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半島首部《莊子》注本研究

陳 琳

（河北大學外國語學院，河北保定 071000）

引言

據(jù)朝鮮史書記載，老莊書籍在思想相對開放的統(tǒng)一新羅和高麗時期傳入朝鮮半島，但有關老莊書籍的研究和注釋卻集中產(chǎn)出于朝鮮時代中后期。這種思想史的矛盾從某種意義上說明，原本被認為于政治無益甚至解構國家權力的老莊思想，在16世紀后期開始被部分學者重新審視并評價運用起來。樸世堂集取晉代至明代40位注釋者之見解，遵循集注與自注相結(jié)合的形式所著的《南華經(jīng)注解刪補》即是朝鮮半島首部《莊子》注釋書。

1 朝鮮朝書目中的《莊子》小考

據(jù)《三國遺史》記載，道家思想在公元4世紀左右就已流入朝鮮半島，7世紀已有關于唐朝道士傳講《老子》的明確記錄，但《莊子》傳入或流行的最初時期卻尚不明確。雖然三國時期文人崔志遠[1]、高麗時期李奎報[2]等的詩文中皆可發(fā)現(xiàn)《莊子》援引的痕跡和莊子式思想的滲透影響，但學界尚未發(fā)現(xiàn)朝鮮朝以前《莊子》文本出現(xiàn)的文獻證據(jù)。

韓國最初的《莊子》書目相關記錄始于朝鮮朝正祖時期（1776-1800）[3]。正祖時期專門記錄中國書目（華本）的《奎章總目》、記錄韓國書目（東本）的《西序書目》、王室購書記錄《內(nèi)閣訪書錄》[4]、昌德宮書庫記錄《大畜觀書目》，以及其后憲宗時期（1834-1849）的《承華樓書目》中均有《莊子》書籍的相關考證。其中《奎章總目》中有焦竑《老莊翼》十本[5]，郭象《莊子注》四本[6]，陸西星《南華經(jīng)副墨》十一本[7]；《西序書目》中有《南華經(jīng)》二件[8]；《大畜觀書目》中有《南華經(jīng)》五冊[9]、《南華副墨》二套共十一冊[10]；《承華樓書目》中有《老莊翼》十一冊、《莊子郭注》五冊、《莊子章義》二冊、《莊子章叢》一冊[11]。

明宗時期，魚叔權所著《考事撮要》則簡要介紹了朝鮮朝時期慶尚道、咸鏡道等京城以外地區(qū)傳播較廣、影響較大的民間書目。其中慶尚道慶州《莊子筆談》[12]、咸鏡道咸興《莊子》[13]等書均在書目之中。全羅道、忠清道、慶尚道、咸鏡道官府衙門中收藏的《完營冊板目錄》中也有《莊子》的相關記錄。

朝鮮在歷史上曾是中國的藩屬國，知識階層精通漢文，可以直接閱讀中國典籍的漢文原文，因此，雖然《莊子》已在朝鮮半島有較高的閱讀需求，甚至陸續(xù)出現(xiàn)《南華真經(jīng)大文口訣》[14]、《清芬室書目》[15]、《句解南華真經(jīng)》等諺解懸吐[16]，使得《莊子》及注疏在朝鮮半島廣為傳看，但直到1687年，才出現(xiàn)了由朝鮮朝文臣樸世堂首次注釋并撰寫的朝鮮半島第一本《莊子》注釋書——《南華真經(jīng)注解刪補》。

2 樸世堂生平

樸世堂（1629-1703），字季肯，號西溪、潛叟、西溪樵叟，朝鮮朝后期文人，少年時期開始習文，顯宗元年在科舉考試中榜中狀元，成為成均館“典籍”[17]，隨后又升任禮曹左郎、共曹左郎、春秋館記事官等。由于其對清態(tài)度溫和，被以宋時烈為首的崇明排清派歸入“五邪”[18]之列。

38歲時，樸世堂夫人南氏去世，兩年后樸續(xù)娶光州鄭氏，并以才力短弱、不足有為為由[19]，辭官回到揚州。后雖因朝廷屢次下令而再次出任冬至使書狀官、通津縣監(jiān)、寧陵遷葬都監(jiān)都廳等職，卻都任期不長，其間數(shù)度被彈劾，最終不得已棄官歸鄉(xiāng)。

