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喜亭兄長

劉碩

編者按

2019年11月，孫喜亭先生逝世1周年。孫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教育學家，在教育方針科學表述、教育在社會發(fā)展中的地位、教育是不是生產(chǎn)力、素質與教育的關系、基礎教育的基礎、教學改革向何處去、德育價值、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等問題上都有深入的研究。孫喜亭先生多年來著書立說，筆耕不輟，發(fā)表了百余篇論文，為改革開放以來北師大教育學科的重建作出了突出貢獻，在全國教育基本理論領域留下了重要的學術成果。

繼8月本刊推出紀念孫喜亭先生誕辰89周年專欄之后，本期再次推出紀念專欄，寄托哀思，緬懷先生。

孫喜亭同志是我在北京師范大學教育系學校教育專業(yè)上學時的同班同學。這位原在石家莊市團委任職的調干生比我大六歲，高高的個子，儀表堂堂，目光炯炯，說話底氣十足，神情雖顯嚴肅，但他卻像個大哥哥似的對我和同學們很關心很愛護。后來，我和他同住一個宿舍一架兩層床，他下鋪我上鋪，朝夕相處，親如手足。一次，我左腳的鞋底斷裂，我還沒沒發(fā)現(xiàn)，卻讓他看見了，他立即找出他的一雙翻毛皮鞋讓我換上。諸如此類他關心我?guī)椭业氖绿?，天長日久，我真把他當成了兄長。他的為人處事，政治思想覺悟和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的優(yōu)秀品質對我也產(chǎn)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

他十分珍視入學深造的機會，勤奮刻苦，好學不倦。他在認真鉆研專業(yè)理論知識時，能很好地聯(lián)系自己從事小學和少先隊工作的實際，常常提出一些有價值有深度的問題，他還敢于發(fā)表一些不同于老師和書本的見解，令我十分欽佩。在課堂討論發(fā)生爭論時，他總能旗幟鮮明地闡述自己的意見，有時他的意見也有片面性，但要說服他很不容易，必須有足夠的理論和事實根據(jù)，不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對了也總能坦誠地認錯。

四年里，他一直擔任年級學校教育和學前教育兩個專業(yè)的學生黨支部書記，除了認真履行職責做好黨務工作外，在學校和班級的各項活動中他也帶頭走在前面。他在思想上、學業(yè)上和生活上對同學很是關心，特別關心政治上要求進步的同學的政治生命，我們班有不少同學經(jīng)過支部培養(yǎng)先后光榮地加入了黨組織，這與他這位支部書記熱情而深入細致的工作有直接關系。喜亭平時比較嚴肅不茍言笑，但在班級活動中也很生動活潑，頗有生活情趣。印象深刻的是為響應除“四害”的號召，他帶領大家周日一早出發(fā)去郊區(qū)農(nóng)村捕殺老鼠。他在農(nóng)村長大，知道麥稈垛下常有鼠窩，就在征得農(nóng)戶同意后倒騰成捆的麥稈，發(fā)現(xiàn)老鼠后大家一邊興奮地呼叫一邊拿鐵鍬和掃帚四處捕打，每次都很有收獲。為慶祝勝利喜亭也興高采烈地跟大家說個不停。

出于對他的信任，我很愿意和他說心里話。他對我的一些正確的想法總給予熱情肯定和支持，對我的一些錯誤看法也很不客氣地提出批評，如在十三陵水庫工地時班上幾位女生買農(nóng)民煮的雞蛋吃，我就認為她們怕吃苦，還給她們上綱說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表現(xiàn)，他在班會上明確表態(tài)不同意我和一些同學無限上綱的錯誤說法，在當時“左”的思想盛行的背景下他主持了公道，分析了女生們的行為并非是什么是非問題，讓我和大家都獲益良多。

