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榮
我現(xiàn)在常常為一朵云駐足,為一縷炊煙流淚。
坐看云起時,也算少年功夫。故鄉(xiāng)的小河,山洪沖擊出五個大大的水泊。夏秋之際那里是我們的樂園,狗刨、仰泳、側(cè)泳、大把水、跳水、潛水等等,歡聲笑語,樂此不疲。
此時最大的危險,并不是溺水,而是隨時可能一瀉而下的洪水。有時艷陽高照,山洪就會洶涌澎湃而來。母親們?nèi)缗R大敵,迅速結(jié)成反游泳同盟。
看云識雨,性命攸關(guān)。不時看看小河上游的天空,風(fēng)輕云淡,陽光燦爛,大家的心情也是開朗的,放心玩耍;云卷云舒,不要緊,繼續(xù)玩耍;黑云壓城,馬上撤退。
風(fēng)起云涌,烏云滾滾而來,每當(dāng)這時,地里勞作的大人也會大聲呼喊,提出警報。母親們呼喊著,確保自己的孩子不在小河里。
母親絕對不許我下河游泳,只要不上學(xué),一刻也不能離開她的視線。
家長與老師有嚴(yán)格的約定,時間卡得很死,逃學(xué)的代價太大,往往被打得頭破血流。我最好的伙伴,因為游泳,被爸爸用皮鞭抽過多次。
即使如此,我和他仍找盡各種借口、暗語相約。常常等母親午睡,聽到口哨聲,馬上悄悄溜了出來,與早已潛伏在老地方的同伴匯合,奔向小河。
只要母親呼叫我,同伴立即掩護,大聲喊:“大山,你媽叫你了,你快從井里上來吧。”
我就快速穿好衣服,沿著早就探好的小路飛奔到井旁。抓把黃土,往胳膊上一抹,依依不舍地與同伴交換個眼神,悻悻然回家了。
后來,母親知道我學(xué)會了游泳,管得稍微松了點。
近半個世紀(jì)過去了,這些往事仍然歷歷在目。
有一次,我大妹妹說她參加了驢友隊還是向?qū)АK龥]有看云識雨的閱歷。我很為她擔(dān)心,反復(fù)叮嚀,傳授那些兒時積累的避險經(jīng)驗。
炊煙,與云朵一樣,也是兒時最深的記憶。
每當(dāng)家家戶戶的煙囪冒起濃煙,不出半點鐘,就會響起母親喊兒回家吃飯的聲音,嘹亮高亢,此起彼伏。
我們都非常熟悉彼此母親的聲音,每當(dāng)一位母親開始喊,其他母親也會像比賽一樣開始喊,仿佛約定俗成。
只有母親,以那樣的方式嘹亮地喊響我的名字,縈繞一生。
那時我們終日游蕩在故鄉(xiāng)的山水之間,一萬個不情愿回家。今天,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多么期盼能再次傾聽母親的呼喚,再次回到兒時溫暖的家!
母親那時也才30來歲,高挑的個頭,姣好的容貌,偶爾也會唱上幾句《掛紅燈》《五哥放羊》之類的民歌。
不過她已有我和兩個妹妹,多了點持重的氣質(zhì)。其他家庭也大同小異,母親們穿著差不多的花布上衣,臉上洋溢著笑容,大聲地拉著家常。
我們都在上學(xué),能挽點草,挖點菜,擔(dān)擔(dān)水,掃掃院子,母親就會很滿意。
只要與同伴約好,提個籃子出去,那天下就是我們的。
偶遇野兔,邂逅野雞;
山花爛漫,百草豐茂;
仰望彩云,靜聽流水;
追逐嬉戲,其樂無窮。
看見炊煙升起,肚子也咕咕叫了,這才戀戀不舍告別玩伴回家。
母親端出香噴噴的糜米撈飯豆腐燴菜,我一定是狼吞虎咽。燴菜中,土豆和酸菜是一定有的,比較而言,豆腐算是奢侈品。有時有粉條,偶爾有肉。
有肉的燴菜就是我的最愛,無論什么饕餮盛宴,都沒有母親燴菜的味道可口。如果晚飯不足,母親會在爐子里烤上或紅薯、或土豆、或玉米、或南瓜,等待中,妹妹們在暖暖的土炕上早就睡著了。
沁人心脾香味與我因燙而發(fā)出的吸溜聲又喚醒她們,她們睡眼朦朧,笑嘻嘻地看著我的貪婪的吃相,還有臉上、鼻子上的黑灰。
母子一場,養(yǎng)育之恩,恩重如山!無論多么困難,母親總是給我們兄妹五人準(zhǔn)備好學(xué)費。
成家以后,還是免不了彼此牽掛。我的人生沉浮、喜怒哀樂牽動著母親的心。從她的眼神中,我能讀懂她的牽掛和無奈。
母親得病,我很無奈,除了陪伴、聊天,沒有更好的辦法。母親希望我讀好書、做清官、說實話、過幸福日子,反對大富大貴。
母親病后,坐在我床頭,平靜地說:
“你把酒戒了吧,毛毛要靠你了?!?/p>
這是最嚴(yán)的戒酒令。
酒當(dāng)然應(yīng)該少喝,對于官場,我也只能敬而遠之。遠離酒精,遠離官場。
母親對我的期望,看上去簡單,做起來卻很難。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母親反對大富大貴,主張財富、道德的積累要幾代人來完成,那樣才平穩(wěn),才心安理得。
母親已走了一年多,這些話應(yīng)該寫出來,作為家訓(xùn)傳下去。
常常想起每當(dāng)裊裊的炊煙升起,母親就會來到我的面前,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母親一生靜守炊煙,現(xiàn)在由我來守候心中的那縷炊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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