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的守望

大木子

一

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那些人和事，往往糾纏著我夜不能寐的神經(jīng)，使歲月的碎片不斷回放眼前，有人說這叫鄉(xiāng)愁。

而最難忘的是我心中的小芳妹。今天，在清幽的白馬山上，徜徉于望仙崖的云游，讓我又想起三十多年前一場夏雨之后的邂逅。

當(dāng)年，父母將家里所有的寶都押在了我的身上，捆綁了他們所有的激情與精力送我魚躍龍門，終于迎來一場命運(yùn)的大考。然而，就在臨近高考的前一天，我還滯留在武陵山之北，由于天不作美，連日下大雨，導(dǎo)致烏江猛漲停航。我和伯父躊躇在土坎孤獨(dú)的碼頭，站在江邊看著咆哮的浪濤，心急如焚而無法過河。最后，伯父咬了咬牙把我推上一只小木船。他別過臉去的那一刻，眼里分明噙滿了淚花，說了句：“孩子，你屬龍的，不怕水。”

渡船的人叫樊順，喝了半碗酒，道了聲：“放心吧！李老師，我一定完成任務(wù)?！闭f話的順哥是伯父教過的學(xué)生，看上去比我大兩三歲，穿著短褲、背心，皮膚黝黑，膀上的肌肉像江岸的石頭疙瘩。我和他都穿上了水袋，我們飛了出去，對面預(yù)設(shè)的登陸點(diǎn)一瞬間射向了下游。江面翻卷的浪濤、漂浮物總是劈頭蓋臉地打過來，像鐵錘、銅棒頻頻亂舞，臨近江心風(fēng)浪更烈，像千萬只惡狼、千萬頭狂獅在身旁嚎叫、嘶吼，兇猛的陣勢似要掀翻我們的強(qiáng)渡。小船似一粒隨時都會被捏碎的花生，或一片隨時都會被撕爛的葉子。我們在鬼門關(guān)里搏擊穿梭，只覺呼吸急促，牙關(guān)緊鎖，似乎小木船每一刻都會骨斷筋裂。順哥沉著冷靜，叫我抓好船舷盡量蹲下身子，他卻一邊掌舵一邊奮力劃槳。

突然，“哐當(dāng)”一聲，一根水柴斜過船頭，一潑泥水向我的左側(cè)猛劈過來，只覺眼前一黑，好似船已穿入水里，心想這下完了，就要葬生魚腹。瞬間又閃過寒假回家的經(jīng)歷，同樣是這一段河流，就差點(diǎn)掉到了河里。那天，因收拾住校物品誤了提前候船的時間，當(dāng)“川陵”剛啟舵離開的時候，我才滿頭大汗地趕到屯船，眼見鳴著汽笛的“川陵”已離開站臺一米，我飛虎一般撲了過去，兩只手死死吊住了船上的欄桿，然后翻了進(jìn)去，船邊的乘客都驚呆了，異口同聲地發(fā)出尖叫。這時，一個船員跑過來，一聲暴吼，不要命了嗎？狠狠地罰我站在那兒直到下船。那次危險的舉動，令許多人驚出一身冷汗，好在總算有驚無險地過了。但這一次，恐怕沒那么幸運(yùn)了，我本能地抓著船舷不放，只覺耳朵轟隆隆的一陣響。霎時，耳門忽然開了，回過神來，人還在船上。一半邊臉像被涼颼颼的刀子刮過，泥水順著前胸已浸至褲腿。好在險峰一過，我們躲進(jìn)了南岸的回水沱并借勢靠岸。

順哥說，下船后順山路翻白馬沙巖穿過萬艮坡便能看見峽門口，入峽門口，縣城即抵眼前。一番交待后我和順哥作別，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已周身濕透，他說，他也就近找親戚家歇息，待水退后再過江了。到了岸上我才全身心地放松了下來，雖衣衫浸濕了大半，但背上的書包還算干凈，回看已至下游三里左右的地方，對岸細(xì)小的黑點(diǎn)，似伯父搭著涼棚在看。

他的旁邊是一峰巨大的礁石，上面刻著清代知府陳幫器題寫的“澎湃飛雷”，已完全看不清字影，全憑印象大致判斷它的方位。想想剛才的情景耳邊仍響著震雷般的驚濤，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沿著山路我一口氣爬上了沙巖的半山腰，不過路越走越窄，兩邊的樹林雜草或荊藤總要刷些雨水到身上，讓僅有的一半干身，也水咕淋當(dāng)了。

