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鈺
1
最先看到月牙兒的是周家爸爸。爸爸被眾親友輪番敬酒,顯見得醉了,然醉得透徹清明,渾身舒泰,放眼看去,十幾桌子近百號人,均醺醺的,有說,有笑,有哭,有鬧,情知所有神態(tài)只應對每個人的內(nèi)心,卻更愿意相信他們都是為著同同。
同同被廈門大學錄取的消息一傳開,周家就被眾人圍了,請客請客,你兒子這么優(yōu)秀,要請客。爸爸大手一揮:必須請客。定了最好的宴席師傅,在小區(qū)院里開了十五桌流水席,八葷八素,八涼八熱,八盤八碗,用的都是特級食材、上等佐料。熟人聞訊趕來,送上薄禮,道上祝福,大快朵頤,不熟的人也混進來,嘻嘻哈哈吃喝。
同同,同同。眾人喊,主角該登場了,他去哪了?爸爸一愣,忙起身招呼:別管他了,大家吃好喝好啊。同同打一開始就不同意擺這個慶功宴。他說上不上大學是我的事情,跟別人有什么關系?有必要大張旗鼓嗎?有必要大肆炫耀嗎?爸你真俗,媽你真俗。
爸媽承認俗,還讓父母陪著一起俗。六個人笑笑的,把心扎得穩(wěn)穩(wěn)的,承接各路客人的恭維賀喜,讓由內(nèi)心而發(fā)的喜悅從毛孔飛出去,在場面歡舞。舞著舞著,媽媽就有了離愁別緒,想到同同就要離開自己,到遙遠的廈門去。從家到廈門1800公里,開車20小時,坐火車在北京倒車,或在西安倒車,不管怎么倒,都要28小時,飛行雖然只要三個半小時,機票卻要1200元。媽媽悲傷不是因為距離遠,機票貴,是同同的身體還沒有離開,心卻早已經(jīng)離開了。
媽媽記得,同同從初一開始,就跟她有了距離,拒絕同睡一張床,也不肯有親昵接觸,有時她說媽媽愛你,他會翻白眼掉轉(zhuǎn)頭。有一次他抗議,媽你能不能別那么肉麻?還有一次,他說媽你真幼稚。
有個女兒就好了,媽媽想,同同走了,女兒還能陪著我。她嘆了一口氣,朝天望,一線月牙兒升到半空,影影綽綽有些物質(zhì)飄在周圍,是云,是棉絮,是柳葉兒,是桂花的花蕊,或者是自己那可憐的尚未成形的殘夢。十年前,她看著從自己體內(nèi)流出的那個胚胎,總覺他(她)是活的,他(她)說媽媽不要放棄我,我是你的寶兒。十年過去了,這個夢一直清晰。她被冰冷的鉤子伸進下體,剪斷、攪亂、牽扯、伸拉,生生拽出來,摜到一只白色瓷盤里,血淋淋的。她盯著他(她)看:再過五個月多好,人生可以有很多個月,可她只需要五個月,讓她的寶兒成形,落地,呱呱哭出來。那時就沒人敢對她的寶兒下手了,不管是誰。
不是她要放棄,是那個年代所有的媽媽都在放棄。甲頭鄉(xiāng)連續(xù)兩年計劃生育指標領先,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誓當計生工作三連冠,在全縣三干會、經(jīng)濟工作會、計生會上連續(xù)表態(tài)發(fā)言,唾沫星子和誓言一起噴出來。爸爸是甲頭鄉(xiāng)副鄉(xiāng)長,就分管全鄉(xiāng)女人肚皮這檔子事,剝奪寶兒的是爸爸的前程,他說你不做,讓我怎么開展工作?當然,剝奪寶兒的也有媽媽的前程,單位領導的前程,領導說你生娃事小,咱單位被點名事大,我被撤職事大呀。那時,姥姥和奶奶一人捉住她一只冰冷的手,安慰她:不是你一個人,都流了。
月升得更高,也更細了,窄窄一彎,在他們的眸子里波瀾不驚。她回頭看了一眼,桌子那頭,爸爸的左邊坐著爺爺,右邊坐著姥爺。三個人都露出疲態(tài),一言不發(fā)。一條山脈貫穿鳳凰城南北,鳳頭朝北,鳳尾向南,均翹翹的,鳳身起伏。有些樹干勻勻立著,風一過颯颯地響,飄飄地搖,把城吹得起了漣漪,便有幾分亙古的涼意透進來。
席早已散盡了,他們還都沒有動,等著同同。
同 同
逃離。不顧一切。
它第一次騷擾我是在十四歲,那天早晨我模模糊糊又清清楚楚地覺到下體膨脹,一種叫做成長的東西從腦海竄出來,我想放任它、縱容它、協(xié)助它、愉悅它,心驚膽戰(zhàn)地伸出右手,從內(nèi)褲松緊帶插進去。我從未有過這種經(jīng)歷,動作有點笨拙,之后一整天都鼓鼓囊囊的,無精打采。
