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河”叫太平洋

駱昌芹

咖啡濺到我的頭上

兩年前，我研究生畢業(yè)，到鄂西一座小城的一家公司擔(dān)任高級策劃師，負(fù)責(zé)評判公司的策劃方案。因為是在小城市，所以像我這樣擁有研究生文憑是很出眾的。很多人崇拜我，因此我內(nèi)心滋長著得意和驕傲。

工作簡單輕松，我常在上班時間溜進(jìn)公司樓下的一家咖啡屋喝咖啡。那是一家雅致的咖啡屋，裝修和設(shè)施清新典雅。那里有位服務(wù)小姐特別喜歡對我笑，笑起來臉色粉里透紅。

“你就是那個研究生？”她笑靨如花地問我。

我點頭，很紳士地說：“曼特寧咖啡，加糖?！?/p>

她瞪大眼睛，審視我的臉，撂下一句“毛孔好粗大”后走開了。

有誰規(guī)定，研究生的毛孔不能粗大？稀奇！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妒忌。我摸著面部粗糙的皮膚，自我安慰地在心中說道。在等咖啡的空當(dāng)，我起身準(zhǔn)備去取雜志，只聽一聲驚叫，我的頭碰到了什么東西。然后，一些黑糊糊的咖啡毫不客氣地濺落到我引以為豪的智慧頭頂上。

她緊張地問：“沒事吧？你沒事吧？”

咖啡相當(dāng)燙，灼熱的感覺在頭部迅速蔓延開來，滲過頭皮進(jìn)入大腦。

“我是想問清楚咖啡是加糖還是不加，沒想到你突然起身……”她解釋道。

臭丫頭，怎么做事的！我想發(fā)火，可轉(zhuǎn)念一想，我一個研究生怎能與服務(wù)員一般見識。于是，我克制住情緒，撇著嘴虛偽地笑了。

見我未發(fā)怒，她頑皮地說：“幸好我有遠(yuǎn)見，只盛了半杯咖啡。我真該死，這可是研究生智慧的頭呀！”

闖了禍，還取笑我，我一把奪過杯子，把殘余的咖啡一飲而盡。

咖啡沒加糖，苦得像記憶中的中藥。我一臉痛苦。

這沒人性的，看著我苦不堪言的表情，她居然幸災(zāi)樂禍地咯咯咯地笑出了聲。

誰做我的皇后

第二天，我依舊去喝咖啡。

見到我，她臉上的笑容立刻綻放，像花兒開放在陽光下，發(fā)出吱吱咯咯的聲音。

我這才注意到，這丫頭不僅花容月貌，笑聲也挺招人喜歡的。

“小維在此恭候大研究生?！彼首餍咔訝?，湊近我小聲嘀咕，“昨天多有冒犯。”

我摸摸頭，沉穩(wěn)地笑：“冒犯談不上，只是從沒用咖啡洗過頭?！?/p>

“是不是頭還疼？”她一臉的憐憫。

“嗯?！蔽尹c頭。美女一番愛憐，不能辜負(fù)。

她迅速從口袋里取出一瓶什么東西，擠出幾滴，就要往我頭頂抹。

我連忙躲開，伸出手背說：“其實這里最疼?！?/p>

清涼的感覺在我健康的手背傳遞開來，發(fā)出湖水般清新的味道，原來是女孩子護(hù)膚用的緊膚水。

我這才知道又上了當(dāng)。這刁蠻、美麗、狡猾的小維，念念不忘的，不是我被咖啡燙傷的疼，而是我臉部粗大的毛孔。

這時，小維又遞上一杯免費咖啡，說是聊表歉意。

我飲了一口，甜得膩舌：“像巴巴利安，女人喝的?！?/p>

她露出一臉不悅：“它可是我親手沖的，加了奶油、糖漿、方糖、砂糖、細(xì)粒冰糖和黑砂糖，芳名‘十分甜蜜?！闭f完，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又中招了。

就這樣，從那以后，我每天都會去咖啡屋喝小維調(diào)制的味道稀奇古怪的咖啡。又過些日子，小維就越發(fā)不守規(guī)矩。只要我去店里，她就叉開雙手?jǐn)[在桌上，把頭架在上面，還嫵媚地緊挨著我坐下。我常常懷疑這里的服務(wù)員怎么這么大膽，難道老板不管嗎？女人就像蝴蝶，一旦遇到合適的花，就纏住不放。小維就是一只美麗的蝴蝶，而我就是那朵花。

我打趣地問她：“怎么不招呼別的客人?！?/p>

她笑：“老板說你是招牌客人，能帶生意來，所以專門安排本‘店花伺候你?！?/p>

我輕輕地握住“店花”的手。她的臉剎那間紅透……

天啊，小維居然會害羞？這丫頭會有這般情愫，難道她愛上了我？

我草擬請柬一封，邀請小維光臨寒舍。她嘻嬉哈哈地就來了。我拿起一沓紙牌，遞過去，要她抽取其中一張。

“抽到什么好呢？”她問。

我說：“抽到皇后，就代表你是我的皇后。”

