情感糾葛皆因這句話而起，當李安在未舉辦婚禮的情況下想和伍娘行周公之禮時，伍娘拒絕了按捺不住的李安，拒接婚前失身，只因伍娘有著虔誠的梯瑪信仰：初夜權必須獻給神以求獲得神靈的保佑和祝福。覃堯明白初夜權只是對神的敬獻儀式，身為土司他必須充當神的象征體，對每一位龍船寨少女行使初夜之俗也是有名無實。但是在伍娘出嫁的過程中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深深愛上了伍娘，決定在利用初夜權占有伍娘。李安作為外鄉(xiāng)人，無意間闖入龍船寨代表著異質文化——外來文化與土家文化的直接碰撞和沖突，不同的價值觀和思維觀念注定讓他無法理解土家人的梯瑪信仰和精神文化，注定了他對伍娘的不貞而報復，對整個龍船寨的痛恨。梯瑪信仰在三人之間呈現(xiàn)出三重沖突：伍娘作為土家精神中純潔“天使”的化身；覃堯是身為土司，代表土家文化的捍衛(wèi)者；李安是代表異質文化的外鄉(xiāng)人，注定他們三人的悲劇命運因土家人的梯瑪信仰而各走一方。葉梅聚焦于民族文化發(fā)展的思考中揭示深刻的矛盾與沖突，本土文化能否對現(xiàn)代文明進行抵抗或者對話，民俗書寫將文本引入深層次的批判與反思，凸顯很大的張力。

三、創(chuàng)作主體的多重身份和文化認同的民俗書寫

葉梅作為一位土家族作家，其民族身份和女性作家是很多研究學者的關注點，作為當代代表性的少數(shù)民族女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也并不局限于民族題材，更多的是在時代變革下具備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敏銳和理智，立足于本土、本民族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就葉梅的多重身份來說，除去族別、性別身份，對她創(chuàng)作影響起到原動力的知識分子身份不容忽略?？梢哉f作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讓她帶有不自覺的對現(xiàn)代文明和全球化進程后果的警惕和焦慮感，葉梅也深刻意識到，力圖構建詩意般的民族歷史家園的可能性在無孔不入的現(xiàn)代化影響下希望渺茫，那種理想化、浪漫化的詩意追尋必然找不到出路，所以立足于本土書寫的堅守姿態(tài)必然帶有現(xiàn)實主義傾向，具有批判和辯證思維以創(chuàng)作鄉(xiāng)土文化尋根。

“民俗事象因其豐富性、直觀性、原生態(tài)性、生活化、可操作性和巨大的文化張力等特點，經過交糅組合，能夠比較容易將構想的意念轉化為審美的物化形態(tài)，傳達出作家的深度思考?！倍跷鲘{江一帶的秀美風光和濃郁的民俗文化積淀通過女性作家細膩、敏銳的體察，葉梅很自然地運用本民族的民俗元素題材進行文本創(chuàng)作，再者民俗文化廣泛植根于中國鄉(xiāng)土傳統(tǒng)之中，民俗書寫有助于深入土家百姓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挖掘。

“文藝創(chuàng)作中藝術思維雖然如潮水般流動，但思維的民俗心理結構，卻是潛藏著的看不見的河床，規(guī)范著它的流向?！比~梅的民俗書寫將視角始終深情望向生活在鄂西鄉(xiāng)土之中的土家人，對土家文化的熱愛和作為言說主體的本土文化認同，性別身份和民族身份依然凸顯葉梅小說的整體風貌。關注女性生命經驗的創(chuàng)作更是讓多重身份的作家在多元文化語境下顯示出多重話語沖突和反抗，更是帶有現(xiàn)代知識女性對于時代女性的命運和情感困境的思考。“哭嫁”是土家族人婚禮的序曲，真誠直白的唱詞，用情至深的眼淚是待嫁少女傾訴心中的情感特有哭嫁方式，“以表感激父母養(yǎng)育之恩和親友難舍難分之情”。“夜晚，火塘里燒起疙瘩柴，火苗子撲撲地閃，一溜姑娘家圍著火塘坐定，輪次地唱?！笊鷤儞頂D在吊腳樓下如癡如醉，聽得皓月當空，聽得五更雞叫?！贝揲|中的少女經由哭嫁儀式后進入婚姻的殿堂完成了女性身份的轉換。《花樹花樹》中瑛女和昭女兩姐妹在現(xiàn)實境遇下遭遇著同樣的情感不幸和悲劇宿命，她們有著土家人美麗和剛烈的特質，各自的不幸也呈現(xiàn)出愛情在性別秩序上女性的被動和失語：昭女和瑛女在面對現(xiàn)代知識的索取下，昭女刻苦讀書只是希望有份立身的工作，而瑛女早就放棄讀書只想開一家屬于自己的花布店。為什么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積極或疏離的態(tài)度依然會讓兩姐妹在愛情更或是人生有著同樣的悲?。荷眢w已然被男性欲望而占有，精神上也無力掙脫。女性的解決途徑只能是出走或者結束生命：昭女對這個麻木愚昧的鄉(xiāng)村絕望而出走，瑛女選擇自焚而亡，以放棄生命的代價拒絕畸形的鄉(xiāng)土世界。小說的尾聲響起那為女子的不幸而唱哭嫁歌：“娘啊，我是一口生水鍋啊，不會伸來不會縮啊，要伸要縮除非破啊。娘啊，我是一根青楓炭啊，來到這世上不會彎啊，那要扭彎除非得斷啊……”人喜則笑，遇悲乃哭?？藜抟卜终婵藓图倏?，在瑛女生命結束時響起的哭嫁歌，當然不是一個待嫁女子“假哭”要嫁給心愛的男子的心境，此刻的哭嫁歌是真切的悲憫瑛女可憐的命運，女子個人遭遇的哭訴，真真切切，讓人嘆息。這樣的民俗儀式加上坎坷不幸的人物命運不再是民俗魅力和地域色彩的表現(xiàn)，動人的唱詞使整篇故事充滿了峽江女子對于愛情的向往，對個人命運多舛的無奈，就像那山高水長的路途一樣雖坎坷艱難，卻又必須面對走下去的悲涼命運。

葉梅的小說展示了一幅幅土家兒女鮮活生命力的風俗畫卷，當中不乏有田園牧歌式的家園想象，更重要的是她的作品中體現(xiàn)出自覺尋根本民族文化，特別是在現(xiàn)代文明進程與民族傳統(tǒng)文化生存空間的沖突與碰撞，堅持本土書寫的堅守姿態(tài)進行反思和質疑。

作為當代代表性的少數(shù)民族女作家，葉梅在很多作品中都是以鄂西峽江生活的普通民眾的情感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有著深刻的民族文化內蘊和獨特的審美價值。作品中大量有代表性的土家族民俗書寫與小說文本敘事融為一體，構成了小說獨具特色的文化內涵，鮮活的人物形象塑造和淳樸的民風以及絢麗多彩的民族風情。在此要強調的是，民俗書寫并不能成為解讀葉梅小說的多重內蘊和價值意義的唯一途徑，民俗書寫表現(xiàn)在作家的多重身份和文化認同的觀照下，蘊含著濃郁的土家文化與全球化現(xiàn)代文明進程的反思，更為豐富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