逃離。這家伙就這么跳出來。它鄙夷地望著我說:“你這個可憐蟲,沒有一小會兒屬于自己的時間,沒有一小塊屬于自己的空間,沒有一丁點屬于自己的自由?!彼谝淮伟l(fā)問的時候,我反駁:我的房間不是最大嗎?房內(nèi)設施不是最貴的嗎?空調(diào)吹出來的風不是最高級的嗎,待遇也不是最高的嗎?不是獨享六個人的寵愛嗎?我是從小生活在六雙眼睛里的透明人,六雙眼睛里有廣角攝像頭,有遠焦,還有顯微鏡,呼吸頻率快了一次,溫度低了一度,一根汗毛沒豎起來,一只眼的眼屎顏色不對,像觀察科學小白鼠,他們把我架在顯微鏡下,隨時隨地,無時無刻。有時我半夜醒來,會跟兩只同樣受到驚嚇的眸子對視,它無辜地挪開,裝作夜游一樣走掉,等第二天你去對質(zhì),他(她)還要倒打一靶,認定是你丟了魂。有時我猛一拉開房門,會跟一顆腦袋不期而遇,它倉皇地移開,馬上裝作沒事一樣。有時我剛走出校門,就會迎頭碰到六人中間的某一人或某兩人,他們一定說是路過,死死挽住我,一路護送回家。十八年了,我在這六雙眼睛里一絲不掛,赤條條的,一直是初生的樣子。如果溺愛能有一萬種形式,我享受的唯有更多,不會欠缺一點。這讓我窒息。這就是我經(jīng)受不住那家伙的誘惑,發(fā)誓逃離且再也不回來的原因。
臥龍山小區(qū)坐落于龍鳳街正中,從地圖上看,正在縣城中心,因而繁盛。街道兩側和中心的綠化帶內(nèi),大葉黃楊球郁郁蔥蔥,合歡樹開得正盛,那花像一只只絨球,朝著四方探去。我想把自己藏在樹葉中,藏在花蕊里,藏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然而,浩浩蕩蕩的目光在我身后跌跌撞撞,我想回頭看看,又忍住了。六個人站成一排,或者兩個兩個手拉手肩并肩,或者三個三個聚在一起,悲涼地望著我漸行漸遠,十二只眼睛以我為點形成或高或低的拋物線,不斷投擲過來,偶爾落空了,就緊鑼密鼓,重新開始。這畫面本該有另一種心態(tài):六個人歡喜我離開,歡喜我能開始自己的世界。這種歡喜曾飄浮在他們心里,讓他們難以掩飾呼天搶地,甚至不惜冒著被舉報的風險大辦慶功宴。我阻止過,但誰能阻止得了他們想辦一場宴席的欲望呢?
為什么跟著我?為什么像狗皮膏藥一樣甩不掉呢?我不是說過嗎,不要再跟著我了,不要再跟著我了。
他們在哭,淚水源源不斷地涌出來,淌成河。我怕我一挪步,就暴露猶疑,讓他們以為我松口了,同意他們護送我去廈門,以為我的賭咒發(fā)誓是說著玩的。“我不喜歡讓你們?nèi)?,你們?nèi)?,我就不去?!弊蛲恚詈笠淮渭彝h上我義正嚴辭。我真害怕他們蜂涌過來,提箱,拉手,摸頭,像一慣做的那樣,把我簇擁著走出山西,到福建,進廈大,蝗蟲一樣入侵我的宿舍,甚至舉家遷到廈門,在學校旁邊安居,架起六架高倍望遠鏡、六架光學顯微鏡、六架高清竊聽器,繼續(xù)侵占我。
從小區(qū)到公交車站點五百米,步行五分鐘即到,可我等不及,伸手招一輛出租車。后視鏡里六個孤獨的身影越來越矮,越來越矮,被一個拐彎甩出視線。
我也想哭,忍了又忍,忍住了。想到六個人沒心情吃飯,沒心情上街,沒心情看電視,患高血壓的爺爺會忘記吃藥,不住聲地嘆氣,其他五個會跑過來安慰,但媽媽一定裝不住,會先哭,傳染所有人。
爸 爸
六年前,他們在我堅硬的內(nèi)心埋下第一塊霉斑。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我們從單元樓出來(你不要好奇我們七個人為什么住在臥龍山小區(qū)的同一個單元同一層樓的不同兩套房內(nèi),甚至裝修都一模一樣,為示親密和無差別對待,我老婆差點在中間打出一條通道來),我媽一眼看到個女嬰,放在嬰兒車里,圓嘟嘟,粉嘟嘟,胖乎乎,她把小手臂彎起來,將大拇指放在嘴里吸吮,一看到我們把手挪開,五根指頭岔開,張嘴就笑。沒長牙齒的口腔粉紅粉紅,鮮嫩,清新,如天籟般潔凈。
我媽因為只生了我一個,一看到女孩就興奮,總覺得是親生的。親近之前,她習慣復習功課,重溫一把屎一把尿的艱辛,以此感動自己,崇高自己,然后才圣母瑪麗亞一樣,把女嬰逗笑。
