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代詩學如何建構主體性

龍其林

中國現(xiàn)代詩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處于借鑒西方文學理論與文化資源來表達自我的尷尬處境。究其根本，則是西方中心論、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還在潛在地制約中國學者的觀念，使許多受西方文學理論滋養(yǎng)成長起來的學人難以擺脫思維的桎梏，從而導致中國現(xiàn)代詩學因襲西方話語、套用西方理論。著名文藝理論家張江用“強制闡釋”這個概念來形容西方文學理論的霸權，即背離文本話語，消解文學指征，以求在立場和模式對文本和文學作符合論者主觀意圖和結論的闡釋。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重新融入世界，當代西方文學理論被系統(tǒng)地翻譯到中國，在中國詩學的領地內(nèi)進行了大量的文本操練。但由此而形成的西方文學理論支配中國詩學、制約中國學者思維方式的問題，隨著中國詩學民族話語與理論建構的稀薄而日益成為一個問題。幸運的是，中國現(xiàn)代詩學界一些學人植根于中國文學的歷史傳統(tǒng)、現(xiàn)實處境、審美文化，敏銳地領悟到中國學術的使命感和民族文化的責任感，一改長期以來中國文學被視為西方文學影子與復制品的窠臼，而著力于厘定中國文學的主體特質、接受個性，在中國現(xiàn)代詩學領域內(nèi)默默耕耘，創(chuàng)造了令人矚目的成果。

在新近出版的《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一書中，陳希教授這樣描述自己對于創(chuàng)造本土文學批評話語的追求：“本書討論的不是既往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所受西方象征主義影響這樣一個陳年舊題，而是另辟蹊徑，側重探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接受象征主義后的‘變異問題，也就是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從‘變異的角度切入，運用‘接受研究方法，以中國文學（1915-1949）作為接受主體，著重論述中國現(xiàn)代詩學對西方象征主義進行選擇和變異、轉化的情形、動因及其意義，揭示中國文學的審美現(xiàn)代性追求呈現(xiàn)出不同于西方象征主義的風貌而顯示自己的民族性和本土特色”。陳希的西方文學影響本土化觀念的提出和研究實踐，為我們重新定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脈絡、理解中國詩學在傳統(tǒng)與異域合力作用下的歷史提供了新的視角，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一書對國內(nèi)學術界長期以來形成的仰仗西方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來評判中國現(xiàn)代詩學的慣性思維進行了分析，認為應該將中國文學視為一個接受主體，它不是被動地接受異域影響、消極地被外力塑造，而是具有鮮明主體性的存在，可以通過自主的過濾、選擇來建構新的自我結構。陳希毫不隱晦自己對于中國文學主體性的強調，在他看來“象征主義中國化首先是傳導型，但在接受和學習、借鑒過程中，西方象征主義與中國文學的具體實際日益結合，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因子被激活，蛻變升華，化繭為蝶”。為了厘清象征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詩學的真實關系，該書具體探討了象征主義中國化的動因、過程和轉變形態(tài)，分析了中國文學的接受語境、主體特質及創(chuàng)造性，進而討論了異質文學交流變異的特點和規(guī)律，為中國詩學研究擺脫西方話語桎梏、確立民族自我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本。在陳?？磥恚袊膶W之所以能夠與西方文學進行互動，根本原因還是在于中國文學中的東方因子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中國新詩吸納西方象征主義，正是在這種走向‘他者的現(xiàn)代性追求過程中，他鄉(xiāng)遇‘故知，喚起了遙遠的‘自我，構成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接通，并建構現(xiàn)代民族詩學。東方因子等因素構成‘接受/變異的元結構，對接受異質文學產(chǎn)生或隱或現(xiàn)的親和或制約作用，顯現(xiàn)奇異生動的接受偏離和轉化圖景?！弊髡咭阅詾槔?，認為其小說之所以能夠獲得世界范圍的認同，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即在于作家沒有劍走偏鋒，刻意去追求形式的西化，而是植根中國民間，融化傳統(tǒng)，才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風格：“莫言在最傳統(tǒng)的形式中表達最當代的理念，用獨特的個人話語解構了意識形態(tài)和宏大歷史敘述，建構起了穿透歷史的生命本體敘述?！?/p>

