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蕓薇
人上了年紀(jì)會對季節(jié)的變換很敏感。以前奶奶也不看日歷,仿佛預(yù)言家一般,能夠坐在那里很準(zhǔn)確地說出立秋了、冬至了,或是立春了。
臺灣的季節(jié)交替變化不大,秋天不落葉,冬天不下雪,我很奇怪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就傻氣地問她:“奶奶怎么知道?”
奶奶嘆了口氣,一臉寂寞地說:“老了?!?/p>
人老了身體能夠感覺出季節(jié)的轉(zhuǎn)變,我那時不明白,對奶奶的心情當(dāng)然也不了解,只覺得她一年年老了,對于季節(jié)的轉(zhuǎn)變也越來越敏感了。她臉上的寂寞,使我感到有許多地方?jīng)]有對她盡到心。
今年夏天特別長,入秋之后天還很熱。但是,秋天來了,不知道是從心理上,還是身體上,我很微妙地感覺出來了。首先是感到渾身松軟,好像肥胖得不可收拾,穿什么衣服都不合身。不管在辦公室或是家里,都懶洋洋的不想做事情,只想找個人談?wù)勔郧暗暮萌兆印?/p>
這個人最好是不常見面又知心的人,我想到十九歲、在外面讀書的兒子。
我家附近有山和堤防,我很想哪天下午兒子回來了,同他一起去爬山,或者到堤防上走走。他小的時候堤防還沒有建,我常常買了牛奶和零食帶他去爬山。我牽著他的小手,一面走,一面教他念兒歌:“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叫媽媽,媽不來—”
我還沒有念完,他掙脫我的手,打斷我的話,站在我面前大模大樣地說:“我來?!?/p>
他那種大模大樣的神情令我感到說不出的歡喜和安慰,想他長大了一定能擔(dān)當(dāng)許多事。
爬上山,我累得只想坐下來歇一會,喝兩口水。生活只剩下這一點(diǎn)欲望的時候,才會領(lǐng)略到人生原來可以過得這樣單純和美好!
身旁的小人也和我一樣容易滿足,他快快樂樂地吃著零食,喝著牛奶,嘀嘀咕咕地同我說著話。聽我喊累,喊走不動,就向我夸下??冢?/p>
“我長大了要給媽媽買‘布布?!?/p>
記不得他說這話的時候幾歲,把汽車說成“布布”,一定還很小。這是他對我的第一個承諾,我并不是真的相信他長大了有能力買汽車給我坐,但是,聽了他的話,我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勞苦都消散了。
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算不算長大了,十九歲,一百八十公分,七十公斤,他的肩膀有他父親一個半寬。
去年他考取大專,開始離家住校,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跟前跟后地報告他在學(xué)校的事。這個學(xué)期他升三年級,當(dāng)了班代表,情況有所不同了,要辦迎新會,開學(xué)聯(lián)會,送海報打工賺零用錢。到了星期假日他有很多理由不回家,星期六傍晚回來的時候,多半是很累了。吃過晚飯,我洗好碗想同他說一會兒話,他不是正聚精會神地看電視,不便打擾,就是上床睡了。
我每個星期天上午都要上班。我從辦公室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要回學(xué)校去了??此奔泵γΠ褞Щ丶蚁吹囊路闹窀蜕先∠聛?,急急忙忙塞到他的行囊里,我的心就一下子亂了,許多到了嘴邊想要說給他聽的話也不知道怎么講了。有次看到他把還沒有曬干的衣服從竹竿上取下來放進(jìn)行囊,我想起奶奶以前不看日歷,就能說出立秋了、冬至了時,臉上的寂寞。看著他把要帶的東西都弄好了,我禁不住幽幽地說:“立秋了,早晚要加衣服。”
他應(yīng)了一聲:“知道。”要出門的時候,支支吾吾地喊了—聲媽,我以為他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抬起頭來定睛看他。
他訕訕地說:“家里有沒有錢?”
我感到這完全是一個陰謀,一個月給他一次生活費(fèi),不到時間就用完了?;貋淼臅r候也不講一聲,等到臨走的時候才要,叫你沒有時間罵他:“怎么時間還沒有到錢就用完了?”或是:“口袋里的錢沒有了,也不早說一聲。要是家里也沒有錢怎么辦?”我急忙打開皮包取錢給他,還替他擔(dān)心人多車擠。見他開門匆匆走了,我追出去,站在陽臺上喊:“路上小心,到了學(xué)校打個電話回來?!?/p>
他應(yīng)了一聲:“知道?!睋]揮手轉(zhuǎn)身走了。
在暮色中,望著他背著行囊,高大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心中感到真的是天涼秋深了。
(選自臺灣爾雅出版社有限公司《爾雅散文選·第一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