我媽將女嬰的小手拉住,恰如其分地挑逗,讓她嘎嘎大笑。可她媽媽沒有停留,匆匆走了。
“我像人販子?”她問完我爸,又挨個問我們五個人,邊問邊發(fā)愣。
這時同同高聲說:“好可愛呀,媽媽也給我生個小妹妹吧?!?/p>
我老婆的臉一下子通紅,好像這句話已經(jīng)給她種了個嬰兒,或種下嬰兒的過程讓她羞澀。她急速看了我一眼,看就看吧,還很委屈。讓我一下想起十年前,是我混賬,我鬼迷心竅,我把自己的女兒殺死了。
同同不知情,卻更其深刻地揭示了我的罪惡:他連夜畫了一幅畫,八個人,有一個長了長長的辮子、紅紅的臉蛋,穿了粉紅色的蕾絲連衣裙。八個人手拉手,向著太陽行走,五朵花爭奇斗妍,上面寫著:同同一家人。
畫被貼在最顯眼的地方,父母湊上昏花老眼,日里夜里看,沒幾天就當了真,呢喃著“真好呀”,憋著勁要買裙子皮鞋小書包。
他們?nèi)遣粦押靡獾暮现\者。
“只生一個好?!蔽铱嗫嗫範幍男拍钜凰查g倒塌了,轟隆隆的。
同同說“我十八歲了”。像執(zhí)著尚方寶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皇帝老兒擋道了,也能削掉他的腦袋。這是一種宣誓,抗爭,沒有其他可能的絕斷。為示鄭重,他站著說完,語氣決斷,臉色凝重。讓我想象若干年后,等我死去,這小子就會用這種神氣主持遺體告別儀式,再把我葬入冰冷的地下。
我們虔誠伏地,領取圣命:“不要做我不喜歡讓你們做的事情?!彼谅D(zhuǎn)身,離開我們的視線。
咔嗒一聲。
我老婆失魂落魄地站起來,血液順著紫色血管涌上頭頂,頭轟地一聲發(fā)悶了,發(fā)木了,停運了,她頭暈目眩,腳底不穩(wěn),趔趄了一下。她穩(wěn)住自己,去了廚房。荷包蛋,蔥花香菜末,同同百吃不厭。十二道目光滿含期待,落在碗上,經(jīng)由我老婆捧送,停在門前。
“鎖了?”我老婆不相信自己,又擰了幾下。
我們輪番去擰、去叫,門始終沒開。
我的心就在那時往死地里沉了又沉。這小子,這小子,他是向我們宣戰(zhàn),哪怕只剩最后一晚,還是高豎戰(zhàn)旗,誓死護衛(wèi),昭告天下:我,周同同,十八歲了,我要爭取權利,自由,空間。他藏在門后,身穿金帶連環(huán)束戰(zhàn)袍,手執(zhí)青冥紫電流星劍,只待誰敢僭越,就手起劍落。我早該意識到這點,他不是嬰孩了,不是幼童了。小時候,我們把他圈入懷里,頂在頭上,扛上肩膀,像親子圖片一樣擺姿勢,毛絨娃娃一樣隨意安塞。我們擺放他、安置他、支配他,想讓他哭就打,想讓他笑就哄,想讓他翻跟頭就用雙手把他拎起來,他無條件服從,沒理由歡欣。
可現(xiàn)在他十八歲了,十八歲了。
十八歲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嗎?我真想一腳踹開,一把拉出來,真刀實槍干一仗。可我沒動,渾身沒勁,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我拉他們離開時,更像被他們拉開。我們丟盔棄甲逃離戰(zhàn)場,衣衫不整倒在床上,卑躬屈膝地等到天亮,做了另一碗荷包蛋。我們謙恭地等門開,像死刑犯苦等大赦天下。
有個故事說,村里一家養(yǎng)了六個孩子,沒碗就在木頭上鑿洞,把飯舀進去,六顆腦袋同時湊上去,豬娃一樣,狗仔一樣,吃得稀里嘩啦。我要有六個就好了。
媽 媽
荷包蛋的熱氣越來越稀薄,越來越微弱,終至散盡時,門開了,屋里一下子霞光萬丈,我們都站起來。一夜間同同像被鍍了金,頭頂光芒,腳步剛毅,陌生人般過來,端起碗,將湯和蛋倒進嘴里(甚至沒有坐下來),他放下碗,抹一把嘴,以君臨天下的氣度,把我們巡視了一圈:“我走了?!?/p>
他提起箱子,真就走了。
親親呀,乖乖呀,我心尖尖上的肉啊,你不讓我送,我怎能安心?
我不爭氣地哭,聽見自己說:“我不管,我要去送他?!蔽翌j然推門,倉皇下樓,看見同同的瘦身子就晃在前面,多細呀,多弱呀,沒人護著,怎么擠公交,怎么坐動車,怎么上飛機,風刮過來吹折他怎么辦,雨飄過來淋透他怎么辦,疼了癢了怎么辦,孤獨寂寞怎么辦,同同啊,你走了讓媽怎么辦?
