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釣

章小強

一次，我向好朋友黃表達了想跟他去體驗一次垂釣的想法。他爽快應(yīng)允。數(shù)天后，他就發(fā)出邀請，說是到一個水庫野釣，路途有點兒遠，可能比較艱苦，要我作好思想準備。我頗自信地說：“垂釣，我懂！”

這天，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楊家溪水庫，群山環(huán)抱，翠綠蓊郁，波光瀲滟，人跡罕至，簡直就是垂釣者的天堂。

約莫一巡茶的工夫，不知不覺跟著朋友黃，到了水邊的一處小水墩。小水墩像海里突出的岬角，足夠容納一個小型樂隊。身后樹木庇蔭，眼前視野開闊，仿佛量身定做的垂釣平臺?？辈斓匦魏瓦x擇垂釣位置，無疑是一個資深釣手必備的技術(shù)活兒。朋友黃敏銳的目光，似乎證明了一切。準備工作簡直讓我看得眼花繚亂。他從漁具包里拿出讓我咂舌的高科技漁具，熟稔地套裝起兩支威風(fēng)凜凜的釣竿，像牧民的套馬桿。而后，固定好儲魚網(wǎng)袋，把上等的魚餌糧撒在垂釣范圍的水域。最后，打開折疊的“座駕”，撐起太陽傘。整個過程像一套作業(yè)的流水線。我看得新鮮，這有點像交響樂團的樂手開演前的準備，更像是一場戰(zhàn)役前的摩拳擦掌，仿佛眼前的水域就是一個戰(zhàn)場，水下埋伏著“千軍萬馬”。我對接下來的臨戰(zhàn)垂釣，有點迫不及待了。

開釣前，我手里拽著朋友黃提供的“秘密武器”，心里反而有點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與期待。要知道，這是我人生當中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的純粹的野釣。

我拿著陌生的高科技釣竿，有點不知所措，甚是別扭，上魚餌顯得笨手笨腳，掐不到位，把魚鉤拋到水里也礙手礙腳的，像旱鴨子上架。一陣折騰之后，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水邊，等待水下魚兒上鉤。魚兒來襲突發(fā)性強，機會可能稍縱即逝，這就決定了，你的大部分時間只能是“無用功”。怪不得有人說：“垂釣是一種無聊中的瞬間快感?！蔽倚宰颖容^急，長時間呆若木雞地處在一個孤單的境域，盼星星、盼月亮般等待水下傻魚兒上鉤，像是活受罪。如果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魚兒吃漂兒，就像是被時間囚禁似的，倍感無聊與寂寞。像我這種急性子的新手，總希望魚兒不斷地吃漂兒、吃漂兒，時時與它們處于貓捉老鼠的狀態(tài)，這才叫人興奮、刺激、過癮。不枉費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舟車勞頓之苦。事實上，在野外深水區(qū)，心想事成的事兒幾乎是微乎其微。很顯然，這種守株待兔式的漫長的無聊的垂釣時光，不但沒能讓我體驗到快樂。相反，是在不斷消磨著原本信心爆棚的垂釣激情。與我相反，朋友黃進入垂釣狀態(tài)之后，則像一個打坐的僧人，長時間處于似有似無的情形，像極了田間地頭安放的稻草人。我們倆貌似整齊劃一，左右呼應(yīng)，像雙子星座。實際上，他的精神世界和我的心理活動，像是垂釣世界的兩極，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

兩種狀態(tài)、兩種心境、兩種門道產(chǎn)生的垂釣情形與結(jié)果，自然大相徑庭。我遇上魚兒吃漂兒的時候，像天上掉下餡餅，大多興奮得緊張兮兮，手忙腳亂，唯恐魚兒不識抬舉，讓我前功盡棄，空歡喜一場。我總是把握不好時機，不是急于拉竿，就是錯失最佳時間點。結(jié)果，自然是雷聲大，雨點小，收獲甚微，感覺屢屢像被魚兒戲謔，陡增些許無奈與惋惜。反觀朋友黃，每每與魚兒對峙，都顯得鎮(zhèn)定自若，盡管心里是波濤洶涌，隱于言表。不管是起釣時機把控，還是與對手斡旋，或擒或縱，或驟或緩，都是不慌不忙，游刃有余，顯示出老辣沉穩(wěn)的大將風(fēng)度。每當他釣上魚兒的時候，我都會轉(zhuǎn)向他，那種魚兒活蹦亂跳躍出水面的情景，總是讓我看得津津有味，像在觀賞一場釣魚比賽。想想，這樣兩個級別的垂釣者在一起的情形，讓人看了真是有點滑稽可笑，令人嘆為觀止。得益于現(xiàn)場的耳聞目染，以及失敗經(jīng)驗教訓(xùn)，我似乎漸人佳境。兩個小時后，我終于有了斬獲，成功釣上兩條250克左右的小鯽魚。這讓我興奮了好一陣子。

不知過了多久，朋友黃與之前迥異的動靜，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站立起來，釣竿在大幅度彎曲，整個人在漂移，神情開始嚴肅起來，且不斷地變換著擎竿的姿勢。我的直覺告訴我，他今天是遇到大家伙了。

