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
一九二二年,我十歲,在老家遼寧昌圖縣立小學還沒有畢業(yè)的時候,便由我在天津南開讀書的兩個哥哥帶我和三哥到天津上學。本來也想考入南開中學的,但哥哥們商議,認為縣立小學程度差,先補習一下再考,后來又商議,匯文中學比南開容易考,就報考匯文,免得考不上南開白白蒙受一次打擊。第二年,我便考上匯文,開始在天津讀初中了。
匯文中學校長叫伊文思,是美國人,對學生要求很嚴。記得有一次下課后,我急沖沖地就往樓下跑,被他一把將脖領(lǐng)揪住,問我是哪個班的?我抬頭看到他那一副不友好的神情,非常反感根本不想答理他,一扭身就掙脫跑掉了。
在操場,一些比較大的同學在踢球,看到球滾在我身旁,便叫:“喂!小孩兒,把球給我們揀過來!”我生氣地說:“誰是小孩兒?”接著拿起球,猛地一腳就踢出去,朝另一邊匆匆走開了,聽到后面說:“喝!這小孩兒脾氣還不小呢!”
我在匯文只讀了一年書,因為父親作糧食“倒把”生意失敗,不能同時供兄弟四個在天津上學,我和三哥就回家鄉(xiāng)自學了。
在我未到天津前,就常常溜進我父親的藏書室,偷看一些父親平常不讓我看的書,等到我從天津回去后,不但能大模大樣地走進父親藏書室看書,還從天津帶回不少新文學書籍和翻譯的世界名著.我的家人在讀書方面,對我是取信任和放任的態(tài)度,只為我提供閱讀的條件,我未受到過拘束。
我的家庭是個大家族,父親具有新思想,不安于封建地主生活,總在折騰作生意,倒過“羌帖”、“老頭票”,開過“富聚大”糧棧,辦過“儲蓄亨”信托,接觸過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我外祖父又是佃農(nóng)、滿族,母親是我父親強搶成親的。因此,我在家鄉(xiāng)自學這幾年,除了看書外,對家鄉(xiāng)的接觸面非常廣,也可以說對政治、經(jīng)濟、文化、家鄉(xiāng)風土人情等各方面都有所了解。這對我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可以說有了一些生活基礎(chǔ)。
一九二六年,我父親得急病去世了,我姑姑、妹妹和我染上了白喉。妹妹死了,我和姑姑用上我二哥從天津郵來的特效藥得救了。母親為了兒子的前途,不管家庭經(jīng)濟如何困難,也讓兒子們出外求學,見世面。因之,一九二八年,我和縣立中學的同學劉克夷再次來到天津,考入了南開中學三三班當初三插班生。那時,南開剛剛采取三三制,就是中學讀完六年才畢業(yè)。同時還增設(shè)了南開女校、南開小學,南開大學那時是在天津八里臺,可以說,南開在張伯苓先生創(chuàng)辦下,已經(jīng)辦成一個完整的教育體系。
我在南開讀書時,同學們每天都起得很早,到校園里讀書,多半讀英語,已經(jīng)成為風氣。校園有噴水池,有花塢,還有回廊,在課余時,也就成了同學們交談的地方。
南開不是關(guān)起門來辦學,而是通向社會,力求學生們作到全面發(fā)展。包括德育、智育、體育諸方面,還重視音樂、美術(shù)等藝術(shù)方面的培養(yǎng)。
學校還請梁啟超、周作人等人到校講話,還請過鄧肯派的美國女舞蹈家來校表演,我還寫過一篇評論在《庸報》副刊另外一頁發(fā)表。學校還請過韓德威爾到校作過演說。南開很想發(fā)揚蔡元培當年所提倡的民主作風,還請寫過“唯實主義”理論的作者到校演講(商務(wù)印書館有譯本)。
南開的校刊,為了擴大學生文藝篇幅,增加頁數(shù),我們把它改為《南開雙周》。
我和胡思猷(胡適的侄兒)、徐高阮、曹士瑛、韓寶善等同學,先組成“青年文藝聯(lián)誼會”,隨后又改名為“新人社”,自費出版過《人間》、《新人》文藝刊物。我在《南開雙周》上發(fā)表了一些作品,有一期封面畫,記得還被美國《新群眾》轉(zhuǎn)載過。當時在文學上有兩種觀點,一種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一種是“為人生而藝術(shù)”,我是贊成后者的。
南開雖然力圖使學校社會化,但我并不滿足。我很向往“道爾頓制”,還向往南京“曉莊師范”。在陶行知被國民黨反動派通緝逃往美國時,他將大兒子陶宏送到南開寄讀,張伯苓先生欣然接受。陶宏來到南開后,和我很談得來。陶行知的家教方法,也不一般,陶宏的英文底子很薄,但他卻日夜抱著一本英文字典,讀英文本《俾士麥傳》。讀通一段,便翻譯一段。后來,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發(fā)行了。
我和陶宏交往密切,他也助長了我的想法,我們宣布:我們要上社會大學,要脫離學校到北京去,那兒有全國最好的圖書館和整個社會供我們閱讀。恰巧,在校建立“學術(shù)觀摩會”的王德崇老師,在北京有一所小院,歡迎我們到他那兒去住,他自己還要回西安去辦理和妻子的離婚手續(xù)。
這樣在北京過了不到半年,幾乎每天都泡在圖書館里。王德崇老師也未見回來,我們就回天津了。哥哥和學校都要我們繼續(xù)上學,陶宏也結(jié)束他的寄讀生活,回南方看望他祖母,我們便分手了。
我在北京這段時間,寫了一些詩和小品。但我從不想向刊物上投稿。因為一則自知東西不成熟,二則不想在退稿氣氛中成長。那時,南開國文教員姜公偉主編《庸報》副刊的“另外一頁”,我們這批學生給他稿件,他還是歡迎的。同學曹士瑛也在《大公報》兼當記者,有一個時候編《大公報》副刊《小公園》,韓寶善也接編過一陣子,我們投稿都會登。但那時我們只是為了辦刊物需要經(jīng)費時,才給他們投稿,把得到的稿費花在刊物上。
陳虞蓀、孔另境、田聰,都是我的語文老師。陳虞蓀老師想在天津創(chuàng)辦一個文藝刊物,要我設(shè)計封面。我設(shè)計的是一組連續(xù)圖案,由一柄斧頭一路砍除荊棘,后來這個刊物并沒問世。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我這東北學生再也不能安下心來上課了。我們組織學生會,發(fā)起向南京請愿的示威活動,因此被學校除名。我根本不在乎,跑到北京,走高爾基的路——上社會大學,正合我心意。我住在紅樓對面的公寓里,結(jié)識了北方左聯(lián)的同志,經(jīng)陸萬美、臧云遠介紹,加入了左聯(lián),整天忙辦刊物,化名寫文章。從此,結(jié)束了我的中學生活。
我由東北老家,來到天津,既開闊了我的視野,也打開了我的心扉,使我開始了人生道路的旅程。
南開母校對我是寬厚的,同學們都說我是在念“家學?!?。那時,我對這話有反感,認為“家”字含有狹窄的味道。但在六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來,卻感到一種甜美的溫馨。(本文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