在那些年比較“左”的大形勢下，喜亭能堅持實事求是，客觀冷靜地處理一些敏感問題，是很難能可貴的?！胺从遗啥窢帯鼻跋τ袔孜煌瑢W在黨支部召開的座談會上提意見時很激動，聲淚俱下，人們都以為這幾位同學將被打成“右派”，但在判定“右派”分子的領導小組征求黨支部意見時，喜亭表態(tài)在他看來她們幾個一貫的政治表現(xiàn)還都是擁護黨的，座談會上她們提出的意見也基本正確，只是情緒過于激動而已。領導小組接受他的意見，這幾位同學也避免了一場浩劫。這是若干年后時任系黨總支委員的曹劍英和我說起的，劍英同學十分贊賞喜亭有原則地保護同學的做法，而我也更加欽佩喜亭的忠厚為人和他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能力。

畢業(yè)時喜亭被評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留校工作。出人意料的是他剛畢業(yè)一年多就在“反右傾”運動中受到?jīng)_擊。暑假我回京去看望他時并不知他正身處逆境，只見他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述他讀陶行知著作的心得體會。他在接受批判和寫檢查之外的時間里認真地進行了陶行知教育思想的研究，盡管此時陶行知已被批判。喜亭發(fā)現(xiàn)陶先生的教育思想極富人民性，他還很贊賞陶先生親赴察哈爾蒙古族聚居區(qū)開展平民教育運動的行為。我聽了他的講述，對陶行知這位偉大的人民教育家也有了一定的認識，開始思考對陶先生的批判是否合適。后來得知喜亭當時也在受批判，不由得感慨良多。也許是受陶行知的影響，我發(fā)現(xiàn)喜亭對少數(shù)民族教育也充滿熱情，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多次到內(nèi)蒙古講學，為民族教育事業(yè)作出很多貢獻。在我從事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師范教育行政管理工作的時間里，他先后到呼和浩特、包頭和呼倫貝爾講學不少于七八次，他不辭辛苦，不計報酬，食宿一般都在師范院校內(nèi)。因為教學和科研任務繁忙，時間很緊，所以他常常是頭一天晚上上火車，第二天一早到達后就開講，講到下午下班，匆匆吃口晚飯，再搭車返京。他豐富而深刻的講課內(nèi)容，極富雄辯力和感染力的語言令內(nèi)蒙古的受眾贊嘆不已，而他為少數(shù)民族教育事業(yè)表現(xiàn)出的奉獻精神更在內(nèi)蒙古草原上傳為佳話。一次他到海拉爾講學，當?shù)赝緹崆檠埶胶魝愗悹柎蟛菰挥?。他一貫是講完就走，那次他破了例。他臥倒在廣袤無垠的呼倫貝爾陳巴爾虎草原上對藍天白云放聲長嘯，抒發(fā)他對內(nèi)蒙古人民、對祖國土地和大自然的熱愛之情，當?shù)赝疽矠檫@位北京來的大教授的浪漫表現(xiàn)和情懷所感動。

喜亭長期認真地學習馬列經(jīng)典原著，對毛主席的教育思想也進行過深入的學習和研究，即使在個人不順甚至蒙難之時也未曾有所懈怠，所以他在教育理論研究中能較好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加上他對中國國情和教育狀況的長期深入的考察和思索，他以巨大的理論勇氣先后撰寫了許多有獨創(chuàng)見解、不隨波逐流的好文章，對我國教育理論的發(fā)展多有貢獻，并對我國教育教學改革實踐也產(chǎn)生了重要的積極影響。他將自己理論研究的成果認真編入教學講稿向學生傳授，又在修改和提煉講稿的基礎上進一步潛心研究撰寫了《教育原理》《教育問題的理論求索》等長篇專著，成為我國教育理論寶庫的組成部分，傳之于世。