“誰要做你的皇后？”她嬌嗲地拍打我。

嘴上不想心里想。她盯著紙牌猶豫半天，終于抽出其中一張，然后，用力地摁在桌面，慢慢地揭開一角。

一聲尖叫，小維把整張牌面攤開來：她抽中了紅心皇后！小維慌張地離開了我家。然后，莫名地消失了好幾天。我又猜想：也許她并不愛我吧。

不能找這樣的女人

一周后的一天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居然是她——小維！她穿著紅色的運動服，頭發(fā)高高地束起，面龐像紅潤的蓮花，她邀我去晨跑。

那天之后，她開始穿紫色的連衣裙，陪我去散步;開始頭枕著我的腳，聽我讀《再別康橋》;開始摟著我的腰，與我一起唱《祈禱》。只不過，我晨跑時她是在走路，我散步時她是在逛街，我讀書時她是在睡覺，唱歌時她又老跑調(diào)……我愛上了這個傻瓜般的女孩兒。

我伸開雙手，把她圍在懷里，問：“你到底從哪兒來，小女孩兒？”

“咖啡屋后面是條河，我就從對岸的村莊來?！彼卮?，“你靜靜地聽，會聽到叮叮咚咚的小河的流水聲?！?/p>

我豎起耳朵聽，果然有潺潺的流水聲，似乎還有小孩子在嬉鬧。

她用一對杏眼直勾勾地盯著我：“你真喜歡我嗎？”

“喜歡?！蔽叶ǘǖ鼗卮稹?/p>

那時我知道，我們是幸福的。因為她的純情更像書香門第的千金，不像個服務(wù)員。

初秋的一天晚上，小維來找我。我發(fā)現(xiàn)她刻意畫了眉，涂了口紅，抹了香水。她歪著身體坐在床頭。她的誘惑叫我猝不及防，身體直發(fā)熱。

忽然，小維鄭重其事地問：“我抽到皇后都一個多月了，你怎么還不要我做你的皇后？”

我一愣，她真的要做我的皇后？結(jié)婚可是大事！我只是暫時居住在這座小城，我是肯定要回大城市的。雖然她漂亮可愛，但是她沒文憑，到大城市能養(yǎng)活自己嗎？我總不能找個沒有工作的妻子吧？

想到這些，我忽然很清醒：不，我不能找這樣的女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小城只是想調(diào)調(diào)情，并不想扎根發(fā)芽。

“我們剛認(rèn)識半年，再考慮考慮。我是個做事謹(jǐn)慎的男人。”我敷衍地說。

當(dāng)晚，我打電話向武漢的表姐說了此事。

表姐說，那鄉(xiāng)下小妹準(zhǔn)是想賴上你，可要當(dāng)心呀！并且說連夜趕來幫我。

我制造了我們之間的“太平洋”

第二天，小維規(guī)規(guī)矩矩地敲我的門。停了大概一分鐘，我才緩緩地打開門。我指著剛從武漢趕來的表姐對小維說：“這是莉，我的女朋友，在武漢上班?！?/p>

小維先是一愣，隨即禮貌地笑笑，很慘白的笑。她像有話要對我說，終于還是沒開口，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忽然，小維徑直闖進(jìn)臥室，抓起那沓紙牌，重重地摔到地上。紙牌散了一地，亮出的牌面全是各色的皇后。

“真該當(dāng)時就戳穿你的鬼伎倆。”她響亮地吼道。

隔了數(shù)十天，我才有勇氣再次去咖啡屋。

服務(wù)員用黑色的碟盤擋在臉前。碟盤遮住的，是一雙雙鄙夷的眼睛。一個服務(wù)員朝我走來，她大聲對我說：小維有兩句話留給你，一句是她慶幸當(dāng)初沒有告訴你，她是老板的女兒，當(dāng)時正準(zhǔn)備出國讀大學(xué);另一句是小城和這家咖啡屋，都不歡迎你這個自以為是、道貌岸然的人。

我這才知道，其實小維早就收到美國一所高校的邀請。她在咖啡屋做服務(wù)員，只是為了給父親幫幫忙。我的臉熱辣辣地燙起來。

我慢慢起身，走出咖啡屋后，朝圍墻那邊走去。

我把耳朵緊緊地貼在墻上，想再聽聽潺潺的流水聲。但是，卻沒有任何聲音傳來。我繞過墻去看究竟，卻呆住了。

那里沒有河，只是一片如茵的青草地。

我像泥塑一樣蹲坐在草地上。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濕了我的眼睛。我抬手去揉，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圍墻后面根本不是河，河只是流在自以為是的我和美麗可愛的小維心里。那時，我和小維之間只隔著一道淺淺的小河溝。然而，我卻退縮了。

如今，我和小維被無邊無際的太平洋阻隔開了，我再也無法聽到小維咯咯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