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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口的舞蹈

      2019-12-20 06:34:22婁光
      文學港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建平小雨微信

      婁光

      素萍起身時,日光已經(jīng)斜了下來,她背過身穿乳罩,可能是剛才被董建平動作猛烈扭到了,手有點酸,反手扣乳罩的扣子時才發(fā)覺手不太舒服,不過也沒什么大礙,她停頓了一下,吸了口氣。

      “怎么啦?”董建平好像還沒緩過勁來,正坐在床頭吸煙,一時沒找到煙灰缸,他一手夾煙一手攤在底下等著接煙灰,看起來像在坐禪。

      “沒什么。”素萍繼續(xù)穿,用乳罩遮住乳房,“要不,咱們還是分了吧?!?/p>

      董建平?jīng)]說什么,也沒接素萍的話茬,下了床,赤著身子在床底下找衣服,他很快穿好了衣服,取下墻上掛著的摩托車鑰匙。

      “我送你回去?!?/p>

      素萍沒說話,跟著他往外走。他的背影越發(fā)龐大,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十出頭的人。

      立冬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天卻沒有冷下來,一直熱著。位于東部沿海島城的氣候調(diào)皮了,似乎想逃過冬季,直接來到蠢蠢欲動的春天。一輛摩托車倒在院子里,董建平咒罵了一聲,肯定是鄰居的那個調(diào)皮小孩干的,每次他帶素萍回來,小孩在窗口看見了,就會過來鬧事,有時把摩托車推倒,有時往院子里扔沙子。他曾找小孩的家人說過,那家人冷不丁回一句:“你看見了嗎?”這是他租住的小房子,不是自己的,說話就缺少底氣,對這樣的質(zhì)問只能忍著,不能回話。

      扶起摩托車,董建平說他憋了一肚子氣,給這孩子攢著,這小子,敢這樣?等著——素萍面無表情,若有若無地聽董建平在自言自語地說著氣話,看著地上一攤臟兮兮的機油。素萍感覺到孩子的做法是大人背后的主導(dǎo),肯定是一種心理歧視,當然她也知道讓董建平一肚子火的不僅是因為摩托車被推倒的事。半年前,他們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時,素萍問他,你怎么會看上我?那時董建平還瘦一些,精壯,是個俊俏的小伙子,面對素萍的發(fā)問,董建平有點羞澀地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感覺好?!?/p>

      每次起身穿衣,素萍都得背過身去,按理說沒這個必要,大白天的,赤條條在床上,什么沒看過,但她還是不愿意把小肚的褶皺以耷拉的姿勢展示在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男人面前,當然了,還包括那條剖腹產(chǎn)留下的幼蛇一樣的疤痕。或許因為董建平是外來人吧?素萍就在心里用這樣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董建平貼身穿著褐色T恤,背面印著一個頭像,素萍看不太清楚,應(yīng)該是個外國人,戴著一頂貝雷帽,枯瘦,胡子拉碴的,跟董建平一點都不像。素萍不明白年輕人怎么會喜歡這樣的圖案,她似乎在步行街也看到過,當?shù)刂袑W的學生,特別是女兒所在的藝術(shù)學校的藝術(shù)生都喜歡這樣裝扮自己。有一天晚上,女兒往素萍的微信里發(fā)了段小視頻,幾個小孩在湛山陵園門口跳街舞,同樣穿著這樣寬大的T恤,在素萍看來,他們的穿著和舉動都很怪異!她可不希望女兒也加入那樣的隊伍。

      在島城,人們把藝術(shù)學校對面湛山陵園的門口稱為天堂口,雖是一片陵園,但風水好得不得了,南有湛山寺,佛家圣地,北有樹林,入土為安的人仿佛也真的進了天堂。門口場地開闊,離陵園有長長的一條窄路,被茂密的樹木遮蔽,驚擾不了那些遠去的靈魂,自然就成了這些中學生跳街舞的去處。所以一說跳舞,大家想到的就是天堂口。

      摩托車從水清溝老區(qū)駛過海泊橋,素萍側(cè)臉去看橋下海泊河的水,在河水的入海口有人在撒網(wǎng)捕魚,聽說幾天前,河里漂來一具腐尸,被海里的防鯊網(wǎng)給攔住了,尸體腐爛了,都分辨不出男女了,有人說是跳橋自殺,有人說是沉尸,幾天過去了,也沒有一個確切說法,不過再過幾天,島城人就會把這事給忘掉了,哪一年沒有從這橋下?lián)破饚拙呤w!都不算什么新鮮事了。怎么死的,仿佛也沒人過問,自然也不必知道最終的答案。