很長時間以來，學院派文學研究被人詬病的理由之一即是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脫節(jié)。學院派學術研究習慣以理論方法的運用、觀念的演繹、史料的發(fā)掘為立場，強調學理性、嚴密性、規(guī)范性，但卻忽略了文學作品內(nèi)在的情感性、思想性，使之成為文學研究理論的試驗田、西方話語的跑馬地。陳希在《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以實踐矯正這種不良的研究習氣，這本著作不僅注重理論歸納與史料發(fā)現(xiàn)，而且注重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陳希指出，不少研究者在進行中外文學現(xiàn)象的比較研究時多注意的是西方文化對于中國文學的影響，而忽略了中國文學自身的選擇主動性和吸收外來文化的包容性：“剝離審美體驗，不從中國文學自身的歷史實踐出發(fā)，則出現(xiàn)創(chuàng)作上的中體西用和批評上的西體中用的錯位，無法做出切合實際的判斷?！贬槍W院派研究過于推崇理論演繹而匱乏生命體驗的缺陷，陳希特別強調文學研究中的審美體驗，希望以此來彌合學者在理論梳理與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偏離，希望借助有血有肉的普遍心理、審美情景來全面還原作家接受、轉化象征主義的具體情形。作者指出借助審美體驗的重要意義，“即‘以體去驗，審美主體（創(chuàng)作和批評）在藝術活動中的全身心投入和絕對在場，最充分高揚和展示創(chuàng)造者或欣賞者主動、自由、自覺的能動意識”，“審美體驗就是注重具體的審美語境，以文學創(chuàng)作實際和中國文學自身的歷史進程為切入點，不以外在的懸空虛妄的詩學概念和內(nèi)在的靜止孤立的語言本體來肢解作品，而是還原復活歷史語境，以‘進行時形式來進行詩美闡釋和分析，強調建構主體——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自律性和特質，不以假想的西方標準為參照（西方實際上也無共同標準）來硬套中國新文學，或者簡單地把中國新文學看成是西方文學的投影”。在該書中，陳希通過對李金發(fā)、戴望舒、卞之琳、馮至、穆旦等詩人創(chuàng)作實踐的探討，分析了他們接受象征主義之后如何在具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進行吸收、轉化與傳達。通過與作家情感的體認、與中國經(jīng)驗的契合、與傳統(tǒng)思想的對接、與古代精神的轉化，中國現(xiàn)代詩學實現(xiàn)了異域熏陶與本土資源的融會貫通。

《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一書不滿足于僅僅對象征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轉化進行深入細致的分析，而且還期待為中國現(xiàn)代詩學乃至中國文學解決經(jīng)常需要面對的異域與傳統(tǒng)、西方與本土問題提供可資借鑒的范本。為此，陳希在探究象征主義中國化過程中的變異問題時，重新厘定了中國化、接受主體、接受個性、東方因子、現(xiàn)實契機、審美體驗等重要概念。從這些概念出發(fā)，作者實際上對傳統(tǒng)比較文學中的影響研究、平行研究進行了揚棄，在肯定這些傳統(tǒng)研究方法價值的同時，也指出了它們存在的不足，希望用變異研究來矯正西方文化中心論的認識誤區(qū)，努力建構起富于中國特色的文學主體及其文學批評理論。作者首先強調的是比較文學研究中應該樹立的“中國化”意識，認為“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即是以‘接受-變異的角度切入論題，從中國文學作為一個接受主體出發(fā)，在世界文學背景下，探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接受象征主義過程中，通過文化過濾，所進行的選擇、變異和轉化?！倍鞣轿膶W中國化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因為中國文學有著自身的接受主體，它所凸顯的是“西方/中國，影響/接受這一結構中主體間的平等關系，強調中國文學不是西方文化移植和模仿，不是西方文學的影子?！蔽ㄓ写_立了這個理念，才能在世界文學格局中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的主體價值，否則就有放棄文學特質而一味求同于西方文學的癥候。接受個性又有東方因子、現(xiàn)實契機、審美體驗三個要素，它們共同構成了中國作家面對西方文化影響時的復雜情形。

值得一提的是，《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是一部篇幅近六十萬字的、厚重而有趣的詩學著作，陳希為撰寫、修訂這部書稿前后花費了十余年的時間，皓首窮經(jīng)，遠紹旁搜，搜集了中外報刊兩千多冊、著作三百余部，至于所參考、引用的學術著作、期刊論文和詩學文本更是難于統(tǒng)計。作者用心之剛毅、信念之執(zhí)著、用功之持久，在當今學術研究快餐化傾向日益明顯的環(huán)境中令人感慨，更令人欽佩?！鞍宓薯氉昀?，文章不著一字空?！边@是老一輩學者治學經(jīng)驗的總結，當代學人卻很難如此，這其中既有科研導向、考核體制的問題，也有學者個人品質、修養(yǎng)、追求的原因。讀陳希的《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感佩之余，讓人不禁陷入長久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