二

突然，草林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姑娘正在替換大風(fēng)吹折的竹簡。“幫幫忙吧，過路的哥哥，三杈腳要墊一塊石頭。”望著她紅撲撲的臉頰及央求的眼神，我立即上前給她挪動那塊墊木杈的石頭，使竹簡水筒能正常地接到上面下來的流水。接好水后，她邀我到她家中歇一會，她家就在前方緩坡的路邊，兩間低矮的木房依山而建，左邊架了吊腳的豬圈，右旁斜搭了廚房。竹筒里的水順著我們剛走過的路，稀里嘩啦地流到廚房門外的石水缸里，水缸靠著一根房柱，上面掛了瓢簍，缸子里有小半缸水，也許是下雨的原因，并不清亮。路就從她家的壩子中間穿過，壩子外邊是一片石榴林，青黃不一地掛滿枝頭。

受了渡河的驚嚇又行了一段路，我已有些口渴，便取木瓢想舀些水喝，不料姑娘一把奪過了水瓢，說渾水要燒開才能喝，要我稍等。本想趕路，見她特別熱情，那雙清純明亮的眼睛尤其惹人憐愛。轉(zhuǎn)念一想時間還早，便歇了下來，也好烤烤濕漉漉的衣服。剛才在路上她已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是路上的毛草打濕了衣服吧，怎么還沾了那么多泥？”我便說了渡船經(jīng)過。“哎！背濕鬼天氣真是害死人，老荊竹打的簡竿也弄壞了?！彼圃诼裨勾箫L(fēng)折斷的竹簡水筒而幫我責(zé)怪天氣。她說話的語氣溫婉悅耳，像三月的春風(fēng)。

其實(shí)，我書包里帶有干衣服，是可以換下來的，看人家只一個女孩子在家，不方便，再說還要繼續(xù)行路，這下?lián)Q了路上又打濕了怎么辦，所以不敢動一點(diǎn)更衣的念頭。就在姑娘燒水的過程中，我一邊加旺火塘烘烤，一邊揉搓那些沾著的泥點(diǎn)子，想在臨走的時候給她留個整潔的印象。

待水要開的時候，她迅速地從碗柜里取出幾個白亮的雞蛋，就要往鍋沿上磕，我忙起身搖手，文縐縐地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這是賣錢的?。　薄肮?，哈哈……”姑娘銀鈴般笑出聲來，“幾個雞蛋算什么，將來考起大學(xué)走了，我們打起燈籠都找不到喲?！比欢覂?nèi)心是想吃雞蛋的?。〉^沒想到是這種形式的巧遇。姑娘磕完雞蛋又利索地從柜中取出一個粗陶罐子，從里面舀了幾勺黑油油的茶糊放到鍋里。邊做邊說，這是她從天尺坪帶回來的，母親是白馬山天尺坪的人，外婆家每年都要給她們熬一罐，吃的時候方便，很提神的。這時茶香蛋香溢滿了半山的木房。

之后，姑娘給我盛了滿滿一碗，她只舀了半碗茶水陪我，讓我享受了人生最美的一次路糧。邊吃邊聊，得知她父母下地收紅薯去了，她初中畢業(yè)想到一家磷肥廠打工，弟弟正要進(jìn)初中讀書，家里的條件只能滿足弟弟就讀。

走時她還執(zhí)意給了我兩個紅紅的石榴。萍水相逢，姑娘如此大方，在那個年月也很少見，我不知怎么感謝才好！她十六七歲的樣子，小長辮，大眼睛，紅酒窩，清純迷人，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另一種描寫。她叫我稱她小芳妹。

高考完后我并未如愿進(jìn)入大學(xué)門檻，千般轉(zhuǎn)折總算找到了工作，后來托人打聽小芳的下落，已不知去向。

十年后，在縣城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上突然閃過一個特別眼熟的身影，她在賣石榴，就在四目相交的一剎那她也認(rèn)出我。她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還很美，只是膚色黝黑了一些，體態(tài)清瘦了一些，衣著普通，但很干凈。她父親得了哮喘病，在長治。聽到這兒，我心里猛然一緊，想幫幫她。恰好剛發(fā)了工資，就三十多元，我掏出來硬塞到她手里，她死活也不肯接受，無奈我只好將她的石榴全買下了。她很高興，說弟弟已考進(jìn)紙廠當(dāng)了工人，她的丈夫在五里灘推渡船。

打那以后，換單位，忙生計(jì)，再沒能遇見她，不知道她父親的病好了沒有，她的生活過得怎么樣。而今，馳騁在高高的云臺，我想駕著這云上的白馬找到她。我做了很長時間的守望者。

三

從小走在烏江邊，感覺進(jìn)山出山就一條水道，很是封閉?？傄晕《氲拇髪?、磅礴的武陵升騰蒼茫而壯闊的景象，總有一種莽森而洪荒的氣息框在自己的周圍。

兩岸起伏的山石云水，像大自然橫撇豎折的超然筆力，書寫著西南極具視覺沖擊的深山風(fēng)貌與狂放畫面。那些大斷裂、大切割、大隆起、大延展的高巖絕壁及村落田野，像高聳的滄桑與起伏的震撼，所形成的強(qiáng)大氣場推在自己的身后，擠壓著我的步伐與歲月，直到后來，我仿佛像一枚隙子從山底擠到了山頂，才真正感知到：大山啊，就是我的家鄉(xiāng)！

