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丹
口述歷史是搜集和研究歷史的一種方法,主要的研究素材是人的記憶,口述歷史的實踐者和研究者身份多元,不一定局限于歷史學家,也可以是記者、老師、學生等等。通過和曾經(jīng)親歷或親見、親聞歷史現(xiàn)場的見證人進行對話,用音像形式記錄下來這個過程,作為學術(shù)分析的素材。在與其他歷史文獻的比對中,補充歷史、從而更加接近具體的歷史事件真實。
口述歷史與傳統(tǒng)的歷史研究方法的最大區(qū)別,在于關(guān)注個體的記憶,而非由權(quán)力壟斷者所記錄下來的史料。當然,關(guān)注和收集個體記憶是在大量掌握史料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但是在數(shù)量龐大的人口和紛繁復(fù)雜的記憶里,針對每一個具體的歷史問題,到底搜集和記錄哪些人的記憶才能更加貼近歷史真相呢?一定歷史時期和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見證者,或從這二者處直接獲取間接記憶的人,是口述歷史研究比較合理的記憶來源。
親歷者的一手記憶,往往是最直觀、有最鮮活細節(jié)的。收集這樣的記憶,真實性和可看性相對來說往往都會更高。以紀錄片《深巷》為例,松下富貴樓慰安所原址強占的民房房主的兒子,回憶起自己陪父親去要回房子卻被打發(fā)走的經(jīng)歷,情節(jié)具體、細節(jié)豐富、真實可感,通過這段記憶呈現(xiàn)出了南京大屠殺前后日本人在中國的霸道行徑,這與歷史書上寫“日軍對中國進行了殘忍的侵略”給人的可感程度是不同的。
再如同樣是關(guān)注慰安婦問題的紀錄片《三十二》和《二十二》,以曾是慰安婦制度親歷者的老人為采訪對象,通過她們的記憶還原歷史。并且在關(guān)注每一個老人被傷害的個體記憶的同時,以32、22這樣的采訪樣本數(shù)減小記憶的偏差和偶然性。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親歷者總會一個接一個離去,來不及被記錄下來的記憶就會永遠消逝,所以對親歷者記憶的收集需要與時間賽跑。
對親眼見證者記憶的收集,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旁觀者的視角或許會比親歷者更加客觀;二是,來不及被收集就已經(jīng)逝去的親歷者記憶,可以一定程度上被見證者還原;三是,見證者的心理狀態(tài),也能一定程度上呈現(xiàn)和反映問題。比如《深巷》中,被慰安所強占的民房房主已經(jīng)去世,但關(guān)于這段歷史的記憶由他兒子講出來,依然得到了保留。再如這位兒子回憶父親“在進城門時因為打著傘忘了低頭向日本軍官鞠躬,而被侮辱性地打了一頓”,兒子對父親當時狀態(tài)和自己心情的回憶、以及被鏡頭記錄下來的年過八旬的兒子提及這段故事時緊緊攥起的顫抖的手和含淚的眼眶。都是對日軍壓迫中國人民,和國人內(nèi)心屈辱感的歷史呈現(xiàn)。
口口相傳是歷史故事得以代代傳遞下來的重要方式,但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往往會使事實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失真。而口述歷史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在收集記憶時除了鮮活的細節(jié),更要盡量追求更高的真實性,因此對于間接記憶的獲取應(yīng)該盡量找尋更加接近“一手記憶”的采訪對象。比如親歷者和見證者的親人、師生等有親近關(guān)系和深入交流的人,在難尋親歷者和見證者的情況下,這些人也是可以參考的記憶收集對象。
從口述歷史出現(xiàn)以來,就有人不斷地提出疑問:記憶的主觀性較強、往往與事實有不同程度的偏差,到底能否呈現(xiàn)“歷史的真實”?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中華口述歷史研究會秘書長左玉河認為:要求受訪者所講的一切都符合“客觀事實”,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受訪者沒有造假的心態(tài),真誠地回憶和講述自己的記憶,但時空的偏差和個體的差異,記憶在一定程度上必定會與客觀事實有出入。雖然口述歷史作品中,口述者的“主觀表達”式的講故事會比“客觀敘述”精彩、有趣,但可信度往往也會相應(yīng)地降低。所以訪問者在對口述者進行訪談之前,需要掌握扎實的史實資料,并且及時引導(dǎo)、真實記錄,在必要時可對收集到的有偏差記憶資料進行注釋。
口述歷史收集口述人的親歷、親見、親聞,大多數(shù)是第一手資料,所以有生動可感的特點。當事人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也更加有可信性和趣味性??谑鰵v史對個體記憶的廣泛收集,使得歷史研究從單純的文獻求證轉(zhuǎn)向社會、民間資料的發(fā)掘,開始給每個個體呈現(xiàn)歷史的機會。具有了關(guān)注社會下層、“自下而上看歷史”的新視角,為歷史解釋的多樣性提供了現(xiàn)實的可能性。
