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的面很快送到了,依舊是森義興那個手腕上有燙痕的伙計端來的。當看清楚一只黃燦燦的荷包蛋安靜地躺在碧綠的碎蒜苗和星星點點的油花當中時,吳炎知道丹陽終于要來人了,至于時間和地點,那只荷包蛋馬上會告訴他。他輕舒一口氣,抬眼望去,窗外那株白蘭花樹,正吐露著醉人的芬芳。
一百多年前,鴉片烽煙自嶺南小鎮(zhèn)虎門而起。三年后簽訂的《南京條約》被清帝國視作最后的忍受,在列強看來卻是狂歡的開端。自英國人喬治·巴富爾踏上黃浦江左岸那段葦草叢生的江堤后,外灘漸漸出落成從白令海峽到馬六甲海峽最風姿綽約的建筑群。四條東西向通往公共租界腹地的馬路,起初被潦草地叫作大馬路、二馬路、三馬路和四馬路,直到工部局董事會想到要為它們?nèi)∶麜r,馬太提心念數(shù)年前在福州的一次艷遇,遂提出四馬路的命名方案。除了數(shù)不清的報館和風月場所,福州路還是公共租界的政治中心,比如福州路185號,最早掛出的招牌是公共租界工部局中央捕房,若干年后是汪偽的上海特別市第一警察局,現(xiàn)在則成為國民政府上海市警察局。
吳炎住的地方是185號北樓的二樓,貼隔壁住著黃凱明。這里原本是中央捕房給華捕的宿舍,像吳炎和黃凱明這個級別的警官,如果沒有家眷,住是可以,只是不能開火倉。所以,除了局里的餐廳,河南路上這家名為森義興的蘇式面館,是他經(jīng)常要去的地方。沒空去的時候,他也會打電話叫面進來,185號的門衛(wèi)見是森義興的伙計,自會放行——當然,門衛(wèi)那里的好處,森義興的老板事先都給到的。在上海灘混,這個大家都懂。黃凱明對他這個做派很是不屑,他自己的一日三餐,都在局里解決。衣服也一樣,吳炎大衣西裝長衫禮帽手杖各種白相人的行頭一套又一套,黃凱明則常年警察制服。不知者謂黃凱明吝嗇,知者明白他是個愿意給自己立規(guī)矩的人。
老鷹出事后,吳炎有好幾天嘴里都寡淡寡淡的。于是,即使因為經(jīng)國先生的幣制改革,使得吃一碗面都得帶著大公文包來裝那些可笑的金圓券,他還是經(jīng)常去森義興報到,他要求伙計放雙份碎蒜苗,即老饕們所謂的重青,仿佛唯有這樣,他虛在那里沒著沒落的腸胃才能得到一點點慰藉。
一次,長衫伙計把托盤擱在他面前,嘴里說著先生請慢用,張開的手心里,卻是一行字。吳炎神情淡漠地看了眼那行字,之后如同什么也沒看見一樣閉上眼睛細嗅滿碗的香氣。那行字告訴他,他的新上級代號白蘭花,他得定期到森義興聽白蘭花的指示。與那行字一同落入他眼里的,是伙計手腕上一道已經(jīng)痊愈的燙痕。吳炎眼睛向來尖,前面從福州路轉(zhuǎn)到河南路時,他發(fā)覺轉(zhuǎn)角處多了一個肥碩的老婦人,腳邊放著一只竹籃子,翻過來的蓋子上,鋪著塊濕漉漉的白布,白布上面,擺著穿好鉛絲的白蘭花。老婦人低著頭專心給白蘭花拗造型,有人路過時,間或叫一聲,白蘭花,白蘭花,又白又香買一朵。是磨損過的寧波口音。這中間有沒有某種聯(lián)系?
就在前一天,手腕上有燙痕的伙計通過手心里的字告訴他,近期丹陽會有人送東西給他,他拿到后,必須盡快復制若干份寄到上海市所有黨政要人家里。他依舊神情淡漠地用眼睛掃完那些字,然后埋下頭去開始大口吃面,大口喝湯。
“丹陽”兩個字,讓吳炎馬上聯(lián)想到上海到浦口的鐵軌兩旁無邊的油菜花田。此刻,那里有很多東西,都和油菜花一樣蓬蓬勃勃。從那里送來的,想必是毛先生和朱先生數(shù)天前聯(lián)名發(fā)布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這個布告,地下警委有過傳達,共八條,所以也叫約法八章。但是國統(tǒng)區(qū)鐵桶一樣的新聞管制,讓他們無法知道布告的內(nèi)容,就像后來被稱作淮海戰(zhàn)役的徐蚌會戰(zhàn),幾個月里面報紙電臺一直是各種勝仗的消息,卻突然間解放軍飲馬長江,又突然間五星紅旗插在了總統(tǒng)府樓頂。即使這樣,蔣先生還是來上海親自督戰(zhàn),在復興島輪番召見團以上軍官,信誓旦旦說他本人要和官兵同艱苦,和上海共存亡。哼,掩耳盜鈴,欺世盜名。蔣先生能做的,除了這個,就是趁著夜色盜運黃金,直到把外灘那座大樓里所有黃金儲備、所有美元儲備統(tǒng)統(tǒng)運光。據(jù)說得到這個消息后,周先生的反應是淡淡一笑,黃金他們運走,把民心留給我們。正在決戰(zhàn)的兩方,一方要黃金,一方要民心。即使不打,誰勝誰敗已經(jīng)顯而易見。
蔣先生熱衷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殺人,什么憲政再也不講了。老鷹就是這樣沒有的,不經(jīng)過任何法律程序,在某個夜里被拉去閘北的宋公園,從此再也沒有任何消息。愈是輸,愈是瘋,貴為世界四強之一的大國領(lǐng)袖,曾經(jīng)的一代梟雄,究其實,蔣先生不過爾爾。