我也開始緊張、興奮起來，好像是我正在面對著一場與水下兇悍的對手的生死搏斗似的。只見他一會兒把竿線放出去，一會兒又把線拉回來一些，顯得非常的吃力，整個漁竿彎曲得像一張用力拉盡的弓，卻見不到魚兒的一點兒影子。這樣的動作反復(fù)重復(fù)著。我確信，這必是一條大魚無疑了。

就像格斗中棋逢對手一樣，他與暗處來頭不小的對手，展開了拉鋸戰(zhàn)。我聽說，這是野外垂釣常有的事。然而，接下來的情形，還是大大超乎我的想象。他與水下不愿束手就擒的強大對手，像進行一場拔河比賽一樣，展開肉搏戰(zhàn)。一會兒，他像是被對手牽制著，被水下一股很大的力往外拉，被動跟著位移。一會兒，他又主動出擊，把線往回收，沒有任對手恣意撒野。這種充滿著巨大懸念的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的場景，看得我心驚肉跳，幾乎忘了自己釣魚的事。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沒有哪一方顯示出一招制勝的跡象，戰(zhàn)局陷入膠著與僵持的狀態(tài)。雖然，朋友黃看似主動的一方，其實，他始終被對手壓迫著，像是被對手控制住一樣，不斷地位移，不斷變換拉竿的動作，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放忽收，像風(fēng)箏一樣飄忽不定。最要命的是，水下的對手像個亡命之徒，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僵持、僵持，還是僵持。我卻在擔心釣竿和釣線是不是會斷裂，甚至擔心朋友黃跟如此詭異的強大對手博弈，會不會有比較大的危險l生。

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朋友黃體力有點兒不支，動作也沒有原來那么敏捷與利索了。好在水下的對手也趨于筋疲力盡的樣子，再也沒給釣竿造成什么有威脅的壓力。要知道，不管是人還是魚，體力都是有極限的，到最后都是看誰的韌性和策略更勝一籌?？吹脚笥腰S神情進入松弛時刻，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收官了，盡管對手還在拼命做最后的垂死掙扎，但已是驚弓之鳥，無還手之力了。毋庸置疑，勝負已定。但是，出乎我的意料，收拾殘局卻顯得那么漫長，像京劇里頭一句唱腔的尾音，在無限延長著，讓人心思迷離。我更好奇的是，到底是何方神圣敗下陣來，還要顯擺出“大將風(fēng)度”，讓你感受到對手體面的失敗。朋友黃逐漸加快了收官速度，線越收越緊?？斓桨哆叺臅r候，他終于發(fā)話了。他說：“這條魚很大，你要過來幫忙。待會兒拉上來，你得用漁網(wǎng)，把它撈上來。”我馬上說：“好的，一定照辦?！睌?shù)分鐘后，鉤線離岸邊越來越近，大魚在使著最后一點兒可憐的力氣，局面已被朋友黃完全掌控。

待到岸邊的時候，我抓緊手中的武器。等大魚露出水面的一剎那，我好像是看到了水中的怪物，一條大得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魚，來到了眼皮底下。我趕緊伸出手中的家伙，往水里扎下去，網(wǎng)住它，往岸上托，朋友黃也順勢拽住它，共同把它抬上來。

天哪，這該是條多大的魚啊！足足有六十厘米長，渾身烏黑發(fā)亮，魚鱗看起來有一塊硬幣那么大，像一片片盔甲。

朋友黃此刻幾乎是趴坐在地上，釣這么一個龐然大物，該要耗費他多大的精力??！然而，他掛在臉上的表情告訴我，此刻，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說：“這條魚叫螺螄青，是青魚里的一種。這是我垂釣生涯當中，第一次釣上這么大的魚。這條魚至少四十斤以上?！蔽覀凂R上拿出電子秤。我的天吶，整整四十八斤。

朋友黃小心翼翼地抱起青魚，走到岸邊，把它放了。我納悶至極：“這么好的戰(zhàn)利品，為什么不要??？”他說：“專業(yè)級的釣手，釣到特大魚都是放生的。這是釣界的潛規(guī)則。”

我下意識地瞄了一下朋友黃的表情，他似乎還在享受著征服過后的快感。我問他以前是否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他說：“一二十斤是常有的事，但像這么大的絕對沒有。今天釣上來，全靠運氣和毅力。在野外水庫垂釣，像一二十斤以上的魚吃漂兒，我們叫作黑漂兒。既盼望它，又害怕它。一旦黑漂兒來襲時，就如臨大敵，整個身心緊張得要炸裂似的。一方面，得瞬間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因為黑漂兒會造成魚漂兒極速下降，要即刻揣測魚吃鉤有多深，吃的部位是魚唇還是唇骨。這是成敗關(guān)鍵。其次，和這種漂兒形成對峙，下面就像撞上一頭牛一樣，拉不動，形成兩軍對壘，身心緊張，極難控制，給垂釣造成極大的困難，受體力和精神雙重折磨。主要原因是最怕魚脫鉤逃脫了，前功盡棄，帶來瞬間的失落感。這是釣手最不愿意看到的。最后也有可能兩敗俱傷?！?/p>

他說得專業(yè)，而我則滿足于目睹了一場千載難逢的垂釣大戲。

責(zé)任編輯：海霞

美術(shù)插圖：浮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