      櫸林小區(qū)的麻將館還沒收場,嘰嘰喳喳地似乎有人吵了起來。素萍跟董建平說:“你回去吧,我等會坐公交車回家。聽說明天降溫了,外面得加個厚外套了?!倍ㄆ矫銖娦σ幌?,他兩個長腿支著摩托車,掏出煙來抽,看樣子不想走,還想進去打會麻將。兩人都是櫸林小區(qū)麻將館的??停窃谶@里相互認識的,那時素萍一家剛搬來不久,素萍和丈夫也是郊區(qū)人,過去住的地方不過是給島城種菜的村子。前幾年東部大開發(fā),原來的農(nóng)村劃進了城市,地皮升了值,原本一套四間的農(nóng)房就換來三套樓房,素萍就和丈夫何壯子商量,賣掉了兩套樓房,到這城中買了套面積稍小的,一來女兒上學方便,二來成了真正的城市人,余下的款,丈夫何壯子在新城開了個瓷磚店。素萍就成了家中的閑居夫人,沒事可做,就來麻將館消遣,那時剛搬來,麻將館的人和她不熟,有些排外,只有董建平理她,他是外地人,在麻將館里也尷尬,兩人似乎同病相憐,一個眼神兒一道目光便連在了一起。好上以后,他們約好每周三五日,打麻將是借口,干那事才是真的。為了掩人耳目,他們也得把工作做足,島城里的人,特別是在桑梓路附近的居民,大街上一掃,十個里頭保不準就有一個是認識的,通常是董建平先撤,支著摩托車在小區(qū)門口等,半個小時后,給素萍打一電話,她才假裝有事,溜出來。

      素萍快到家時,董建平的電話打來了。想不出還有什么事,總是這樣,見面時沒話說,一走就來電話,她不想接??赡苁鞘謾C在兜里壓到了撥打鍵。鈴聲不依不饒,素萍接了,壓低聲音:我要回家了,還有什么事?董建平說,我就是想問你,你今天說的話是認真的嗎?素萍問,什么話?董建平就把電話掛了。素萍能忘了自己說了什么話嗎?她故意那么問,實際上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故意裝傻,既然說了,就攤開談吧,她心里其實也是不舍的,董建平身上那種肉的汗酸和T恤布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丈夫身體里沒有的,要命的是,她習慣了生活中有他,還有這種氣味的存在。

      還沒進門,素萍就聽到女兒和丈夫頂嘴的聲音,聲音尖細,幾乎和錐子劃過玻璃一樣讓人難受。她手里還提著一袋順路在南山市場買回的菜。她買了海鮮、羊肉和魚頭,神經(jīng)病似的,好像她今天打麻將贏了不少錢?;疱伭显诒浞帕艘魂囎?,就等著冬天快點到來,支起電爐,她也感覺一家人很久沒好好一起吃火鍋了,各忙各的,丈夫忙生意,她忙打麻將,女兒白天忙上學,晚上忙著去湛山跳街舞。

      “又怎么啦?”素萍把一大袋菜往桌上一放,“何壯子,你能不能別在家里抽煙?。俊?/p>

      “活該?!迸畠赫锶拿弊雍吞栌玫牟夹?。

      “還有你,何小雨,跟你說了多少回啦,晚上好好在家寫作業(yè),別老去跳舞。”

      “作業(yè)寫好了,晚上不吃飯,有同學請,拜拜。”何小雨快步繞過素萍的腰身,貓一樣,很快就出了門,沒幾秒,就聽到電梯“叮”地一聲上了五樓。

      “就知道說我,有時間管管你女兒,她現(xiàn)在一句話都不聽了?!?/p>

      素萍懶得搭理何壯子,她連做飯的興致都沒有了,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桌上的海鮮、羊肉和魚頭發(fā)呆。素萍也不是反對何壯子吸煙,董建平不也吸煙么?在島城的桑梓路要找出哪個男人不吸煙的,還真不容易,藝術(shù)學校的學生,穿著校服,也一樣聚集在跳舞的天堂口吸煙,男生吸,女生也吸,好幾次,素萍從天堂口路過,見此情景,她故意多看幾眼,似乎想從人群里找出女兒的身影。

      何壯子在泡茶,瞬間倒跟個無事人一樣,他有話說,只是懶得說,這點素萍清楚,比如打麻將的事,比如他不知道的事——自然他那里也有她不知道的事,素萍這么猜忌,至少在心里就達成了平衡,像是高手之間看穿了對方的死穴——瓷磚店的工人,剛請的,那個剛滿二十歲的小女孩,高中輟學,比何小雨大不了幾歲,就那么點工資買得起那么貴的裙子?事情看破不說破,素萍不想在店里呆著,她厭惡伺候客戶,請人吧,一個不夠請兩個,兩個不夠請三個,她哪里想到,何壯子真請了三個,清一色的女工,年輕漂亮,說起來當然是為了島城日漸興盛的瓷磚生意,背后是個什么心思,素萍比誰都明了。