我們都站著沒動。我看到老公的目光狠狠殺出來,殺到路面上,殺到空氣中,殺到一輛接一輛汽車上。
傻了吧,我想。
他最后還是倒在女人肚子上。誰知道她真的懷孕七個月了呢。后來他說:“那女人一直躲著就好了,誰讓她媽死了。”
甲頭鄉(xiāng)地理位置偏遠,思想觀念落后,尤以南耀村為甚。村里人覺得,沒兒子就是祖宗作孽、先人無德,死了非但進不了祖墳,還得被人拉出來鞭尸。這個立論遠大于養(yǎng)兒防老,我老公的工作就難做。從鄉(xiāng)政府到南耀村,五十里柏油路,十里水泥路,五里土路,他這邊車輪剛輾上來,那邊早得了訊息。一個人吆喝,全體計生戶出動,背個包包就跑。村里只一條公路連通外面,卻有條條小路四通八達,翻一道深溝又一道深溝,就能通往任何地方,通往鳳凰城,北京市,紐約、巴黎、莫斯科。
我老公從屢戰(zhàn)屢敗到屢戰(zhàn)屢勝,經(jīng)過了漫長的過程。通過向前輩虛心學習,積極探究摸索,總結了一套成功經(jīng)驗,將出其不意、守株待兔、甕中捉鱉、軟硬皆施等計謀結合具體案例使用,出神入化,無往不利。可就是對劉翠葉沒用,讓她懷了第三胎。
劉翠葉那年三十七歲,頭胎二胎全是閨女,雙女戶就得結扎呀,可這婦女具有極強的反偵察能力,總能從風吹草動看出端倪,二話不說,一撅屁股就跑得沒影。眼看“三連冠”要毀于一旦,我老子愁眉不展??汕蓜⒋淙~她媽死了,我老公得知這一消息后,喜得蹦跳,決定異地收拾(誰也沒說計劃生育不能在異地實施)。
劉翠葉自覺在娘家安全,挺著大肚子進村,一眼看到“計劃生育服務車”轉(zhuǎn)身就跑,被包抄過來的四個大漢摁住,塞進車。就是這輛車,孕婦大著肚子進去,出來就癟了,就結扎了,就別想懷孕了。她驚懼,不住地扭動,想憑蠻力掙脫,她大聲叫喊:“我懷孕七個月了,不能流產(chǎn)了呀?!?/p>
我老公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不動聲色地說:“別說你懷了七個月,就是懷了十七個月,也得給我刮下來?!彼粗叭σ愿按蚝糜嬌詰?zhàn)”的標語,心安理得,點了一支煙吸一口,吐幾個煙圈。
后座上的劉翠葉安靜下來,不住掉淚?!捌邆€月了呀,”她說,“行行好吧?!?/p>
劉翠葉被安置上手術床,計生站大夫用拉泡屎的時間給她施行了引產(chǎn)術,死孩子胯下垂著的小東西,是他之前兩個孩子沒有的。她哇地哭出來,等待手術的婦女積極響應,詛咒計生干部斷子絕孫,詛咒大夫八輩子投不了人。我老公正接受組織考察,一調(diào)查不了了之。后來,他背了個行政處分,灰溜溜下來,再沒上去。上邊說,周建民在動員婦女終止妊娠過程中,違背當事人意愿,工作方法簡單粗暴,造成大月份引產(chǎn)事件,影響惡劣,教訓深刻,應當負全部責任。
我經(jīng)常想:活該,誰讓你殺死我的孩子。
現(xiàn)在我又想:活該,讓你只生一個好。
他的目光順著那條馬路延伸,一直延伸到天邊,天上什么也沒有,只有虛無。我們都落在虛無里。往常這個時候,我們喜氣洋洋商量早飯吃什么,午飯吃什么,晚飯吃什么,現(xiàn)在我們都沒心情說話,都在想:同同走了,以后的日子咋過呀?
2
奶奶有意挑起事端,且表現(xiàn)出“不遂我意,誓不罷休”。
奶奶十六歲初中畢業(yè),因為家貧,父母讓她別念了,她不,拿起菜刀朝脖子抹,以后就再沒人替她做過決定。她上師范,當老師,跟爺爺談戀愛結婚,都是自己操辦的。她常說:“只有自己才是自己命運的主宰?!彼氖鍤q以后,她將鋒芒收斂了,知道有些事,即便你變成一把刀子一柄劍,也改變不了它的走向。但這次,奶奶為著改變又拾起了計謀。
事情是這樣的:按照慣例,這個星期爸爸媽媽應該住到姥姥姥爺家去(兩家只隔著兩米的過道,卻涇渭分明),就應該是姥姥和媽媽準備六個人的飯菜,由爺爺奶奶挪步到對面去用餐??蛇@天早晨,奶奶非但不主動過去,還在五個人請了五次之后依然穩(wěn)坐泰山。“我哪兒也不去,”她說,“就在我自己家里?!?/p>
“餓死你個老鬼?!睜敔斨鲝埐灰頃窭掀抛?,等她發(fā)完脾氣就好了。做兒媳的放心不下,跑回來看。奶奶撲在沙發(fā)上哭:“你們就等我死?!?/p>
“怎么啦媽?”
“同同一走,家里死氣沉沉的,都在等死?!?/p>
媽媽想,我能怎么樣呢?是不讓他長大呢,還是不讓他撲扇著翅子飛走呢?更沒本事讓他打電話回來。她知道強勸不行,當了一輩子小學老師的奶奶只認可自己,任何人別想強加想法于她。
奶奶說:“你覺得我是無理取鬧?你嫁過來二十年,覺得我待人不夠誠懇,做事不夠坦蕩嗎?所以我是故意為難你們。”
奶奶又說:“你想過沒有,我們六個人住在一起,可同同結婚以后,會跟你們住在一起嗎?萬一不住一起,你們怎么辦?不是我老腦筋,我也年輕過,也是新思想,不然我不會只生建民一個。生一個有生一個的好處,可以給他最好的??捎行〇|西你永遠給不了他,有些東西你給得越多,對他越?jīng)]有好處。建民如果還有兄弟姐妹,他就會懂得周旋,協(xié)調(diào),悲憫,他不懂,他被我們寵壞了。遇上那個事,他只有一個法子,就是讓你流產(chǎn)。當然我們都沒有辦法,那是政策?!?/p>
奶奶還說:“我想讓你再生一個,是我嘗到只有一個兒子的苦了。你看小區(qū)里的老太太,花枝招展的,一定是有女兒的。女兒出生時,她是最美的年紀,女兒眼里的她就永遠那么美,她配得上漂亮衣服,漂亮妝容。兒子呢,從你身上一出來,就獨立了,平等了,背朝著你越走越遠?!?/p>
媽媽一直盯著全家福:四個老人坐在前面,后面中間站著同同,爸爸媽媽分立兩邊,七個人被圍在大簇的紅里,喜氣洋洋。她想把寶兒加進去,放到老人懷里,寶兒不愿意,非伸著小胳膊小腿要媽媽抱。她抱住,嫩滑滑的小臉貼上來,真協(xié)調(diào),真圓滿。
爸爸媽媽沒想到,事情愈演愈烈。奶奶非但不上親家門,也不允許他們來,還對爸爸放出口風:你要是我周家的兒,就別去他劉家住。姥姥姥爺被激怒,隔著門叫:建民哎,你過來一下。爸爸還沒動,奶奶就惡狠狠回擊:有本事別叫我兒。對門就傳出一句:你不霸我女子,我就不叫你兒。
四個人劍拔弩張,夾在中間的兩個左右為難,一致覺得人閑是非多,他們得有事干。就去動員,報個老年大學吧,興趣班吧,模特步,健身操,鐵鞭子,太極拳,合唱團呢,交誼舞呢。但都被披頭蓋臉駁回來了。
“媽,你這樣讓兒怎么活?”