家鄉(xiāng)像踮著腳尖的人，在白馬山與仙女山之間，尋找生活的慰藉、心靈安放的居所，清澈的烏江及兩岸的村落總在向山外探出頭去。這種姿態(tài)常常撕裂著我莫名的情愫，像洶涌澎湃的江河、像穿云裂谷的蒼山在內(nèi)心穿越。

除了小芳，夜夢中的山水也人化成型縈繞于我的腦海。說它們高大偉岸，寬容溫婉，像我父親的脊梁、母親的懷抱，像他們在“七山一水兩分田”的地里刨食的朝朝暮暮;說它們英俊漂亮，像白馬王子與仙女的傳說，像我私奔不悔的表哥表嫂;說它們貧窮丑陋，像桀驁不馴的發(fā)叔、嗜酒成性的二舅，把漏洞百出的日子標(biāo)為掛彩的春秋;說它們文明仁厚，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德高望重的長者，胸懷“養(yǎng)兒盤女不用教，武隆彭水走一遭”的教誨;說它們彪悍野蠻，像秋期狩獵的順伯，像火中取栗的龍爺，更像那些燒石灰、掌鋼釬、執(zhí)利斧的天人及吊在烏江絕壁上修路打洞的血性蜘蛛。它們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在我的骨骼中游走。

而在我的記憶中，大山的面孔，無論善惡美丑，都和我融為一體，它們以大山大水的性格陪我成長，總以內(nèi)心的激蕩、靈魂的沖撞撩撥我的喜怒哀樂和多愁善感 ，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感受到腳步的沉重及生存的艱辛，然而又以不屈的精神、生命的偉大釋放我飛翔的雁陣及浩渺的海闊天空。它們和他們是相互轉(zhuǎn)換的化身，都像一個守望的人，既在守望自己，又在守望別人。

是的。這里的白馬山、仙女山，就像守望的癡情男女，立在家鄉(xiāng)靜怡而深情的天邊，看護(hù)著號稱東方瑞士的草原綠地，行走著亞洲第一的天生三橋，守望著古老傳說的茶園仙崖，流淌著生物寶庫的森林濕地，滋養(yǎng)著它們清靜悠然的世外桃源。等候有緣的人與它們共享這片神奇的土地，共沐美麗的愛情之光。而當(dāng)年它們卻擋著我們的視線，擋著小芳家里的石榴林，擋著大山的捉襟見肘和家鄉(xiāng)的珍藏與熱望。

日新月異，斗轉(zhuǎn)星移，原來看煩了的山山水水，不再是枯燥的溝溝坎坎了，不再是洪荒的梁梁坡坡了。遮天蔽日的蠻山野谷變成了一步一景的烏江畫廊，雄奇險秀的洞穴地縫變成了尋芳覓蹤的人間樂園。四通八達(dá)的隧道，縱橫交錯的公路、鐵路、航空路，上可入天，下可遁地，不再是山圍困著人、人怨怪著山的落后地方，而是山托舉著人、人駕馭著山的理想勝地。那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fēng)水美麓，被人們揭開了面紗，于是仙女下凡不再是傳說，小芳一樣的姑娘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白馬王子不再是故事里的尊容，隨處可見陽光俊朗的小伙勤勞創(chuàng)業(yè)的剪影。它們和他們像巨人的天梯讓家鄉(xiāng)走出了山外，讓守望的目光看到了詩和遠(yuǎn)方。

曾經(jīng)，多么想出去看大海，看平原，那是夢里的斑斕。終于有一次我乘特快去了一趟杭州，順便取道黃浦江出海，沿路的風(fēng)光滿足了我的愿望，看到了魚米之鄉(xiāng)的大江南，看到了水天一色的藍(lán)海之懷。然而，在大山里呆慣了，反而覺得一望無垠的空曠，失了大山的依靠，少了大山的在乎。

回到家鄉(xiāng)，看到白馬山、仙女山，才覺得無比的踏實(shí)，同樣有看平原看大海的沖動，這時的平原上升到了云頭，每一株草尖或葉片都冒著仙氣，這時的大海擁有固態(tài)的海嘯，遠(yuǎn)比臺風(fēng)下的湛藍(lán)更狂瀾、更刺激，那才是大海的力量和高度。

在這世外的天堂，站在新時代的一個高峰里，我聆聽著烏江的濤聲，再也感覺不到四面壓制的莽蒼了。望仙崖下那條彎彎的山路是多么的親切，半山腰上那個小小的木屋是多么的溫馨。

仿佛又看見那個善良、美麗、仙女一般的姑娘，捧著兩個又大又紅的石榴，塞進(jìn)我的懷里，每一顆香甜的籽粒都有一顆少女的心??！遺憾當(dāng)年忘了問那推船的順哥是不是她后來的丈夫，也許他才是真正的白馬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