      素萍就那么站著看何壯子坐沙發(fā)上慢悠悠地抽煙、泡茶,時間像是停止了,靜得只有鼻腔里的呼吸聲清晰可辨。何壯子自有一種生意人的派頭,五十好幾的人了,竟然也不禿頂,小平頭,要是幾天不刮胡子,下頜和兩頰的胡須就粗得跟頭發(fā)似了。年輕時,素萍還喜歡那一臉胡渣子,覺得扎在身體上有一種癢癢的騷動,后來就消失殆盡了,成了厭惡的東西。那時的何壯子還不具備生意人的派頭,派頭是這幾年才有的,前些年生意低落時,還一副落魄相,當然,素萍也是一副家庭主婦的模樣。兩人都發(fā)生了些改變,似乎觸手可摸,卻誰也阻止不了誰,眼睜睜就那么看著。素萍看著何壯子一遍一遍地沖洗茶具,用到的工具之多,不亞于做一桌豐盛的晚餐,似乎有了觀眾,他便故意延長這過程的時間,就連往煙灰缸鋪上一張紙巾,他都得抻扯半天,再往里面斟著倒進多余的茶水,茶水被紙巾吸干,顏色成了黃褐色,直到這時,他才舍得把嘴角上含著的煙蒂掐滅在煙灰缸里。

      看來飯是不用做了。

      素萍懶得把海鮮、羊肉和魚頭放進冰箱里,故意讓它們明天都臭掉。

      天氣預(yù)報說的不假,外面開始下起了小雨,島城初冬小雨的雨點很輕,沒聲,剛開始素萍不知道,她一邊啃著夾肉面包一邊到陽臺偷著給董建平發(fā)語音微信,故意把話說得灑脫——吃飯了嗎?在干什么?完全是莫名其妙的話,至少對此刻他們之間而言。雨點隨著風飄進陽臺,茉莉花和山茶花的葉子沙沙一陣響,茉莉花散發(fā)著撩人的香氣。都忘了有多久沒澆過水了。素萍打了個寒顫,有點冷,氣溫隨著雨已經(jīng)下降了。她這才想起何小雨沒帶傘,不但沒帶傘,里面似乎還跟董建平一樣穿著一件印有夸張圖案的短袖T恤和一件薄外套就出門了?,F(xiàn)在的孩子,簡直都不注意季節(jié)了!再不冷也已是冬天。

      何壯子是叫不動了,他看樣子一輩子都不想離開那張沙發(fā)。

      素萍下樓開電瓶車時,遇到一起去過健身房的鄰居,鄰居問她今天贏錢沒有,素萍說沒有,輸了幾百塊。她隨口一聲,鄰居嚇一跳,說,我最近報了一個瑜伽班,就在臺東,老師是外地的,竟是個小伙子,很帥的,學費才一千八,你也去吧,少打兩天麻將就行啦,是不是?素萍不想繼續(xù)聊下去,她笑著說好啊,改天聯(lián)系你。素萍把電瓶車開出小區(qū)時,雨下大了,幸好電瓶車安裝了頂傘,不過雨大也不管用,沒一會,就濕了一身,免不了罵何壯子是個死人,欺負她不會開車。

      素萍自己也說不清去哪,不自覺地駕車就沿著延安路上了山,走到天堂口時一個人也沒有。素萍支著電瓶車四處張望,路過的汽車濺起的水花在對向而來的車光里晶瑩如冰,天堂口大門邊上的牌坊倒像個巨人那樣壓在上頭,前面是幾級臺階,上了臺階就是一個小平臺,平時夜里,都會有一幫小年輕自提音響在那跳街舞,邊上有圍觀,時間久了,圍觀的人也少了。下雨了,料想孩子們都跑山上的藝術(shù)學校去避雨了。素萍這才記起要打女兒的手機,通了,卻一直不見接聽。奇了怪,這死妮子到底怎么啦,電話也不接了。再打,還是一樣。素萍在氣頭,心想得好好管管她了,何壯子說得沒錯,這一兩年,的確沒把何小雨當回事,還一直當她是小孩,實際上不經(jīng)意間就長大了,保不準在外面能干出什么事了。