但是吳炎知道,這個時候,得格外當心。
炎兄,荷包蛋味道不錯吧?一串美式皮靴的聲音停在門前。光聽腳步聲,就知道是黃凱明。他當然聽出了他問話中的諷刺意味。在黃凱明眼里,現(xiàn)在的他不過是墮落的象征,就和三四年前那些從重慶回到上海的接收大員們一樣,貪圖享樂,物質(zhì)至上,蔣先生夫婦新生活運動注腳中的敗筆。
吳炎停下筷子看著黃凱明,臉上是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容:這只荷包蛋溏心溏得正正好,凱明兄要不要也來一口?黃凱明果然緊皺眉頭說,來一口?沒空。面快點吃掉,局座召見,要我們立刻去五樓他辦公室,今晚有重要行動。
盡管心中有千山萬壑,在黃凱明眼皮底下,吳炎還是把一碗面吃得山青水綠,只是到了要緊處,他咳嗽數(shù)聲,拿出手絹揩清爽后,再從容地喝下最后一口湯。
二樓到五樓,本可以乘電梯,但吳炎知道,黃凱明肯定不會乘,他要節(jié)約電力,就跟寫個報告,草稿他只肯用反面的紙,沖馬桶,他只肯用洗臉的水一樣。他尊重他的那些規(guī)矩,于是跟在他身后,兩個人繞著電梯轉(zhuǎn)著圈,一路鏘鏘然去了185號最狠的那間辦公室。
開門的是毛森的秘書兼速記員,她讓出門口請他們進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吳炎記得她姓胡,齊耳短發(fā),年紀輕輕的,卻總寡淡著一張臉,刻板且無趣的樣子。每次看到她,吳炎都會想,毛森挺會挑秘書,全市一萬多警察里面,挑到這位胡小姐,多安全啊。
行動定在當晚八點,地點是柳林路的雅廬書場。關(guān)于行動,毛森強調(diào)了兩點,從現(xiàn)在起,局內(nèi)所有電話全部切斷,所有參戰(zhàn)人員至行動開始全部不得離開185號。說罷,掃視了一遍坐在辦公桌前記錄的胡秘書和筆直地站成兩排的飛行堡壘隊員之后,他繼續(xù)說,諸位是上海警察隊伍中的精英,當然也是黨國的精英,我毛某人理當充分信任,但非常時期,共黨的滲透力不容小覷,諸位隨便一句不當心的話,秘密就有可能被泄露。切斷電話線,禁止出門,是一種不得已的保護措施,想必諸位能夠體察毛某人的良苦用心。今晚的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解散。
也許是面吃得不舒服,聽完訓示后,吳炎顧不得多言,立刻去了馬桶間。包在手絹里的細紙條上,令人心驚肉跳地寫著七個字:晚八時,雅廬書場。吳炎抬起手腕,那塊嚓嚓嚓疾步前行的歐米伽告訴他,時間不多了。
消息得想辦法送出去。吳炎從隨身的扁盒子里拿出一支駱駝點起來。透過煙霧,他心急如焚地望著窗外那棵白蘭花樹。已是黃昏,碧綠的樹葉已漸漸變成了黑色,躲藏在樹杈間的那些花,依舊白得刺目,而且開得紛紛亂亂,像此刻他毫無頭緒的心。再叫一碗面,一則電話不通,沒辦法叫,二則情理不通,剛剛吃了一碗,不能再叫一碗,即使叫了,也不一定會恰好是手腕有燙傷的伙計送,住在隔壁的黃凱明必生疑心……怎么辦?怎樣才能把消息送出去?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前面剛剛吃完的面碗上。以往還碗,要么是再叫面的時候,伙計順手拿走,要么是再去吃面時順便帶去。
對,只能試試了。
他拿起碗走到門衛(wèi)室,豁牙門衛(wèi)殷勤地跑出崗亭來迎他,吳隊長有什么吩咐?吳炎把碗和幾張鈔票遞過去說,剛剛森義興的伙計送面,我這才想起少給人家鈔票了,儂去幫忙把碗和鈔票還掉,省得他在老板那里不好交代。記得,是手腕上有燙傷的那個伙計,姓啥叫啥我勿曉得。
他想,接到這個突兀的口信,至少那個伙計會感到異常,如果能判斷出情況有變且及時把消息送出去的話……誰知話剛剛落音,就被站在對面陽臺上的黃凱明接了過去。炎兄,一碗面吃得你不舒服,少給鈔票是應該的,下次再這樣,兄弟我?guī)嗽业暨@個破館子。
要么現(xiàn)在就去砸。轉(zhuǎn)過身來,吳炎看著黃凱明紈绔地笑著回答。
黃凱明說,真要去砸?可是你說的啊,砸了吃不到這么好吃的面你不要找我算賬。
吳炎笑答,一邊是口腹之欲,一邊是兄弟之誼,孰輕孰重,吳某人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
黃凱明說,這就對了。不過,說真的,為了這點事,叫人家門衛(wèi)擅離職守不好,晚一點去好了,不差這點時間,收工后兄弟們一道去森義興吃夜宵,再補少給的錢不遲。
就差這點時間,這點時間可是生死攸關(guān)呀。吳炎心里這樣想,但還是笑著對黃凱明說,那凱明兄請客了?