在肅宗6年至19年的這14年期間，樸世堂將全部心血傾注在對諸子經(jīng)典的研讀修習之上。先后注釋了《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尚書》《毛詩》等，著成經(jīng)典注解合集《思辨錄》[20]。此外，他還為當時儒學學者們謹慎規(guī)避的《老子》、《莊子》等書籍注釋，也正因如此，被老論派宋時烈黨派冠以“凌侮朱子”、“斯文辭賊”、“異端”的罪名，70歲高齡險些不免被流配，再加上疾病纏身、心神抑郁，終于肅宗29年（1703年）逝世。

3 《莊子》注釋書的編著背景

17世紀明朝滅亡、清朝建國，朝鮮朝經(jīng)歷了“丁卯胡亂[21]”和“丙子胡亂[22]”等戰(zhàn)亂侵害。同時，朝鮮王室內(nèi)部腐敗，兩班階級利用上層特權巧取豪奪，官僚各派之間朋黨相爭，性理學脫離實際、紙上空談等諸多弊端逐漸暴露。雖然以宋時烈為中心的老論派仍然堅定不移地相信朱子學說是維權固本的唯一出路，但樸世堂等實學派學者則開始對以因循守舊動的社會制度產(chǎn)生懷疑態(tài)度，認為朱子學已經(jīng)不能適應朝鮮當下內(nèi)憂外患的社會現(xiàn)狀，希望脫離朱子學的傳統(tǒng)固有觀念，通過考查、研究、注釋其他經(jīng)典章句、理論學說，更好地詮釋儒家經(jīng)典、補完儒學理念，實現(xiàn)社會制度改革。

當時朝鮮儒家學者們普遍認為莊子思想建立在批判孔儒的出發(fā)點之上，而樸世堂則認為莊子思想中雖存在有異于朱子學說的部分，但其自身仍具有學術性和實踐性的參考價值[23]，并非與儒背道相馳。他希望通過探尋莊子與孔子相近或相異的內(nèi)容理據(jù)和其存在理由，發(fā)現(xiàn)道家思想與儒家思想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突破當時朝鮮大儒們對儒家思想教條式的解析之局限，更好地完善儒學體系。

4 樸世堂的《莊子》解讀

樸世堂的莊子解讀帶有補儒目的，他認為“莊老二書解注者甚多，竟無一人說得他本意出”[24]，唯有“功罪兩彰，公嚴并立”，才能既不以之“誤人”，又保留其“不當廢”者，才能使其助于儒、“倍于道”[25]。在他的認識和評價中，《莊子》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是與儒相通相輔的。

首先，樸世堂認為《莊子》并非僅僅追求個體的精神超脫，而是體現(xiàn)了共同體意識，其所言為公，指向王道。

其次，樸世堂否認異端說對《莊子》“無父無君”的批判，認為莊子并非不重人倫。他例舉《人間世》篇，認為此篇多處言及父子之命、君臣之義，從重君臣、遵人倫的一面，打破了莊子自由指向與儒家倫常理論之間的隔閡。

第三，樸世堂以儒家人性論的角度解讀“成心”，贊許莊子對于人性的了解“精理入神”，又說“如識性亦莫如莊子”。他將“成心”解釋為“天有定理，賦于我者也”[26]，又言“所謂‘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者’，深合率性性善之旨”[27]，將此處與《中庸》的“天命之謂性”和《孟子》的“性善”相結(jié)合，進行儒家人性論式的解說。

第四，樸世堂認為《莊子》體現(xiàn)的并非絕對的“出世”觀念，認為莊子并非“無意于天下”，其直視現(xiàn)實的冷靜目光背后，是憂慮世態(tài)和憐憫眾生之心，其文章看似無關于現(xiàn)實，實際上卻是以這種特有的“恬然于世道之升沉”超脫態(tài)度來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具有獨特的現(xiàn)實批判意義。

樸世堂對《莊子》實用性的“補儒論”式的解析雖有違于莊子的脫俗傾向和自然主義價值觀，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樸世堂在典籍解析上的局限恰恰體現(xiàn)了此版本注解的特色。從另一方面而言，樸世堂的《莊子》注釋也體現(xiàn)出17世紀的朝鮮學者們?yōu)榱丝朔熳訉W一家獨大的思想風氣，再建戰(zhàn)后朝鮮社會的政治思想秩序所做出的嘗試和努力，代表著引導儒學界關注其他思想文化的全新視角和開放視域。