      素萍有點緊張了,她得給何壯子打個電話,在最近通話里找不到,都不記得有多久沒給他打過電話了,新買的手機還沒用順手,只能在通訊錄里一個個往下翻,大概也忘了存的是“何壯子”還是“老公”。正翻著,董建平的微信進來了,素萍才記起一個小時前給董建平發(fā)過莫名其妙的微信,微信通知在手機屏幕上跳了一下,她竟第一時間摁了進去,董建平在微信里說:“素萍,你今天講的話是認真的嗎?”顯然,是喝了酒的語氣。素萍“刷”一下火了,她拇指頭濕漉漉,摁住手機,幾乎是喊著說:“是的,我們分了吧,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你聽不懂人話啊,到現(xiàn)在還沒明白我的意思?”語音信息“咻”地一聲發(fā)出去,待她回過神來,已經(jīng)撤不回了。撤不回就撤不回,大不了就這么算了,一了百了。素萍繼續(xù)翻找何壯子的號碼。她的手指一直在抖,鬧不清是因為哪件事而慌亂。

      十分鐘后,何壯子開著車趕了過來,夫妻倆把陵園左右找了個遍,交替著給何小雨打電話,這下好了,不是沒人接,而是直接關(guān)機了。報警吧。何壯子撐著傘在想朋友里哪個跟警局比較熟。

      找老劉。素萍說。

      老劉今天剛在朋友圈說他去鄉(xiāng)下老家喝喜酒。何壯子說。

      老江呢,他不是在宣傳部嗎,應(yīng)該有熟人。

      找他還不如直接打110。

      那你打啊。

      沒用,才兩個小時,警察懶得管,你又不是不知道島城這地方。

      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萬一有什么不測,你沒聽說海泊河前幾天的事嗎?

      不會的,別老把事情想得那么壞,說不定只是手機沒電了。

      可她一直沒接電話。

      她不是說跟同學吃飯嗎!說不定喝了酒,你看她都敢喝酒了。

      她敢?

      她都已經(jīng)這樣了,還有什么不敢的,你應(yīng)該好好檢討一下自己啊。

      我?你不是她爸爸啊?

      我是她爸爸,但你是她媽啊。

      好了,別吵了,我們好久沒吵過了吧,都吵不過你了。

      連吵架的心情都沒有了,還想怎么樣?

      不想怎么樣,你晚上得把小雨找回家,不管你用什么辦法,要不誰也好不了。

      素萍都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哭,她以為眼里和臉上都是雨水,她恨不得上前給何壯子一巴掌,又覺得沒充足的理由可以打他,她只是在這時間想打人而已,何壯子還在原地站著,還在手機里翻找誰在此刻可以幫上忙,顯然這不是件易事。

      實在不行,找下——

      沒等何壯子說完,素萍打斷了他,她的手機響了,是何小雨嘟著嘴賣萌的頭像。

      何小雨說:“媽,來接我一下?”

      素萍說:“怎么啦,你在哪?”

      何小雨說:“我也不知道在哪?!?/p>

      何小雨說完就哭了。

      素萍說:“你先別哭,冷靜,看看周邊有什么?!?/p>

      何小雨說:“我看見外面是農(nóng)商行,應(yīng)該是在延安三路。”

      素萍說:“好,你待著別動,我和你爸馬上就過來?!?/p>

      素萍和何壯子在延安三路的海云酒店找到了女兒何小雨。剛一打開房門,素萍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把何壯子擋在了外面,她渾身抖得厲害,她沒想到事情這么糟糕,都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走。何小雨倒是穿好了衣服,那件單薄的印有夸張頭像的T恤,已經(jīng)變了形,松垮得有點異樣,頭發(fā)是亂的,隨著抽泣在聳動;素萍看了一下房間,被單和枕頭都扔在地上,煙灰缸里掐著幾根剛抽了一半的香煙,圓桌還撒了幾根沒抽的,煙味倒有些陌生,似乎抽的是一種陌生的牌子,不是何壯子的,也不是董建平的,味道混合著,看似被遮掩,實際空氣中到處都是精液那漂白水一樣的味道,這是素萍所熟悉的,她想起了下午董建平還殘留著精液的粗黑的下體,突然有一陣惡心……這是犯罪現(xiàn)場。素萍還不能動這里面任何一樣東西,甚至都不能打開窗戶讓這些彌漫的味道散去。