紀錄片作品《深巷》以南京利濟巷慰安所遺址為切入點,還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日軍的慰安婦制度,揭露了南京大屠殺前后日軍在南京城的種種丑惡罪行,呈現(xiàn)慰安所遺跡的過去與現(xiàn)狀。其中,《深巷》的采訪部分,通過對當時南京的“松下富貴樓”慰安所房屋所有者后代的訪談,還原其記憶中親歷和見證事件的過程和細節(jié),呈現(xiàn)、補充和印證了這段歷史,并以影像資料的形式保存下來。這與口述歷史的研究方法高度吻合。此外,紀錄片中對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慰安所周邊南京居民的采訪,也是關(guān)于慰安所遺址保護過程的口述歷史資料。因此本文將以《深巷》中的訪談部分為例,從呈現(xiàn)歷史、補充歷史細節(jié)、檢驗史實和記憶消逝四個角度,論證親歷、親見、親聞?wù)叩挠洃泴谑鰵v史研究的決定性作用。
歷史存在于各種形式的史料之中,但歷史親歷者的記憶,同樣藏著數(shù)量驚人的歷史事實,以及事實發(fā)生時人的情感和心理。然而隨著肉體的死去,沒有被留心保存的記憶就會隨之遠去,一些歷史就無法被記錄下來。就像利濟巷慰安所,遺址作為史料,是慰安婦制度存在的歷史證明,但慰安婦制度到底是什么樣的,需要人的記憶來還原。因此無論是紀錄片《二十二》對曾經(jīng)是慰安婦的老人的采訪,還是《深巷》對日軍強搶民房建成慰安所的訪談,都是直接呈現(xiàn)親歷者和見證者對事件的記憶,來記錄特定歷史時期有代表性的特定事件的經(jīng)過,間接呈現(xiàn)這一段歷史。
以《深巷》中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經(jīng)盛鴻對韓國慰安婦樸永心指認南京利濟巷慰安所的經(jīng)過為例,就是教授以見證者的視角,通過講述自己的記憶,對遺址建成過程的一種口述歷史式的呈現(xiàn)。
史書和史料呈現(xiàn)的歷史,常常是扁平化的、宏觀的,除了歷史名人和特定人群,鮮少有大量的親歷者記憶中的事實和感受被記錄下來。而口述歷史的方法,通過對個體記憶的搜集,為宏觀的歷史補充了微觀的細節(jié),使得扁平化的歷史變得更加鮮活。
《深巷》中對當時南京“松下富貴樓”慰安所的房屋所有者的兩個兒子的采訪,就以這兩人的記憶呈現(xiàn)了南京大屠殺后日軍強占民房的霸道行徑,由此體現(xiàn)這一歷史時期日軍在南京、在中國的蠻橫荒誕。兩人講述記憶中當時慰安所老板的態(tài)度、房間的布置方式、他們所見的慰安婦的打扮和狀態(tài),都是歷史鮮活的細節(jié)。
再如,慰安所強占的民房房主的三兒子,在回憶自己父親被日本人打時,詳細的情節(jié)描述和回憶時眼眶里的熱淚、緊攥著的顫抖的手,是對歷史事實細節(jié)的補充,也是對當時被日本人壓迫的中國人民的情緒的記錄。在數(shù)年之后,也是對我們這個時代,抗日戰(zhàn)爭給親歷的中國人帶來的創(chuàng)傷后遺癥的口述歷史式記錄。親歷者對事件的評價和觀點,也能呈現(xiàn)出一定歷史時期當中人的狀態(tài)。
2004年,曾在中國抗日戰(zhàn)爭中被日軍迫害的朝鮮慰安婦樸永心,被接到南京指認當時的利濟巷慰安所。在建筑周邊她并未認出這是什么地方,但當她到達遺址二樓的17號房間,沉睡的記憶瞬間被喚醒,回憶起了這里曾是慰安所的事實,和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被蹂躪的經(jīng)歷。樸用心作為證人對著鏡頭指認和講述了這個慰安所的真相,并留下了影像記錄,成為歷史的證據(jù)。樸永心作為一個已經(jīng)回到自己祖國幾十年的外籍慰安婦,如果沒有這次回憶喚醒的過程,和指認采訪的經(jīng)歷,她關(guān)于慰安所的記憶會隨著生命的老去而被逐漸遺忘直至消失。但這次重回遺址挖掘了她沉睡的記憶,證明了日軍曾存在的慰安婦制度,也證實了南京利濟巷是罪行發(fā)生地之一,親歷者的個體記憶檢驗和證明了歷史的真相。
歷史事件親歷者的記憶,會隨著人的衰老被淡忘、隨著人的逝去而消失在世界上。而隨著人的記憶一起離開的,是歷史這個龐大軀體的細胞、血肉、甚至某些部分的骨骼。當時間推移、環(huán)境變遷、建筑改變、書籍也未記全,那些記憶里存放的歷史的輪廓就永遠地消失在這世界。
南京的慰安所遠不止利濟巷遺址這一處,還有《深巷》中提到的位于福安里的慰安所,采訪中留下了親歷者對“松下富貴樓”的記憶,但是南京的白菜園慰安所、青南樓慰安所已幾乎沒有人知道,且遺址也面臨著拆遷?!渡钕铩分校L談?wù)咴儐柊撞藞@慰安所舊址周邊的許多居民,已經(jīng)鮮少有人知道這段歷史的存在,而一位年過七旬的老嫗提及自己知道曾經(jīng)有這么個慰安所,但也了解不詳。在歷史的龐大軀體中,與這里有關(guān)的部分只剩殘缺不全的骨骼,而豐富鮮活的血肉已經(jīng)不見。
歷史的輪廓永遠處于不斷被修復(fù)的過程之中,而每個時代下的個體記憶都有其社會和歷史的雙重價值。口述歷史作為一種研究方法,以記憶為核心對歷史進行還原呈現(xiàn)、補充完善和檢驗證明。與此同時,記憶也不可否認地可能存在著偏差。因此,在收集記憶的過程中,盡量收集親歷、親見和親聞?wù)叩挠洃?,并在訪談和整理時做充分準備,尊重記錄真實的同時也做必要的史實批注,使圍繞記憶開展的口述歷史研究的成果更具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