小事一樁,活干得漂亮,說不定局座會親自請客呢。說話間,黃凱明已經(jīng)到了眼前,他扯著吳炎的衣袖,走,出征之前,去七樓吃杯咖啡提提神,嘗嘗局里的咖啡比你那個什么凱司令的味道怎么樣。吳炎說,咖啡想吃是想吃,但是肚皮痛,還是去躺躺,晚上行動,二隊總不能拖一隊的后腿吧?凱明兄自己去吃。誰知黃凱明說,你不吃,我去吃,那一把韭菜算是零賣了?走,一起上去躺一會。吳炎心里急得火燒一樣,卻只能不緊不慢地跟在黃凱明身后,踱著方步朝宿舍方向走去。
一把韭菜不零賣,最先是他們的母校一位教官說出來的。他們同是一·二八事變孤兒,同一天被送到閘北的育嬰堂,不知道生日,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嬤嬤就把送進來這天寫成他們的生日。黃凱明身體弱,吳炎總護著他,但凡有一碗粥,薄的他喝,厚的黃凱明喝。后來他們考到國立浙江省警官學校。在學校,吃飯終于可以吃到飽,兩個人拔節(jié)一樣瘋長,長得水杉一樣英挺,成了校園里最耀眼的組合。兩人一道讀書,一道健身,一道射擊,教官說你們兩個人啊,簡直是一把韭菜不零賣。畢業(yè)后,兩個人同時被挑剔的宣鐵吾局長招進上海市警察局,被喝過洋墨水的俞叔平局長任命為新組建的飛行堡壘的隊長。金都血案時,是吳炎把黃凱明從死人堆里背出來,沖到紅房子醫(yī)院,用槍逼著聲稱只做婦產(chǎn)科手術(shù)的洋醫(yī)生給他取出了子彈。只是到了毛骨森森的毛森這里,黃凱明的分量開始重過吳炎,誰讓每逢抓共黨分子的時候他總失手呢?黃凱明勸過吳炎,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國家危難,正是建功立業(yè)之時,炎兄,儂整天價混跡于仙樂斯、百樂門,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被人說成是上海市警察局最著名的花花公子,你就真的那么受用?聽到這話,吳炎總是玩世不恭地笑笑,后庭花什么調(diào)調(diào),凱明兄教我。黃凱明聞言轉(zhuǎn)身就走。吳炎知道在黃凱明看來,他玩世不恭的神情,肯定是內(nèi)心道德淪喪的表現(xiàn)。他也知道他怒他不爭,但他不能和他說什么,如同此刻,走在他身后,也不能和他說什么一樣。
剛進宿舍門,就聽見窗外響起了蒼老的寧波口音叫賣聲:白蘭花,白蘭花,又白又香買一朵。吳炎推開窗戶,俯下身子看去,正是前面去森義興時看到的那個肥碩老婦人。他靈光一閃,對她說,阿娘,儂到別的地方去叫賣好嗎?阿拉夜里要加一個重要的班,現(xiàn)在睏一歇。老婦人翻了翻眼皮,不加理睬,繼續(xù)用寧波話叫賣:白蘭花,白蘭花,又白又香買一朵……
吳炎躺在床上,聽著腕上的歐米伽“嚓嚓嚓”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焦灼像潮水一樣漫過胸膛。
外灘海關(guān)大樓八點的鐘聲剛落,兩輛美式裝甲車就飛出185號大院。一路開過去,有軌電車叮叮當當,霓虹店招閃閃爍爍,旗袍女子娉娉婷婷,賣藝的白俄老人胸前的手風琴咿咿呀呀,纏著船形頭布的錫克侍者畢恭畢敬地拉開車門,賣報小童不停地叫嚷著號外號外,間或有伏在人行道上的傷兵伸長了骯臟的手念叨著行行好行行好。
直到最后一個彎也轉(zhuǎn)過來了,吳炎突然看到一個肥碩的身影從一輛黃包車上走下來,手肘里挎著籃子,碩大的腰身一扭一扭,急匆匆朝雅廬書場大門走去,他心里驀地涌起一陣針刺一樣的感動。但顯然來不及了。
按照預案,一隊負責在前門查驗國民身份證,二隊負責后門和后窗,防止有人逃跑。人員布置到位后,穿著飛行堡壘特制的美式飛行服,吳炎和黃凱明兩個人大踏步走進書場。三弦和琵琶聲中,是嚴雪亭先生在唱《楊乃武與小白菜》:
……
秀妹啊我與你海誓山盟雙密友
卿憐蜜愛兩知心
自道是為知己死
我何嘗抱怨一星星
……
嚴先生評彈皇帝這個名頭絕對當?shù)谩茄鬃炖飳ι砼缘狞S凱明說,眼睛卻在掃視全場,他想知道那個挎著籃子的肥碩身影在哪里。黃凱明沒有言語,扔下吳炎,獨自大踏步跨到臺上,站在嚴先生身旁,三弦和琵琶聲停了,只有先生唱腔的余韻還繞在空中。
雪亭先生,抱歉。黃凱明先是躬身向嚴雪亭抱了抱拳,接著面向觀眾又躬身抱拳,高大的身軀背著光,影子拖得長長的,顯得張牙舞爪:“諸位,打擾大家雅興,深表遺憾。戡亂救國之時,警察臨時檢查,希望諸位理解和配合,也無須驚慌,只需排隊從前門出去,配合查驗國民身份證,完畢后各位請繼續(xù)欣賞評彈皇帝嚴先生帶來的精彩表演?!?/p>
吳炎眼睛掃過,和一個身穿藍色旗袍的女子眼神交接了數(shù)秒,等他再想確認時,卻被那雙眼睛利落地躲開了。吳炎注意到,她襟前別了兩朵用銀色鉛絲穿在一起的白蘭花,正隨人流慢慢向出口方向走去,在隔了幾個座位的通道上,一個肥碩老邁的身影正向一個手里牽著小男孩的少婦推銷白蘭花。
吳炎一只手插進褲兜,隨著人流慢慢踱步向前,突然,肥碩老婦人一個趔趄絆倒在地,籃子里的白蘭花、剪刀、鉛絲散落一地。她用一口很吵的寧波話指責是小男孩調(diào)皮搗蛋絆倒了她,小男孩的母親不服,兩個人對吵起來。藍色旗袍女子蹲下來幫老婦人撿拾散落的物品,排隊的人群中出現(xiàn)了小小的騷亂。