      何壯子,進來吧。素萍長舒了一口氣,捂住嘴,短暫閉了一下雙眼,隨時有暈倒的危險。

      現(xiàn)在,他們一家三口就在海云酒店的房間里。房間里開著暖氣。

      怎么回事?何壯子也是明知故問。

      何小雨不敢看父親,晚上剛說過父親活該,時下又被父親看笑話了。

      報警吧。何壯子有些受不了了,他想離開房間。

      素萍一把拉住他。

      何小雨這才站了起來,喊:“你們要是報警,我就死給你們看?!?/p>

      何壯子沖上去,終于給了女兒一耳光,這么多年,是第一次,也是忍了很久的一次。素萍也想上去打一耳光,只是讓丈夫快了一步,她便瞬間轉(zhuǎn)換角色,當起了保護者。你瘋啦,何壯子,她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你難道看不出來嗎?素萍推了何壯子一把,險些把他推倒。那你說怎么辦?何壯子掏煙要抽,被素萍一把抓了,揉成了煙絲。都什么時候了,還抽煙,我都快喘不過氣了。

      素萍坐下來,把何小雨拉到身邊,她想知道這是誰干的。

      何小雨嘴里念叨著:別報警,別報警,報警我就完了。

      素萍說:“沒報,不報?!?/p>

      他們說玩玩,我也不知道他們要玩什么。

      他們是誰,幾個人?

      高年級的,我們在天堂口跳舞時認識的,剛開始吃飯是五個人,后來是三個。

      你們認識?

      認識沒幾天,同學介紹的,他們說不喝酒可以喝點飲料,可能下了藥。

      怎么找到這些畜生?何壯子跳了起來。

      別找了行不行,就當沒發(fā)生過。求你啦,爸,媽。

      他們這是強奸,不,是輪奸,要斃了他們,不行,我要剁了他們。何壯子還是把煙抽上了。

      我愿意,我就愿意,怎么啦,是我自愿的,自愿被他們睡,我們學校,哪個女生沒被人睡過,被睡過怎么啦,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會缺塊什么,你問問你老婆,會缺塊什么嗎?

      素萍順手就給了何小雨一耳光,力氣用得有些大,下午被董建平扭到的胳膊突然又酸痛起來。

      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延安三路沒見到幾輛車,雨是停了,卻越發(fā)冷了,車子拐進桑梓路時,素萍下車去藥店買了緊急避孕藥,當她向藥店的小姑娘說出藥名時,竟有一種羞恥感,仿佛被強奸的人是她。她在湛山的天堂口下車,電瓶車還鎖在那里,她得獨自騎回去,她竟然不急于走了,兀自走上空蕩蕩的小平臺,有一分鐘的時間,她頭腦完全空白,如夢初醒,她突然意識到唐突,其實她只是想知道,如果她也和女兒這么年輕,她大概也會覺得街舞是一件很酷的事。

      既然這樣,從明天開始,素萍得跟女兒達成交易——她再也不能來湛山陵園跳舞,而她也會和董建平徹底了斷。當然交易是在素萍的心里進行的,看起來有些無恥,也有幾分悲壯。

      也許還得附加上一條:何壯子把店里的那個小女工辭了。

      素萍還想給董建平發(fā)最后一條微信,把事情說清楚,她下午提分手有心血來潮的意思,眼下的訣別卻是認真的,這么說來,她還是有負于他了,因為這,她就不知道這條微信應(yīng)該怎么來組織語句了,她想了一路,深夜的桑梓路空無一人,連車都難得見到一輛,路過花鳥市場時,她突然覺得沒必要發(fā)最后一條微信,何必這么認真呢,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談戀愛,在一起和分開都得給對方一個解釋,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說好聽點,是兩廂情愿,說不好聽點,就是一對狗男女,狗男女還有臉談分手嗎?就像半年前他們認識并決定互加微信,第一天就開始曖昧,沒過幾天就上床了,也沒有一個理由,頂多也就是彼此都有生理上的需求,既然這種需求遇到了阻力,不想要,那也很簡單,把微信一刪,手機號碼一屏蔽,島城雖不是很大,想要遇到一個人,也不是想遇就能遇的,或許三五天,一個月,兩個月,人家就把你長得什么樣都忘了,在桑梓路遇到也認不出來了。

      素萍在空無一人的路上停了下來,屏蔽了董建平的號碼。她覺得這個人從此就消失了,至少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要讓一個人消失就這么容易。想到這又找到他的微信,剛要刪又有些猶豫,一個人消失真的這么容易?她沒有刪,心里說,以后不理他就行了,微信也不理!