5 結(jié)語

《南華經(jīng)注解刪補》是朝鮮半島最早的一部《莊子》全篇注釋書，也是體現(xiàn)朝鮮學者探討莊學思想政治實用性的著作。注家樸世堂試圖對當時被認為無益于政治甚或解構國家權力的老莊思想進行儒家視閾的再度解析，引導儒學界對其他思想文化的關注，打破性理學一家獨大的政治文化格局。繼承和傳揚莊子精神本非樸世堂的譯注的目的所在，但該譯著的出現(xiàn)本身即體現(xiàn)了朝鮮半島對莊學思想的接納與包容，更開啟了以老莊思想為代表的道家文化在韓國歷史上的發(fā)展和演繹。

注釋

[1]文人崔致遠《桂苑筆耕集》中“伏惟太尉 應五百年之 運 用八千歲為春”等內(nèi)容引自《莊子·逍遙游篇》。

[2]《東國李相國集》中有李奎報詩“北山難題”曰“我是 忘機人，萬物視一類，讀破南華經(jīng)，山中日亭午”。

[3]當時正祖下令在全國范圍內(nèi)整理書籍、登記書目，其 中出現(xiàn)了若干《莊子》相關書籍。

[4]《內(nèi)閣訪書錄》是《奎章總目》整理完成后購買書籍的記錄。

[5]張伯偉.《朝鮮時代書目叢刊》卷1.北京：中華書局，2004：229。

[6]張伯偉：229-230。

[7]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11<九流緒論·上>。

[8]張伯偉：636。

[9]張伯偉：766。

[10]張伯偉：788。

[11]張伯偉：1314，1457。

[12]張伯偉：1465。

[13]張伯偉：1474。

[14]朝鮮朝最初的《莊子》韓文懸吐本，年代作者不詳。

[15]李寅榮于明宗·宣祖（1545-1608）年間著。

[16]雖然朝鮮朝知識階層大都使用漢字，但漢字讀音和句式語法上與中國不同。按照韓文文法結(jié)構需在漢文中間加入助詞和詞尾，此法稱之為“諺解懸吐”。

[17]朝鮮時期在成均館為儒生們授課的正六品官職。

[18]指樸世堂、趙遠期、樸增輝、吳始壽、尹深等五人。

[19]樸世堂，自撰墓表，“自見才力短弱，不足有為于世，世又日頹不可以救正也。”

[20]“思辨”二字取自《中庸》“慎思之 明辨之”，故樸世 堂以此為自己的儒學經(jīng)典注解合集命名。

[21]1623年，朝鮮政變，西人派擁立仁祖為王。仁祖王 “向明排金”，拒絕與后金互市的同時，支持明軍以朝鮮為據(jù)點進攻后金，導致后金于1627年攻打朝鮮，史稱“丁卯戰(zhàn)爭”，朝鮮稱“丁卯胡亂”。

[22]1636年至1637年，后金對朝鮮發(fā)起的第二次戰(zhàn)爭。 史稱“丙子之役”，朝鮮程“丙子胡亂”。

[23]樸世堂.《西溪集》卷7，答尹子仁書：123“私竊以爲 讀老莊者，有契於區(qū)區(qū)之指，則庶見老莊之所以爲老莊。其倍於道者，旣不能以誤人，而一察之明，亦有所不當廢者。功罪兩彰，公嚴並立，開發(fā)之間，吾道猶非少助。實不敢樂夫無事，因而流湎於此，而不知自反也?！?/p>

[24]《朱子語類》卷125：24“又曰：‘莊老二書解注者甚多，竟無一人說得他本義出，只據(jù)他臆說。某若拈出，便別，只是不欲得?！?/p>

[25]《西溪集》卷7，<答尹子仁書>：123“私竊以爲讀老莊者，有契於區(qū)區(qū)之指，則庶見老莊之所以爲老莊。其倍於道者，旣不能以誤人，而一察之明，亦有所不當 廢者。功罪兩彰，公嚴並立，開發(fā)之間，吾道猶非少助。實不敢樂夫無事，因而流湎於此，而不知自反也?！?/p>

[26]《南華經(jīng)注解刪補》卷1，<齊物論>篇：34 “‘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按：成心，天有定理，賦于我者也?！?/p>

[27]《西溪集》卷22<年譜>：435“且其精理入神，如識性亦莫如莊子，所謂‘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者’，深合率性性善之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