吳炎上前喝令不要吵,而后單腿蹲下扶起老婦人,手肘碰到藍色旗袍女子,一團東西從她手中到了吳炎手中。吳炎迅即把東西塞進靴子,此后兩人再無任何交集。
國民身份證一張一張對照,有人被帶到小包房搜身,有人在大聲爭辯,有人直接被拖了出去。不愧是毛森最為器重的干將,黃凱明還是從人群中準確地揪出藍色旗袍女子,理由是她的國民身份證疑系偽造,需要帶到局里作進一步查證。如果僅僅是這個破綻,吳炎有把握幫她渡過難關(guān),但是當晚的行動,毛森親自部署,一定是有確切的情報,否則不會這么巧,恰好這個時間,恰好這個地點,恰好這個人……吳炎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出雅廬書場的時候,突然天降大雨,黃凱明和吳炎并肩站在雨中,看著當場抓到的七個嫌疑分子押上裝甲車之后方才上車。美式飛行夾克不敵大雨的澆注,兩個人都濕透了。
審訊連夜進行。
這是黃凱明的性格,幾年警察做下來,他知道,趁著疑犯剛進來驚魂未定,這個時候最能審出你想要的東西。這當然也是毛森的要求。吳炎肚子不舒服,又淋了雨,黃凱明讓他先睡一會,后半夜再來換班。
吳炎奔回宿舍,急忙脫掉靴子,卻見那團東西已差點變成紙漿。他拿出一張吸水紙,把紙漿團小心翼翼地攤在草紙上面,一點一點展開。勉強看得出是一張雜志大小的宣紙,宣紙的柔韌使那些字不至于蹤跡全無,但僅有的字已無法連綴,連一個完整的句子也讀不出,令他懊惱不已。
南樓底樓的刑訊室整晚都在鬼哭狼嚎。大廈將傾,蔣先生的心思毛森不會不懂。在一定意義上,號稱經(jīng)濟首都的上海,對他來說,比真正的首都南京還要重要、還要體己。既然我保不住它,你也別想拿到它。更何況他的失落、失敗和惱羞成怒需要發(fā)泄。讓你占、占、占,占到了也只會是焦土一片。選擇面前見胸懷,一個人可以失敗,但失敗之后氣急敗壞格局就小了。吳炎還聽說,毛森已經(jīng)下令,到了實在要走的時候,政治犯全部殺掉,刑事犯全部放掉。這是要毀掉這個城市的節(jié)奏。得設(shè)法阻止這些事情的發(fā)生。
夜半時分,吳炎知道該去刑訊室了。太早,黃凱明起疑心;太晚,藍色旗袍女子的處境會越來越危險。誰知剛走到門口,就見黃凱明出來,反手關(guān)住刑訊室大門,靠在門上拿出一根香煙,吳炎走上前去,“啪”的一聲打開芝寶打火機?;鹧媪撂帲吵鏊劾锏臍?。吳炎心里一緊。
七個人,六個人招了,招的都是些他娘的狗屁,當我黃某人是白癡。黃凱明啐了一口,像是自語,又像是對吳炎說。既然招了,我們也不用客氣,該殺的殺,誰叫他們在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在錯誤的地點。說到這里,他抬起頭對吳炎說,唯有那個女人,還嘴硬,炎兄,對付女人你最有辦法,你去試試。
吳炎嘴角扯出一個最不招黃凱明待見的笑容。他說,呵呵,在凱明兄眼里,我就這么不堪嗎,連個女的共黨嫌疑分子都不肯放過?黃凱明不和他斗嘴,而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替他打開刑訊室那扇皮革和海綿包起來用來隔音的大門。
里面的隊員低聲告訴吳炎,這女的堅稱自己畢業(yè)于國立杭州藝專,現(xiàn)在是澄衷中學的美術(shù)教師。這兩件事情都不假,但有幾年履歷不清,很可能是去延安了。嚴刑拷打之下,她說這幾年在巴黎進修西洋美術(shù),但提供的證人不是過世,就是不在國內(nèi),根本無法查證。
吳炎朝里面看去,刺目的大燈下,先前看到的那個女人,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子,胸前兩朵并蒂的白蘭花沒有了蹤影,只留下鉛絲兀自支棱著,頭發(fā)被血粘成一縷一縷,嘴唇腫得翻了出來,兩只手的指甲全沒了,旗袍的后背勉強連綴在一起,吳炎知道,蘸過水的皮鞭抽過的地方,一定會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幾個鐘頭之后,居然變成了這種支離破碎的模樣。
吳炎站在離女人一步遠的地方,摸出香煙盒子,拿出一支香煙,剛要點,黃凱明“啪”的一聲幫他點好,之后便不聲不響站在一旁。
透過煙霧,吳炎的目光落在那件藍色旗袍上。旗袍已經(jīng)被撕扯成一絲一縷,但滾邊的針腳依舊平整細密,繡花依舊干凈勻?qū)崳慌疟P扣除了被打散的還都整整齊齊地扣著,應該是南京西路鴻翔公司頭牌裁縫的手藝。他把煙噙在嘴角,上前用手輕撫她身上的旗袍,嘴里贊嘆,好面料,好手工,不過可惜了。嘖嘖,小姐,你不該把堂堂上海市警察局當是假的。說話間,他將掌心亮給她。那里有一行事先寫好的小字:要求我審你。
不知道她被血糊住的雙眼有沒有看見這行字,吳炎正忐忑間,卻見藍色旗袍女子朝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直接啐到他寫有暗語的掌心。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嘴巴里已經(jīng)沒有一顆牙齒。他心里痛得一陣抽搐,但只能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掏出手帕擦掉血唾沫,當然還有那行字,然后挑起她的下巴說,是講的時候了,和你接頭的人是誰?