      素萍卻想起董建平后背印著的頭像來,那個毛發(fā)拉碴的外國人瞪著雙眼,直勾勾地看過來,竟像極了董建平,她努力擺脫這樣讓人心緒慌亂的想象,她眼下遇到的是更為麻煩卻又毫無辦法的事,總應(yīng)該做點什么。從酒店的房間離開時,她故意帶走了煙灰缸里抽過的煙嘴和地上擦過精液的衛(wèi)生紙,得留下點什么,事情不能這么一了百了,雖然也像女兒所說的,遇到這種事,身為女人也不會因此少塊什么,但終歸不一樣,她和董建平可以這么認為,何小雨就不可以這么認為。

      進小區(qū)時,保安在亭里用手機看視頻,素萍在他身邊停下來,后視鏡里一晃而過的影像大概能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女人白花花的屁股和大腿,每個男人都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保安一陣慌亂,差點把手機掉在了地上,素萍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新來的保安,大概也就十七八歲,估計晚上那三個強奸犯也是這般模樣。小保安羞澀地笑,說這么晚才回來啊。素萍卻問,你有女朋友嗎?小保安一愣,素萍也弄不清楚怎么會問他這樣的問題。

      等素萍離開了十多米,小保安才回答:有啊,她在利群當收銀員呢。

      在利群當收銀員的小妹大概也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正看著別的女人打發(fā)這漫長而寒冷的夜晚。

      何小雨在浴室里洗了半個小時,她濕著一頭頭發(fā)出來時,素萍拿藥端水在門口等著,就那么一瞬間,素萍覺得女兒已經(jīng)大到足以跟自己抗衡了,她為之前的魯莽感到不好意思起來,尤其是剛剛還打了她。素萍說,來,把藥吃了。語氣之輕,都出乎自己意料。何小雨別過臉去,頭發(fā)上的水甩了幾滴到了素萍臉上,帶著洗發(fā)水的清香。何小雨說,不用了,我讓他們都用了套。素萍看著手里的藥丸,它一頭一種顏色,看起來像是某種隱喻。你確定?何小雨不說話,轉(zhuǎn)身進了房間,開起吹風筒,聲音巨大,幾乎能淹沒夜晚,素萍不再堅持,她把藥丸丟進自己嘴里,一口溫開水把它送進了空空的肚子,她忘了下午董建平是體外射精,還是把那腔熱情都推送進了她的體內(nèi)。

      何壯子坐在沙發(fā)上,那是他的位置,眼前一套茶具,還停頓在中途,茶水早涼了,素萍在他側(cè)面坐了下來,抬眼看墻上的鐘,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他們是不是應(yīng)該就今晚的事好好談?wù)??這不是睡一覺就能過去的事情,卻誰也沒有準備開口的意思。

      不能就這么算了的。何壯子起身離開。

      何壯子,有事跟你說。素萍語速急促。

      明天再說。何壯子顯然累了。

      客廳里只剩下素萍一個人,她想找件事情來做,最終卻只能把桌上的海鮮羊肉和魚頭放進冰箱里,或許明天真應(yīng)該做一餐火鍋,這天突然冷成這樣,素萍感覺頭暈,想嘔吐,大概是吃下去的藥丸起了作用,她沒事吃它干嗎呢?董建平每次都體外射精,射在她起伏的肚皮上,精液像暖流一樣窩在肚臍眼里,像是從她的體內(nèi)涌出來的,那種感覺很奇妙,尤其是當董建平扯一手紙巾幫她擦拭下體又擦拭肚皮時,她舒坦地躺著,似乎此刻高潮才真正到來。她想從小到大,結(jié)婚二十年了,小姑娘時沒得到任何一個男人真正的愛護,結(jié)婚又是一個逐漸麻木和失望的過程,到了四十多歲的人了,肉多了皮皺了人老了,卻出現(xiàn)這么一個能幫她擦拭下體和肚皮的男人,這看似是上帝的饋贈,卻又充滿罪惡感地享受著,她一邊是感慨一邊是悲哀,眼角每次都充滿了淚。

      素萍在客廳里坐了一夜,天亮時,她假裝是剛睡醒的樣子,給何壯子和何小雨準備早餐,煮了一鍋粥,又下樓買了油條和煎包,正想去敲女兒的門,才想起是周末,周末做點什么呢?邊喝粥邊想,要是沒經(jīng)歷過這么一個夜晚,她大概會聽從鄰居的介紹,去臺東報那個外地人辦的瑜伽班,現(xiàn)在她一點興致都沒有。素萍坐在沙發(fā)上等丈夫和女兒,朦朦朧朧地做了個夢,在天堂口里飛出一只雄鷹,尖利的嘴直叼她的心臟,她猛地醒了,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預(yù)感到有不祥的事情要發(fā)生,緊張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最后她想來想去,決定要去湛山寺,實在應(yīng)該去一趟湛山寺,小雨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是不是怠慢了佛祖呢?他們很久沒去拜佛了,他們平時雖然都不是很熱誠,但是還是要去求佛祖保佑的。這么多年,就參加過一次盛大的佛誕活動,放過一回生,往寺里的放生湖投下過三條紅鯉魚,代表的是他們一家三口。這實在不應(yīng)該!要不家里是不會發(fā)生這些事的,連她自己也迷失了方向。