“獨活。”
“以前處得好好的,現(xiàn)在怎么了?”
“以前有同同。”
“那以后就不處了?”
“處不處看你。”
得知丈夫出師不利,媽媽去攻克姥姥姥爺,買了大束康乃馨當武器,不料一回家就被打敗。
姥姥說:“我千悔萬悔就后悔只生了你一個,只當你是我的小棉襖、貼心人,不知道一嫁人就變了心,合伙外人欺負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就不該跟過來,住到一起?!?/p>
姥姥一生,沒有大氣說過一個字,沒有硬氣辦過一件事,像一泓水盛到哪里,就顯出哪里的形狀。說出“悔不當初”,定是受了天大冤屈。又瞧姥爺,也僵著臉。
女兒暗自揣度,定是四位老人又起罅隙,手心手背都是肉,不便多說,陪著抹淚。抹到后來,姥姥拎了只小包,嚷著要離家出走,住在自己家里還要受小媳婦氣。
媽媽覺得好累呀,兩邊都是鐵板一塊,沒有嵌入打開交融的可能。她想自己要有其他兄弟姐妹就好了,讓父母先避開一陣子,老公要有其他兄弟姐妹也好了,讓公婆先避開一陣子。可他們都沒有,他們是四個人的唯一。四個人的喜怒哀樂只能疊加到他們頭上,受也得受,不受還得受。
媽媽又想同同在就好了。他們誰都不聽,就聽同同的,同同指東,他們不往西,同同要他們哭,他們不會笑,他們就樂呵被同同支配,就樂意聽同同指揮。同同不在家,寶兒在也好了。
次日早晨,奶奶正要把功課做足一遍,聽見媽媽跟人講電話:“我年紀大了,還能生嗎?”
“能,能,”奶奶攆到跟前。爺爺則小跑幾步,拍響對門,把另外兩個叫過來。
登有“國家放開單獨二孩政策”的報紙,被爺爺精心保存在書柜最上面,此刻拿出來,紅筆畫下的圈圈道道是重點?!澳銈z完全符合條件,”爺爺念道,“拿身份證、戶口本、結婚證、獨生子女光榮證,去領單獨二孩生育證?!?/p>
爸 爸
見我點頭,她狂野起來,以二十年前的激情朝我撲過來。我被她搞得有點被動,雖則輕車熟路,下手卻生澀。但她一浪洶涌于一浪,我只得淪陷,還裝作頭一回收割她,勁頭十足,火力十足,雄赳赳氣昂昂,捐軀于戰(zhàn)場。后來我想到金屬環(huán),興趣索然,就推說疲累,要睡。
其實我一直醒著,想起她受虐小媳婦的無辜表情,每次她眼一剜,我就有殺人犯的愧疚,想跪地告饒,求得寬恕。但我背負的罪孽太多,她不原諒,老天爺也不原諒。
只生一個好,我就用這話寬慰,借以平衡犯下的錯??赏瑢W們不放過我,非當著我的面說這句話扯淡,借以無數(shù)案例加以佐證,還把這句話和我的情況聯(lián)系到一起進行深入分析:“其實你比誰都清楚這是句扯淡話,你背了處分那天就清楚了,放開二胎政策讓你更清楚了。”“當然你不能說你知道這話扯淡還樂意被它驅(qū)使,也不能說你知道這話扯淡還聽它的話是因為你想當官,更不能說你本來以為它不扯淡就因為背了處分才覺得扯淡?!?/p>
我不管它扯不扯淡,我就習慣說:只生一個好。
我老婆試試探探地說,“要不,咱再生一個?”我相信她沒指望我點頭,甚至她灰敗的瞳仁里全是絕望。我想都沒想就點頭了,可點完我又后悔了,沒做必要的抗爭就投降,有點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恥辱,但又一想,上天給了你贖罪的機會,你還矯情個屁。
早上我聞著百合花的香味醒來,想到今天有那么點不同,還有點激動。走到客廳,看到他們像四枚圖釘一樣釘在我老婆身上,看到我,爭先恐后承認自編自演,一是讓我們親身面臨難題,二是讓我們想法破解難題。這話捶得我肝疼,但心花怒放起來。