什么叫接頭?她反問,被打掉牙齒的嘴巴漏著風。
別逗了小姐,我可不負責給你解釋這么低級的問題。吳炎說。
面對只能活一個夏天的蟲子,你給它說冰天雪地的感覺,那不是笑話嗎?她漏著風的嘴巴繼續(xù)說。
蟲子是蟲子,人是人。蟲子可以不知道它是誰,它從哪里來,它要到哪里去,人可不一樣,尤其是小姐你,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值得人尊敬的女性。我們從第一個問題開始,你是誰?如果這個問題答對了,你恐怕還有機會再穿鴻翔頭牌師傅做的旗袍,否則……吳炎深深地吸了口香煙,然后慢悠悠地朝空中吐去。
我是誰?一個夜里講過很多遍了,難道還不清楚?她反問,仿佛說話的對象是她的學生。
小姐,你又在逗了,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吳炎說。
她不再接他的話,而是說,這位新來的警察先生,不如讓我抽你一支香煙好嗎?
吳炎掏出香煙盒子,打開,遞到她眼前。
駱駝牌?不錯,我聽說,現(xiàn)如今一支駱駝,抵得上普通人家全家人一天的飯錢,警官先生抽得起駱駝,說明在黨國的心里,殺伐屠戮要比教書育人更重要,我且享受一支。只見她伸出沒有指甲的手指,手指上血跡斑斑,無名指耷拉著,顯然是骨折了。當她剛摸到一支煙,卻見黃凱明趨步上前,從自己的香煙盒里拿出一支,遞給她,換下吳炎那支。
藍色旗袍女子呵呵笑了,點起香煙,兀自唱起了歌:白蘭白蘭朵朵香,青春青春處處藏,哪有那花香無人愛,哪有那青春是久長……聽著她漏風的嘴里唱出的怪異曲調(diào),吳炎心里刀割一樣。
突然“嗖”的一聲鞭子聲響起,藍色旗袍女子“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怪異的歌聲隨即中斷。她躺在滿是血污的水泥地上,明亮的眼睛看著吳炎說,如果這位新進來的警察先生肯單獨審我……
黃凱明深深地看了眼吳炎,吳炎扔掉手里的煙蒂,用靴底踩上去捻滅,低著頭接過她的話說,單獨審你,我有什么好處?
升官發(fā)財啊,可以一直有駱駝抽啊。女子嘲諷地笑笑。
不等吳炎回答,黃凱明對他說,好,你只有一刻鐘,局座七點要結(jié)果。然后一揮手,幾個人起身朝外走去。吳炎知道,黃凱明一定會站在隔壁刑訊室那面玻璃后面,他也知道,藍色旗袍女子躺倒的這個地方,恰好是死角。
待審訊室的門重新關(guān)上,吳炎迅速趨步上前,蹲在女子身邊。他急切地說,挺住,必須挺住,組織會想盡一切辦法營救你,而且,天也快亮了,漫漫長夜我們都過來了,不能倒在黎明前。女子凄然一笑,替我感謝組織,天是馬上要亮了,不過他們已經(jīng)瘋了。還好那張紙已經(jīng)交給了你,這個時候死我也是瞑目的。吳炎心里針刺一樣難受,接下來的話越發(fā)難開口,但他只能說了,非常抱歉,是我不小心,讓那張紙浸水了,很多地方看不清楚,你……能背出來嗎?女子顯然沒有料到出現(xiàn)這種事情,她沉默了數(shù)秒,輕輕咳了幾聲,唇齒間漏著風,低聲道:“一,保護全體人民生命財產(chǎn);二,保護民族工商農(nóng)牧業(yè);三,沒收官僚資本;四,保護一切公私學校、醫(yī)院、文教機關(guān),體育場所及其他一切公益事業(yè);五,除一切怙惡不悛的戰(zhàn)爭罪犯及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凡屬國民黨中央、省、市、縣各級政府的大小官員、國大代表、立法監(jiān)察委員、參議員、警察人員……”
吳炎受過專門的訓練,他可以過耳不忘,在藍色旗袍女子急切的誦讀聲中,他終于知道為什么上級指示要把這個“約法八章”發(fā)到上海所有黨政要員家里了。共產(chǎn)黨被認為是土包子,即使占得了上海,也治理不了。而這個“約法八章”就是治理的起點。發(fā)給那些大人物,一則告知,二則警示。而且,僅僅是有名有姓有地址地收到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最好的警告。
“嘩啦”一聲,刑訊室的門被撞開了,雖說已近五月,門里灌進來的風卻還砭人肌骨。不用回頭,單從氣息上,吳炎就知道進來的是黃凱明。只聽得他大聲叫道:“局座有令,昨晚抓獲的共黨嫌疑分子,無論招不招供,即刻一律處決。”
吳炎起身,轉(zhuǎn)向黃凱明,第一次對他以官職相稱:“黃隊長,我們是執(zhí)法人員,根據(jù)中華民國刑法,未經(jīng)審判不得處人死刑,而且這樣做,會授人以柄。蔣先生訓導說上海只要再守六個月,一定會爆發(fā)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美國人肯定全力以赴幫我們,但如果這個把柄被美國人拿到了,他們還會嗎?況且,有些人還有留下來繼續(xù)審的價值。我現(xiàn)在就去五樓?!秉S凱明并不接他的話,而是側(cè)肩讓出通道,任他走了出去。