      把何小雨也帶上。素萍正想著,何壯子說,小雨也叫上。

      夫妻倆好久沒這么默契過。

      一夜之間,街道和樓舍都顯得蕭瑟,車過海泊橋,素萍再次去看橋下的水閘,渾濁的河水在落差處摔下時,看起來竟也是白晶晶的很干凈,捕魚的人還沒出來,或許天冷了,他們不想出來了。也不知道天天捕,是不是每天都能捕到魚,不過海泊河里如果再現(xiàn)浮尸,他們倒是第一發(fā)現(xiàn)者。

      聽說是個小姐。何壯子說。

      是嗎?誰這么狠,小姐也不放過。素萍說。

      聽人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估計和以前一樣,最后就不了了之。何壯子說。

      素萍回頭看何小雨,何小雨坐在后座,正塞著耳機聽音樂,看起來情況沒想象那么糟。

      登湛山的石階時,素萍故意落下來,和何小雨走一起,素萍問何小雨:那個戴帽子、一頭長發(fā)、滿臉胡子的人是誰???我看你們的衣服上都印著他,跟哪個明星似的。

      何小雨摘下耳機,素萍又把話重復(fù)一遍。

      何小雨說,哦,切·格瓦拉。

      干什么的?

      革命者,英雄人物。

      何小雨說這些時嘴角帶著一絲得意的微笑。

      山不算多高,不過他們才爬到半山腰就累得不行,開始從另一邊的石階往下走,到了大雄寶殿,拜佛求簽,在山腳下的店鋪買了三只小鯉魚,拿到放生湖放生,就算做完了一件事?;氐缴h髀罚瑫r間已是中午,他們?nèi)ヅ_東步行街吃午飯,人很多,等了好久才等到一張桌子。吃過午飯,何壯子忙著去瓷磚店,何小雨說約好去同學家里玩的,昨天就說好了的,不能說話不算話,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跟無數(shù)個周末一樣。這時素萍應(yīng)該干什么呢?除了回家,似乎再沒什么地方可去。她干脆不急著走,又點了兩屜小籠包,一個人慢慢地啃,邊啃邊刷朋友圈,好幾次搜出董建平的微信,小心翼翼地點進去,沒更新,最新的轉(zhuǎn)發(fā)還是那條海泊河發(fā)現(xiàn)浮尸的公眾號新聞。她心里一邊罵自己,一邊慶幸沒有刪掉董建平的微信。

      吃完兩屜小籠包,素萍決定給董建平微信。

      半小時后,董建平來到了臺東素萍吃飯的餐館,素萍在二樓隔著玻璃看到他支著摩托車在樓下張望。素萍下樓,在隔開幾步遠的地方站住,她突然有些后悔,不該發(fā)這么個微信,可看到董建平一臉緊張,整個人在摩托車上發(fā)抖,又覺得他怪可憐,他大概把手頭的活兒都放下了,有時有人會請他去做水電安裝。他是個電工。

      這本不屬于他們約會的時間,素萍想找個地方坐坐,把事情聊妥了,就可以了,他做他的工作,她回她的家,準備晚上的家庭火鍋。她剛要開口,董建平也剛好要說話,她不說了,讓他先說,他尷尬地笑著,說昨晚不好意思,喝了點酒,都忘了自己說了什么。素萍的心一下軟了下來,眼前這個男人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羞澀、被動、順從起來。

      風吹在臉上,刺骨,素萍把圍巾圍起來,只露出兩只眼睛,她看著董建平把摩托車開出威海路,過了幾個紅綠燈,瞬間就到了海泊橋,她沒有阻止董建平繼續(xù)向前,干脆閉起雙眼,等她睜開眼時,摩托車已經(jīng)進入小巷子——董建平又把她帶回家。最后一次。素萍想,做了這一次就再也不會來這里了。她一邊說服自己妥協(xié),一邊又為自己的妥協(xié)感覺羞恥,女兒才剛剛被人強暴呢。

