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茶盤母親的酒

劉世河

1

父親一生不沾煙酒，卻極愛喝茶，不但每天喝，而且必是濃茶。母親卻正好相反，愛喝酒，而且酒量驚人。跟父親喝茶所不同的是，母親雖然能喝，卻并無癮，除了一些特定的場合，抑或家里有什么喜慶事時，才端起杯，平日里則基本是不喝的。不知是酒量果然夠大，還是自己心有定力，反正從小到大，我沒見母親醉過。

都說夫妻結緣乃是互補，沒想到我父母的互補簡直有點本末倒置。人情禮往，出頭露面，這些理應男人干的差事，在我們家卻換成了母親。“生產隊”那會兒，母親還風風光光地當了6年的婦女隊長，而且年年被公社評為先進。而父親卻只是埋頭干活，家里大人孩子一旦有什么事情找他商議時，父親永遠都是那句話：“你娘說得對，就依你娘?！比缓罄^續(xù)干活，或者獨自坐到一邊喝茶去了。

也許是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tài)，幾十年里，父親非但不以此為悲，反倒是對母親越來越依賴，這從他看母親時的眼神里就能讀出來，那是只有對一個人打心眼里佩服才會有的眼神。說心里話，其實在父親和母親的婚姻里，母親是有一點點強勢的，但母親很有分寸，十分懂得給男人面子。記得從小到大，家里只要來了親戚或朋友，母親就總是會把父親推到最首要的位置，而自己則只管下廚上菜，完全一個賢妻的姿態(tài)。每每這時，父親就會很男人地招呼母親說：“反正又不是外人，你就過來入座吧！代表我陪客人喝幾杯?！庇谑?，母親稍稍謙讓兩句，隨后輕輕落座，席間話語極少，對父親更是低眉順眼，全無“婦女隊長”的影子。

后來母親對我說：“那是你爹疼我，知道我愛喝兩口，才故意那樣說的?！蔽倚睦锊挥梢粺幔瑸楦赣H對母親的那份細心而感動。

2

母親對父親也不含糊，只要是家里的條件稍有寬裕，她就會首先把買給父親的茶葉提高一擋。尤其那個大茶盤，是在我尚未記事時，母親去省城開會，一眼就相中了，隨后不惜舉債，花8塊錢買了回來。自此，父親就一直用它，從未換過。茶盤是鐵質的，白底紅花，特別是畫在茶盤中心的那兩條徐徐游動的金魚，簡直呼之欲出。不過，茶盤就是大得有點夸張，直徑足有50公分。

父親有一個雷打不動的動作，每次喝完茶，他都要用抹布將茶盤擦拭得錚明瓦亮，然后再用一條白色的毛巾將茶盤連同茶壺、茶碗一并蓋起來。尤其做這些時，父親那一絲不茍的樣子，簡直就像在小心地侍弄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墒?，不知為什么，我卻一直不怎么喜歡那個大茶盤，也許是因為它的個頭太大，或者花色太艷，反正心里都一直在暗暗發(fā)誓：等我長大了，掙錢了，一定要給父親換一個更好看的茶盤。這個愿望還真在幾年后實現了。

我19歲那年，因為在部隊上參加一次歌詠比賽有幸獲得二等獎，獎品是一套十分精致的景德鎮(zhèn)陶瓷茶具，而更令我興奮的是，居然還配有一個同樣精致的陶瓷茶盤。拿到獎品的那一瞬間，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把這套茶具送給父親。

兩個月后，我探親回家。父親一見茶具，果然喜出望外，愛不釋手。我趕緊拿出特意給父親買的鐵觀音，好壺泡好茶，立刻清香四溢。我禁不住有些小得意，心想這回終于能夠換掉那個難看的大茶盤了。

誰知等我一年后再次回家過年時，看到那套精致的景德鎮(zhèn)茶具父親雖然在用，可茶盤卻又換回了他那個“御用”的。見我有些不悅，父親憨厚地笑著，一時間竟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隨后又趕緊向我解釋：“主要是這個用順手了，再說他又是鐵質的，摔下碰下的也不太要緊……”

3

那個晚上，母親特意燒了一桌豐盛的菜，父親以茶代酒，我和母親則盤腿對坐，喝得很是酣暢。我一激動，突然又想起母親早年曾跟二叔斗酒的趣事，便逗她說：“娘，今晚上不如咱娘倆也斗上一回，兒子就想知道娘的酒量到底有多大？”

“臭小子，你想干啥？你娘都快60歲的人了，你跟她拼酒。來，我以茶代酒，你一杯，我三碗，咱爺倆比?！边€未等母親開口“迎戰(zhàn)”，父親倒先急了?？粗蠣斪幽樕夏歉焙⒆影阏J真的表情，簡直像個“護花使者”。我禁不住“撲哧”一聲樂了：“看把我爹嚇得，兒子哪能那么不懂事，我是逗我娘玩呢。”

父親顯然是為剛才的“英雄救美”感到不好意思了，但還是自嘲了一句：“哼！臭小子，量你也不敢。”

于是，那個晚上，父親和母親爽朗的笑聲，不但穿透鄉(xiāng)村寧靜的夜色，而且更穿過了歲月的重重帷幕，雖20幾年過去，至今念起，都恍如當下。

煙火俗世中，最好的夫妻莫過于相互尊重和成全，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喜好。就像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幾十年如一日地恩愛相處，其實正像是那個雖有些夸張卻實用的大茶盤，歷經歲月侵蝕，雖已褪色卻依然潔凈如初。

（啟明星摘自《幸?！せ橐霭妗?019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