可是沒等吳炎走進五樓那間辦公室,185號后院就響起了密集的槍聲,藍色旗袍女子,連同那六位在酷刑下招認自己是共黨分子的路人甲乙,在槍聲中一齊倒地。他黯然回身,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聽起來格外凄涼。這時,局長辦公室的門悄然打開了,是胡秘書。胡秘書看了他一眼,兩人未有言語。擦肩而過之后,胡秘書對著局長辦公室漆黑的大門上映出的影子,悄悄把散落的發(fā)梢夾在耳后。
待他走下樓,發(fā)現(xiàn)黃凱明站在樓梯口,似乎在等他。吳炎無語,手插進褲袋里,側(cè)肩走過黃凱明。
老鷹尸骨未寒。出師未捷,藍色旗袍女子又蒙此大難。此刻,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森義興,哪怕能得到的僅僅是一碗面、一口湯的安慰。但他也知道,此刻最不能去的地方,也是森義興。
藍色旗袍女子在最后時刻背出來的那些話,正被他一個字、一個字復下來。每復一句,心都會痛一記。復完之后,再和那張碎宣紙上的小楷比對,還是無法得到完整的約法八章。即使這樣,這些字已經(jīng)讓他生出很多感慨。和蔣先生的驚慌失措和雞鳴狗盜相比,它是自信和磊落的。舊廈將傾,那些柱、石、棟和梁,未為舊廈所惜,新廈卻用先覺諳知到它們的痛和渴望,于是用“約法八章”來彰昭、撫慰或規(guī)勸。
白蘭花,白蘭花,又白又香買一朵……窗外響起了蒼老的叫賣聲。吳炎心里一動,剛把窗戶開了一條縫,可想到隔壁的黃凱明一定同時聽到了這個聲音,又無比沮喪地坐了下來。
我該怎么辦?
吳炎焦灼地掃視這間只有十多個平方米的宿舍,租界時代的建筑,念唱作打,每一個細節(jié)都無比講究。當初剛剛分到這間宿舍,讓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亂世做警察,至少可以是秩序的維護者。他和黃凱明常常爭辯,法律到底是工具,還是信仰,惡法算不算法,公民有沒有遵守它的義務(wù)……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束光,然后追隨這束光至今。地下警委領(lǐng)導言語里有過暗示,他并不孤獨,僅僅185號,就有很多同志。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像是秋后被粗心的農(nóng)人遺落在地底下一塊飽滿的番薯,不知另外那些和他有著同樣信念的番薯此刻在哪里。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不能冒險主動去尋找,只能等著被找到,這是紀律。沒有紀律,就沒有生存。這在他舉起右拳時就被嚴正地告誡過的。
愁腸百結(jié)間,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一臺收音機上。那是臺德產(chǎn)的德律風根,從復興島的美軍物資倉庫淘來的,當時花了他不少錢,本來就是裝門面的,上海市警察局最著名的花花公子,總得有點花花公子的樣子吧。前面在專報給毛森的材料上有寫,共黨的短波廣播電臺常常在夜間活動。吳炎知道,其實不是專門在夜間活動,而是夜間電離層變薄,短波的電波能得到更好的傳播而已。這么重要的布告,紙質(zhì)的無法得到,收音機里是否能聽到?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篤篤篤,很是文雅。隔著門,他聞到一股面的香味。打開,門外站著毛森辦公室那位胡秘書。她一身制服,船帽戴在頭頂,臉上的刻板被制服映襯出來的英武之氣取代,看上去不再那么無趣。只見她單手端著托盤,托盤里兩碗冒著熱氣的面,笑吟吟地望著他說,吳隊長,今天怎么沒看到你去森義興吃面?猜你和黃隊長忙,所以冒昧帶了兩碗面,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口味?
吳炎很是意外,一面道謝,一面驚異于她的臂力。黃凱明聞聲過來,房間里頓時一陣稀里嘩啦的吃面聲。兩個人吃著面,胡秘書四處打量,看見吳炎臺子上的收音機,便試著擺弄。
吳隊長,這就是傳說中的那臺德律風根嗎?果然派頭很大啊,什么時候借我聽聽?
吳炎不愿意,但不好拒絕,于是他換了一個話題,那胡小姐可不可以先告訴我,你這么苗條一個人,為什么臂力這么厲害?
胡秘書說,觀察力這么強,難怪局座在185號里面最最看重你和黃隊長。好吧,既然吳隊長這么好奇,我也就坦白從寬了。小的時候,家父一直說,國破山河在,女子要像男子一樣把家國的責任擔起來,讓國與山河同在,別的女孩子進女校、進教會學校,他居然送我去精武館,想不到吧?說罷,她把話鋒一轉(zhuǎn),接著說,我回答了你的問題,這下,吳隊長可以借德律風根給我了嗎?