不管你信不信,六個人都被這事整得有點失態(tài),我和我老婆被有意無意盤問到諸如例假周期、血量、白帶以及性事頻率、節(jié)奏、姿態(tài)等隱秘性問題,我們先還忸怩,覺得羞澀,后來被他們過來人的端莊和穩(wěn)重所感染,自覺靈魂不潔,將男女之事只低級定位到尋歡作樂,沒有從人類發(fā)展大局考慮,便藏起幾分輕佻,莊嚴起來。
事情很快敲定:我戒煙戒酒勤運動,我老婆盡快去醫(yī)院取環(huán),兩個爸爸去辦手續(xù),兩個媽媽從嚴擬定備孕食譜。
我們下樓,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里全是漂亮嬰孩,像一夜之間生出來的,被一只碩大的手環(huán)抱,排列在我們必由之地。我遇到這樣的小孩習慣避開,覺得他們漆黑的眼珠傳遞的精靈世界里,藏著太多未知的隱秘。今天避不開,我老婆抱起一個,舉高高,轉(zhuǎn)圈圈,逗她笑,把她湊到我面前,讓“叫伯伯”,“摸臉臉”,“拉手手”,就在我懷里了。我嚇了一跳,想放手,但她的小手綿軟濡滑,抓得我耳朵癢,像一劑粘合劑,把我粘住了。我就失了神,舍不得放。后來她餓了,扒在我臉上狠勁吸吮,沒咂出奶水哇地哭了。
我媽說:“快把孩子還給人家,有本事自己生一個。”
這話帶著炫耀的成分,大家心領神會?!皽蕚渖隙搜??!?/p>
“多吃辣,酸兒辣女嘛?!?/p>
“平時別有夫妻生活,一定等到排卵期再發(fā)力。”
她們七嘴八舌。我很快發(fā)現(xiàn),令我羞澀的“性”和令她們冷靜的“夫妻生活”,不在同一層次,我想的是快感、高潮、神魂相交,她們說的是準確率、幾率、概率、食品標配率。我犯了用形而上思維體悟形而下事體的錯。想通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坦然,和她們聊體位,聊時間,聊角度,聊得熱火朝天。
我們一掃同同走后的空寂,重新繁盛。
我老婆通過電腦預測打印了很多寶兒,貼得到處都是。圓臉,嬰兒肥,瞇瞇眼,塌鼻子,一點不漂亮。我有點灰心,想想自己的長相,又開心得不行。
我?guī)缀醢淹浟?,有一天他打電話,我問:“誰???”
他詫異地說:“我是同同啊?!?/p>
我心說,你以為你還是以前的同同嗎?
樓上有個小嬰兒,不到八個月,總哭。以前我半夜被吵醒,覺得很煩,現(xiàn)在我把它當《催眠曲》,哪天聽不到就失眠,整夜整夜翻身子,熬煎得不行。
我比想象更想抵達寶兒的世界。那些被我拉上手術臺的女人,也想抵達這樣的世界,但有些事可以彌補,有些卻永遠失去了。一想到這點我就罪惡得不行,總看到無數(shù)寶兒在空里浮著,都伸著小胳膊小腿在喊:“救我啊,救我??!”
我老婆說我神經(jīng)衰弱,又說她也壓力山大:四十三,是當爺爺奶奶的歲數(shù)。
媽 媽
我被護士領進手術室,大夫握著B超機的手柄,跟我說:“不要緊張,就是個常規(guī)手術?!?/p>
一次性床單糙、澀、硌,我不喜歡顏色,也不喜歡質(zhì)地,更不喜歡裸出下體。我閉上眼睛。護士戴著塑膠手套,手指冰涼。她把我按倒,掀起裙子,扯下內(nèi)褲,嚴厲地命令我:腿再分開點。醫(yī)生把宮頸擴張棒伸進去,手腕來回顫動,它冰涼地闖蕩,突圍進去,停下來。我聽天由命地閉緊眼睛,聽見她說:“鉤住了。”她往出拽了一下,我喊:“疼?!毕氚焉碜犹饋?,被護士死死摁住了。
大夫說:“昨晚我女兒問我什么是上弦月,我不知道。真丟人。”
護士松了下一手,說:“上弦月是前半個月,滿月之前的月嘛?!?/p>
細細彎彎,寶兒坐在上面瑯瑯地念:“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p>
她念著,搖著,月牙兒的尖鉤就跟著搖呀晃呀,突然它變成大夫手里的鉤子,狠命鉤我的肉?!疤郏 蔽掖舐暫?。
大夫沒理我,又拽。我又喊:“疼!”