      什么話也沒說,和往常一樣,進屋,脫衣服,窗戶的玻璃透著光,素萍看地上的影子,慌亂地扭動,這是怎么啦?兩小時前,她還和家人在湛山寺拜佛。董建平的身體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把床頭柜上的物件打落在地,他慢慢將身體往下縮,把頭埋進了素萍的兩腿間,他的牙齒在咯咯打架,舌頭卻像米粥一樣溫潤,他極度貪婪,仿佛要將素萍從下體開始一點點吃進肚子里去……素萍不自覺地曲起兩腿,像是有兩股力量把兩只腿往高處提,她渾身開始抽搐,她感覺天就要塌了。

      一直到董建平筋疲力盡地趴在素萍身上哭泣,素萍才從迷幻中清醒過來,她意識到董建平把滿腔的憤懣和委屈都傾注進了她的體內(nèi),他是故意這么干的,這小伙子開始有心思了,好在吃過避孕藥,素萍并沒為此緊張,她試圖推開董建平碩大的身體,卻被抱得更緊了。

      好啦,就到此為止,不值得你這樣。素萍勸董建平。

      董建平是真哭了,他把頭埋在素萍的胸口,淚水是冰冷的。

      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素萍再勸董建平。

      董建平還是不起來。

      素萍順勢把他抱住,她的手臂不夠長,夠不著他整個后背。

      你知道你衣服上印著的那個人是誰嗎?

      不知道。董建平一搖頭,把淚全都涂在了素萍的胸口上。

      切·格瓦拉。

      什么人啊?

      我也不知道,我女兒說的,她喜歡去陵園跳街舞,她說是個好人。

      好人?

      是的,好人。

      可他長得像壞人。

      那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有一次,我去中山公園,一個女人問我要嗎,她說普通話,是外省人。我說不要,她就纏著我,說很便宜的。我被她拉拉扯扯,就去了她租在旁邊的房子,那房子真小,轉(zhuǎn)身都不夠位置,她一進門就脫衣服,脫到只剩一條短褲時,她說壞了來月經(jīng)了,她邊說邊把手往下身摸,拿出來時,五個指頭都是血。

      你惡不惡心啊?竟然干這種事。素萍把董建平翻了下來,去找自己的衣服。

      我沒有,我們什么都沒干,她只是讓我抱著她,她很不好意思,說月經(jīng)來了,做不了我的生意,就那樣,我抱了她一夜,她說我是個好人。

      我衣服呢?素萍找不到自己的衣服。

      我抱著她,就像你剛才抱著我。

      你把我衣服藏哪去了,董建平?

      你別急,我先去修一下摩托車,最近化油器老漏油,你沒聞到嗎?滿院子都是汽油味,都有些嗆人了。

      董建平竟然光著身子出去了。

      素萍開始大喊:董建平,你想干什么?

      很快就修好,車壞了怎么送你回去呢?

      董建平把門反鎖了。她再叫喊也無能為力。

      素萍瘋狂地在屋里找衣服,她奇怪董建平能把衣服藏在哪呢,抬眼一看,窗戶開著,風“咻咻”地往里灌,壞了,素萍感覺眼前一黑。

      院子里響起一陣聲響,聽上去不像是車壞了的聲音。沒一會,董建平推門而入,他的肩上趴著一個小男孩,血順著董建平的肩膀往下滑,一路滴進屋里。

      這小子又想推倒我的摩托車,總算被我看到了。

      董建平把小男孩扔在床上,血流得到處都是。我這是給他們教訓!其實董建平嘴里的他們是誰,他自己也未必說得清楚。

      董建平手里還握著扳手。

      素萍嚇傻了,她跌倒在墻角——殺人啦,殺人啦……你——

      別怕,別怕,等下我們把他丟到海泊河里去,沒人會知道的。董建平試圖去扶素萍。

      素萍躲開,她幾乎是跳著到了另一邊的墻角。

      那個小姐也是你殺的?

      不是,我沒有殺人。董建平連續(xù)重復(fù)了幾遍,每重復(fù)一次就往素萍的頭上砸一下,他拿扳手的手抖得都抓不住了,扳手“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都是你們逼我的。

      素萍全身無法動彈,意識卻仍清醒,她和小男孩正被費勁地裝進一個帆布袋里,在腳底處收口,被牢牢地打結(jié)系上,像是在夢中,明知是個噩夢,卻怎么也醒不來了。等她再次有意識時,似乎已經(jīng)在路上了,她被橫在摩托車腳踏處,董建平的雙腿正踩在她的肋骨上,透過帆布稀薄處,她依稀辨出正在經(jīng)過什么地方,過海泊橋,往環(huán)灣路方向,海泊河的下游,或者更遠一些,總之,她會從河里往海里漂,等防鯊網(wǎng)擋住她繼續(xù)漂流時,捕魚的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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