胡秘書這幾句話令吳炎對她心生敬意,即使她是毛骨森森的毛森的秘書。若不是自己有急用……于是他紈绔地笑笑,原來胡小姐是木蘭再世啊,東市借駿馬,西市借鞍韉,我這不借也得借啊,但說清楚了,聽不聽得到我就不負責了。因為它……已經(jīng)壞了。
胡秘書說,這個難不倒我,修無線電浙江警官學校學過的。
胡秘書的話被正在吃面的黃凱明接了過去,他說,哦,原來是學妹,一直有所不知,罪過罪過。這樣,學長我做主了,德律風根你拿去,修好了聽,修不好再原樣還回來。吳炎只好拱手道,學妹替我省了修理費,那我是求之不得。心中卻暗暗叫苦,收音機壞還是沒壞好糊弄,關(guān)鍵是自己剛剛想好的一條路又斷掉了。
白蘭花,白蘭花,又白又香買一朵……那個賣白蘭花的老婦人還在窗外,胡秘書走到窗前,俯下身子對著窗外說,阿娘,儂等一歇,我下來買兩朵。
胡秘書買白蘭花?若是從前的印象,不像她這樣的人做的事,現(xiàn)在倒有這個可能了。吳炎暗想。
他最后還是決定冒險去一次森義興。
雖不是吃飯時間,但森義興還是食客盈門。除了市口好,關(guān)鍵是森義興在老饕中間的口碑。它的湯講究,白湯清,紅湯醇。面也講究,咬上去,彈而不僵,韌而不軟。剛剛端出來時,一根一根服服帖帖,像梳子梳過一樣。黃凱明曾開玩笑說,這面跟炎兄你的頭發(fā)似的,路子清爽,一絲不亂?;镉嫺v究,人人一口蘇白,且都穿長衫。所以,即使吳炎這樣一個上海市警察局上下公認的只喝美國咖啡的花花公子,也被森義興撩得七葷八素。
面依舊是手腕上有燙痕的伙計端來的,見是他,吳炎晾開手心,里面一行字:我要見白蘭花。誰知伙計跟沒看見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為什么?是白蘭花也出事了?或者藍色旗袍女子就是他還沒來得及相認的白蘭花?盡管一絲不亂的細面上撒著重青,他嘴里還是一點味道也沒有??曜影抢妫瑓茄捉吡叵?,突然想起來長衫伙計手上的字都是寫在右手心的,除非他是左撇子,要么肯定是別人寫的。再回想他端面的動作,對,一直是右手。那么這個給他手心寫字的人是誰?竟敢如此冒險?
想到這里,他暗中抹掉手心的字,再擼了把頭發(fā),把落在指間的一根頭發(fā)抖進面里,然后叫伙計請老板出來。
伙計身影消失處,老板提著長衫的下擺慌忙碎步跑來,吳隊長,有何指教?
吳炎用筷子把頭發(fā)和面條夾得高高的,瞇起眼睛對老板說,有人說你家的面像我的頭發(fā),一根一根很清爽的,果真啊,不是像,根本就是。
老板慌忙拱手道,得罪了,得罪了,吳隊長。這樣,叫大廚出來給吳隊長賠罪,然后免費在鄙店吃一周,你看,這樣行嗎?
吳炎大笑,哈哈,免費吃一周,好主意!在老板你的眼里,我堂堂上海市警察局的一個隊長,就值這免費的一周嗎?
老板慌忙繼續(xù)拱手,長衫也被汗溻濕了,聲音有些變調(diào),他說,豈敢豈敢,吳隊長向來講規(guī)矩,是我小看吳隊長了。
吳炎說,別人小看不要緊,關(guān)鍵是自己不能小看自己,老板你說對嗎?
老板連忙稱是。
吳炎又接著說,不過我倒想看看,這根頭發(fā)到底是我的,還是貴店大廚的?
吳炎被請到雅間,卻發(fā)現(xiàn)等在里面的大廚是光頭。他大火,對著老板說,你意思這根頭發(fā)是我的,是我在訛你森義興了?老板拱手道,怎么可能是吳隊長的呢?這中間一定有誤會,請吳隊長大人不計小人過,鄙店小本買賣,戰(zhàn)事吃緊,即使榮家的面粉也是一天三漲,只有這位大廚愿意和鄙人共渡時艱……不要難為他,我吃進,吳隊長,這是五十萬,你多包涵。說著,從長衫口袋里掏出了厚厚一疊金圓券。
吳炎說,若是拿了這錢,我吳某人還真成了訛詐了,上海市警察局法紀嚴明,我吃不了得兜著走。說著,他用力推開老板遞過來的錢,轉(zhuǎn)身對大廚說,前兩天送到185號面里的荷包蛋是你煎的嗎?大廚回答,是,長官有何指教?吳炎說,面里有頭發(fā)的事情讓它去,我有一說一,那個荷包蛋不錯,溏心溏得正正好……大廚說,長官喜歡的話,我再煎一個,昨天剛來了一批蘇北的新鮮雞蛋,算是我給長官賠不是。說著,轉(zhuǎn)身對著老板說,荷包蛋記在我賬上。說罷起身一拱手,挑起簾子要出去。
吳炎叫道,慢著。然后對一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老板說,我可不可以去后廚參觀,學習學習大廚煎溏心蛋的手藝?老板猶豫片刻,他不知道眼前這個警察隊長賣的是什么藥,但還是誠惶誠恐地哈著腰做出請的手勢。
誰知大廚回身說,對不起,長官,我們有規(guī)矩,客人不許參觀后廚,你是貴客,該體諒我們出苦力的人。你要是想學的話,改天我去府上教你,包教包會。
吳炎說,若是我此刻的身份不是客人,而是警察呢?