像一把鋒利的刀片在割,割一下,疼一下,不割了,還在疼。
她把東西抽出來,又換了一個進去?!扒额D,就是長在肉里了,”她俯身過來跟我說,“你得受點罪了。”
她滿眼慈悲,充滿光。
疼痛又一次襲來,不由分說,強硬堅固。憋氣不喊,疼得扭身,那東西在肉里,怎么扭也避不開。冒出一身汗,強迫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寶兒的小臉肉嘟嘟的,在眼前。我緊緊摟住,貼在懷里。媽媽再也不會弄丟你了,死都不會了。
“別動,再動子宮劃破了。”
寶兒,原諒媽媽,媽媽不動了,死都不動了。疼痛一波強于一波,我把它們釘在口腔里,齒縫間,肘窩的隙縫里,額頭的冷汗中。終于,身體被猛地一拉空了,一股腥臭撲上來。
醫(yī)生從血水里抽出目光,淡漠地說:“好了?!?/p>
我放聲大哭,寶兒,我的寶兒。
我像皇后娘娘回宮,被溫言軟語嬌寵,不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動不動因為一個蹙眉驚天動地。我越是惶恐,他們越用愛和湯藥滋養(yǎng)。直到有一天,那窟窿一點點填平了,在節(jié)育環(huán)曾經(jīng)停留的地方,有新鮮的血肉長出來。我透過輕薄的皮膚撫摸它,感覺它又光滑又堅韌,飽滿得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我藏不住這欣喜若狂。
我老公帶著初戀般的狂喜撲過來,被我堅決制止了。我拿出《孕嬰手冊》指給他看:計算排卵期的方法一共有六種,分別是阿基諾法、宮頸黏液法、中間痛法、基礎體溫法、超聲波檢查法(又叫陰道B超檢測排卵)和排卵試紙法。為了確保這一天是這一天而非另一天,我做了大量基礎工作,包括在日歷牌上畫圈圈、畫道道,準備精確度高至0.01的溫度表,購買以箱為單位的排卵試紙。我虔誠地說:“我們不比青春年少,必須把子彈留到最關鍵的那一天。”
老公激動地點頭。
像密謀搶劫,我們把那一天的每個步驟都謀劃到位:前戲時間不少于二十分鐘,擁抱的同時要兩手相觸,指尖和指尖貼近。腰腹腿腳同時回應,熱切靠近。要把每一寸肌膚都變成手、變成舌頭,多角度多層次廣領域觸摸、親近。我提醒他:“你看,這是最容易讓人懷孕的姿勢?!?/p>
每天把流程分析一遍,及時查漏補缺,以保萬無一失。有一天晚上,我們談論細節(jié)時把持不住,差點毀了章程。當時我們正在商量要不要把前戲時間減少到十五分鐘:“像這樣……”我們不約而同地把手伸向?qū)Ψ?,以十指緊握的方式開始試驗,等第十次說“我愛你”,手掌便變成四千度的高溫噴槍,炙烤起來。他突然把我抱緊,顫微微地說:“我愛你,我愛你,老婆?!?/p>
“不行,”我一把推開他,“我們必須把最好的留到那一天?!?/p>
我們死死等著那一天,比同同高考還堅定,絕對過關。
按照度娘的方子,我每天輕運動,調(diào)理身體,在“那一天”到來的前五天開始進入高度備戰(zhàn)。我老公給我說,他臨危受命,要去省局開個會。我讓他發(fā)了三遍誓,一定趕在那一天回來。
“那一天”真來的時候,他卻回不來了。我聲嘶力竭地說:“你回來,馬上回來?!?/p>
他說:“開會呢?!?/p>
我委屈:“你知道我四十幾歲了,說不定明天就絕經(jīng)了,就沒子宮了,我還能有幾次機會?”
掛斷手機后,我不服氣,又給他撥過去:“你要能回來就回來,不能回來就永遠別回來。”
我平時很少發(fā)脾氣,這回是真動了氣。掛斷電話,看著滿屋子的寶兒,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我想,寶兒,對不起,上一次媽媽留不住你,這一次媽媽還留不住你。
他們四個人也急得團團轉(zhuǎn),奶奶一次又一次打電話,那邊的回復卻仍是不能請假,這次考評事關全局排名,非常重要。況且局里只去了他一人,實在走不開。
奶奶丟掉電話大罵:“傻子!笨蛋!不開竅的豬!”
爺爺當機立斷:“我們租車把你送過去?!?/p>
手機精確報告:“距離目的地418公里,預計用時5小時32分鐘?!?/p>
他們都說:“只能這樣了。”
當晚,我們按照既定步驟,一絲不茍完成了任務。我老公說,非常完美,嚴絲合縫。
3
爸爸找營養(yǎng)師制定了食譜,以蛋白質(zhì)、脂肪、糖類食品為主,注重鐵、鈣、碘、硒、鉀、鋅、葉酸等微量無素的補充,均衡維生素ABCDEF的攝入,菜和主食的主料多少,輔料多少,調(diào)料多少,均精準到克。嚴格禁止油炸食品、腌制食品、罐頭食品、久存食品,并列出包括螃蟹、海帶、甲魚、薏苡仁、杏仁、黑木耳、動物肝臟等在內(nèi)的近300種禁忌食品的詳單。
食譜和單子都貼到最醒目處,奶奶和姥姥做飯前先拿電子秤一樣一樣量,為防出差錯,兩個人各拿一臺秤,你量完了我量,嚴格得像會計過賬,生怕一個閃失耽誤了寶兒著床。
爺爺和姥爺也沒閑著,第一次未經(jīng)家庭會議集體通過,也未經(jīng)唇槍舌劍的前置程序,就達成高度一致,把設計師請回家,要把姥爺那邊最大的一間房改為嬰兒室。
“是女孩?!备O計師溝通裝修要求時,爺爺率先強調(diào)。
“要最好的,不含甲醛不含苯,必須無害。”姥爺補充說。