作為擔負著培養(yǎng)基礎教育教師重任的北京師范大學的教師，他對基礎教育事業(yè)的改革與發(fā)展也十分關注?；A教育學校的課程與教學一直是他研究的重要課題。談到這個方面他總是公開宣稱自己是主知派，他承認主知學派有一定的偏頗之處，但肯定其基本理論是合理和科學的，他運用馬列教育思想和廣大教育工作者創(chuàng)造的寶貴經(jīng)驗對之加以完善和發(fā)展。他明確提出基礎教育的基礎是什么的問題，并響亮地回答文化科學知識是基礎教育的基礎。他從分析新生一代如何與社會發(fā)展高度相適應這一矛盾的高度，斷定基礎教育必須以基礎學科的基礎知識為中心組成課程體系，而學校應當是學生系統(tǒng)學習文化科學知識的地方，教師應當以傳授知識為自己的一項神圣職責。在分析智力、能力、創(chuàng)造力與基礎知識的關系的基礎上，他明確斷定基礎知識學好了才有智力，才有能力，才能創(chuàng)新，才有智慧。在世紀之交輕視知識思潮再次泛起、后現(xiàn)代主義和新課改專家提出五花八門“新理念”把人們搞得暈頭轉向的背景下，他大聲疾呼：人生的一切皆起源于知識，人生起始時期如何讓學生學好知識就是教育的基本命題。他言簡意賅地指出“學校首先是讀書的地方，上學受教育，主要是讀書”。實在是旗幟鮮明，不媚時俗，振聾發(fā)聵，表現(xiàn)出了一名黨員學者堅定的理論勇氣和無畏的氣概。正是因為有喜亭這樣理論根底深厚、思維敏銳而又一身正氣的學者存在，我國教育理論界才得以樹立起浩然正氣。

不幸的是，喜亭因腦溢血偏癱了，半身不遂的他雖然頭腦清醒但說不出話來，學術生涯就此中斷，這是我國教育理論界的一大損失。病榻上的他很堅強，不停地練習用左手寫字，開始時字大如核桃，不久就蠶豆大小了。他還寫日記記錄下他熱愛國家、熱愛生活、熱愛教育事業(yè)和熱愛學生的情懷。從兩件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雖然只能用半個大腦，但他依舊頭腦清醒，仍能積極思考，做出正確判斷。第一件是王策三先生發(fā)起編著一本《基礎教育改革論》，計劃收入喜亭的幾篇文章，商議時他欣然同意，還用左手翻閱好些期刊找出文章，打手勢表示哪篇可用哪篇不合適。第二件是他八十歲生日前，眾多學生準備大規(guī)模為他祝壽，他得知后堅決反對，一再表示不可驚動大家，學生拗不過他，最后在生日那天由十幾位他親自培養(yǎng)的博士陪他吃了一頓飯。為答謝這些學生，他還親筆左書了一份發(fā)言稿，由孫兒代為宣讀?；仡欁约阂簧钫鋹鄣氖侨咧v臺，他寫道：講臺雖小，但在教師引領下師生共同進入知識領域，猶如鳥兒飛向晴空，魚兒游入深海，講臺大無邊，探求知識無止境。他回憶自己一生最幸運的事，一是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二是迎來了祖國改革開放的春天。他熱烈贊揚學生們的勤奮好學，敢于擔當和善于作為，表現(xiàn)了他雖久病在床但仍關心國家前途和學生發(fā)展的心聲。

11月18日，喜亭夫人蘇老師發(fā)來微信，要我在去孩子家時與她通話，我覺得很蹊蹺，一下就想到喜亭一定是有事了，這位好心的嫂子怕我獨自在家聞訊后受不了不敢據(jù)實以告。果然，喜亭已于11月12日上午11時40分仙逝，并于16日火化。不想驚動大家，蘇老師只通知了喜亭在師大院內(nèi)的五位老學生，和他們一起料理了后事。噩耗傳來，我在悲痛中不由想起8月去看他告別時他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放的情景，實在難以控制奪眶涌出淚水……難道此后我和我的這位好兄長只能在夢中相會了？那就盼著他早點入我的夢吧！

謹以一首悼念小詩結束本文：

耕耘播種三尺臺，木秀于林是英才。

幾度磨難鋒未銼，一生堅毅志不衰。

手足成長多佑護，桃李芬芳勤培栽。

難忘病榻緊握手，拭淚盼兄入夢來。

（作者系原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教育廳師訓處處長）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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