大廚回說,是警察,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進去的,得我們森義興有違法犯罪嫌疑啊。
老板斥責道,我是老板你是老板?我說吳隊長能進就能進。
大廚說,老板,恕我不能從命,你曾說過,后廚的事全憑我做主。
吳炎見此情形,想到前面端面的伙計對自己的暗示不言不語,而此刻大廚硬是不讓他進后廚,肯定是有原因的,于是笑道,老板,吳某人素來敬重守規(guī)矩的人,我不去就是了。然后轉(zhuǎn)身對大廚說,老規(guī)矩,寬湯,重青,溏心荷包蛋。
大廚應聲,長官請稍等,寬湯重青溏心荷包蛋。
吳炎坐著等,老板哈著腰執(zhí)意不肯落座。吳炎只好讓他去,順手拿起一份《申報》,卻見里面掉出一份毛森簽署的上海市警察局告示,上面寫著:只要共黨分子出來自首,就可以保送到臺灣,如檢舉別人可領(lǐng)賞,晉升三級,否則一切后果本人負責。凡警察背叛國民黨或者棄職潛逃均處死并殺全家……初見這位局長時,吳炎奇怪,一個人的長相和做派怎么可以相差這么遠,他儒雅謙和的面孔,完全和他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二處處長的出身不符,但僅僅過去幾天,他毛骨森森的獠牙就露了出來,他甚至說,上海是只玉瓶,走的時候我一定要打碎它,毀滅它。
正在這時,后廚響起一陣槍聲。吳炎驚起,飛身連跨數(shù)張桌子。奔過去,只見一個飛行堡壘隊員槍口正冒著煙,黃凱明和另一個隊員已追到后門口,而光頭大廚躺在一片血泊當中。
黃凱明看見吳炎進來,他眼睛瞅著他,回身走到大廚跟前,俯身下去,在他身上一陣摸索,掏出一張紙,念了一句,除一切怙惡不悛的戰(zhàn)爭罪犯及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外……然后看著吳炎的眼睛慢慢把紙丟進了火爐,紙轉(zhuǎn)眼變成了灰燼。接著他一步一步逼近吳炎,不錯眼珠地看著他,也是第一次稱他的官職:“吳隊長,那天的面,有沒有少給錢,你自己最清楚。從前我欠你的,都還給你了,我們兩清了,你好自為之。”
吳炎無語,似乎沒有聽清楚黃凱明的話,他整個心都在那張紙上。紙上一定寫的是他夢寐以求的那些字,可是它們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瞬間變成了灰燼……此刻,他寧愿躺在地上正在流血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回到185號,吳炎倒頭就睡,身體好像要墜入無盡的深淵。太殘酷了,短短幾天時間,老鷹,藍色旗袍女子,還有光頭大廚,三位同志犧牲,任務(wù)只完成了一半。以黃凱明的性格,完全可以置他于死地,自己連升三級,他沒有,但吳炎明白他不會再給自己機會了,他也沒有這個分外的要求。即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弟變成了對手,他還是愿意給一些敬重給他。
但是,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
焦灼中,他起身站在穿衣鏡前,穿好襯衣,西褲,皮鞋,長衫,然后慢慢梳理頭發(fā),直到梳得一絲不亂,溜光水滑。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做,但仿佛唯有這樣,那塊痛苦的番薯才能找回重見天日的勇氣。
頭發(fā)梳好之后,他怔怔地望著鏡中的自己,突然間發(fā)現(xiàn)身旁邊多出一個人,一個女人。仔細看,是毛森辦公室那位胡秘書,這次她沒有穿警察制服,而是一身素色旗袍,一側(cè)的短發(fā)仔細地夾在耳后,亭亭玉立的樣子,很是好看,先前那些刻板和無趣之氣一掃而光。兩人的目光在鏡中相遇,吳炎沒有轉(zhuǎn)身,看著鏡中的面孔笑著說,學妹打扮得這么漂亮,這是要去做什么?
胡秘書笑曰,感謝學長借收音機給我,收音機小問題,已經(jīng)修好了,也聽到不少很好的節(jié)目。喏,這里有兩張票,大明星姚莉今晚在仙樂斯獻唱《白蘭白蘭朵朵香》,不知學長是否有空?說著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樣東西遞過來。
吳炎強打精神走過去,卻見和票一起的是一張疊得差不多大小的宣紙。午后的陽光照進來,白糯的宣紙里面透出娟秀的小楷字,他認得,是眼前這位胡秘書的筆跡。
誰知他接過那疊東西剛剛轉(zhuǎn)過頭,身后就響起了黃凱明的聲音,學妹為何厚此薄彼?我忍不住要嫉妒了。
吳炎笑曰,你知道我和胡秘書什么關(guān)系?他在鏡中掃了一眼胡秘書,見她臉上的表情很復雜,有困惑和不解,夾雜有些許羞赧。
黃凱明的興趣被提起來了,他問,哦,什么關(guān)系?我聽聽。
吳炎壞壞地笑著說,五百年前是一家啊。
黃凱明說,胡扯吧你。
吳炎說,我扯什么了,滬語吳胡不分,不是一家是兩家?。克麎膲牡男ρ墼阽R中與黃凱明和胡秘書的目光相遇,三個人就這么站著。
他們有所不知,在這一季白蘭花開盡之時,185號門前那塊上海市警察局的招牌將會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取代。如果那時,他們?nèi)齻€人都還安然無恙的話,會不會同時想起這個并不遙遠的陽光明媚的下午?
三個人的目光相持之間,外灘海關(guān)大樓的威斯敏斯特曲再次響起,盤旋的鴿群掠過這個城市在青天白日旗下的最后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