兩天后設計圖被打印成高清彩色活頁版送過來,六個人輪流看著:帷幔,窗簾,床飾,地毯,沙發(fā),布娃娃。粉粉嫩嫩的,嬌嬌氣氣的。都醉了,寶兒就在上面:坐著,躺著,趴著,忽閃著長長的睫毛,瞪起黑黑的眼睛,嘟起紅紅的小嘴巴,芭比娃娃似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那小乳音哦,嫩嫩的,顫顫的,一顛一顛的,直往心里鉆,六個人的骨頭都酥了,當場拍板就按這個裝修,價格比預期高一倍多,比市場高兩倍多也不怕。
媽媽的行動受到嚴密監(jiān)控。除了吃喝拉撒,她被規(guī)定在指定區(qū)域活動,幅度不得過大,頻率不得過高。有時她感到肚子在動,就下意識吸氣,讓氣體把子宮充起來,給寶兒更大的活動空間。有時她躺在沙發(fā)上看書,聽音樂,猛地想到,這樣可能壓迫到寶兒,就慌忙坐起來,站起來。她對照《育嬰大全》里的圖片,把手撫到肚皮上,像撫摸寶兒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說:“寶兒啊,我的寶兒啊?!?/p>
身體挺立,右手輕撫腹部,左手扶著后腰。有經(jīng)驗的人一眼就看出來,她是懷了身孕。當天的新聞是這樣說的:
43歲的劉女士是家里的獨生子女,20年前,她和同樣是獨生子女的周先生結為夫妻?;楹螅瑑扇藝栏駡?zhí)行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在生育一個孩子后就采取了節(jié)育措施?!皢为毝ⅰ闭叻砰_以后,符合條件的劉女士向縣人口和計劃生育局申領了 “單獨二孩生育證”,目前正積極備孕,家人也做好了迎接新生命的準備。
以新聞形式簡短報道之后,欄目組將以《“單獨二孩”:讓未來不再孤單》為題,全方位、多層次探究他們的心理歷程,揭密他們的內(nèi)心渴望,引導他們的痛哭流涕,贊賞他們的深明大義,還要讓他們作為典型性家庭向全社會發(fā)出呼吁,積極倡導獨生子女都來生育二孩,以自己的綿薄之力挽救當前社會出生率低下、人口老齡化、勞動力數(shù)量收縮等嚴重問題。編導幾乎想舉起拳頭吶喊:“‘單獨二孩’,讓未來不再孤單!”
爸爸對著鏡頭,想起被自己拉進手術室的人,覺得這兩件事情具有相似性:一是都帶有綁架性質(zhì),二是都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他為此痛苦了一陣子,既為自己,也為那些人。后來有一天,他在街上碰到其中一個,心虛地想躲開,卻被對方識破了,一把拉住他說:“我不怪你,你跟我無怨無仇的,是工作嘛。其實我挺感激你的,多虧你工作扎實,我沒生更多,才能一心一意供我兒子上學。我兒子碩士讀完讀博士,現(xiàn)在美國留學?!甭犓@么一說,爸爸像得到赦免,恨不得當街跪下,人家卻說完就走了。
這事給了爸爸溫柔的慰藉,他跟媽媽說:“是的,我沒有錯?!?/p>
后者正扳著指頭掐算日子,越掐算越覺得鐵板釘釘,越對眼前的一切心安理得。四個老人正以時不我待的勁頭購物,大至嬰兒床手推車學步車,小至奶瓶奶嘴尿不濕,把羅列的不少于一百種的孕嬰用品一一買回家。她替寶兒高興,每天撫著肚子在嬰兒房轉(zhuǎn)幾圈,讓她提前享受這一切。
“寶兒,我的寶兒,”她說,“我們準備好了,你準備好了嗎?”
有一天,媽媽感覺到胎動,像蝴蝶扇動翅膀,輕風拂起發(fā)絲,一個人悄悄吐氣。她朝左翻了個身,又朝右翻了個身,一只手支起來,戳了她一下,一只腳伸出來,踢了她一下。這些動作都輕輕的細細的,不仔細捕捉感覺不到。
就在那一天,同同像離開時一樣,拖著拉桿箱坐地鐵坐飛機坐公交,一個人輾轉(zhuǎn)回到家。推開房門,媽媽正潛心研讀《育嬰大全》,被他一看有點不好意思,忙收了起來,但墻上的照片收不及,全落在他眼里。
同 同
深深的不適席卷我。
在高鐵站,我被人流潮涌,擠出出站口。風干吼著,沙土和塵埃撲過來,撲了我一嘴一身,怎么吹撲也撲不干凈。我泛起“直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的惆悵,想念才離開不到10小時的廈門。
我從“坐車嗎”“打的嗎”“去哪兒”的包圍圈里突圍,準備去五百米外搭乘公交車。就在此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背對著我,正以熱情的姿態(tài)迎接一個波濤洶涌的身體,那身體像滾滾長江東逝水般向他彈去,他順勢接住了。兩個人膠著在一起,旁若無人地走向停車場。
鬼使神差地,我拿出手機拍下來。北方冬季的風刀子般鋒利,一層層劃開疑問。車子劃了個優(yōu)美的弧線,從停車場出口駛出去。它將駛向哪里,它會把那個奔放的生命安置在何處?我萌生了跟蹤的念頭,就在這座北方小城,在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特務一樣緊跟著他。
我沒有動。
風刮得更緊了。
我把自己擠上公交車,在猛地被各種各樣的味道沖擊后,我使勁抗拒,也沒逃出“這就是故鄉(xiāng)”的沮喪。曾經(jīng)熟視的一切,陌生地向車后倒去。那些低矮破舊的樓房,張著灰敗的瞳仁,在死一樣的小城里絕望。黑色的塵埃被汽車一層層碾起,借助風四散開,落在枯死的樹上,陳舊的設施上,行人匆匆而過的身體上。他們戴著帽子豎起衣領遮擋,但眉毛上依然落下厚厚一層,眼皮上依然留著洗不掉的痕跡。
我悲哀地想到,一切都變了。
較之一屋子的照片和刻意裝修過的房間,他們畫蛇添足的表情更讓我寒心。媽媽像老母雞一樣蜷在沙發(fā)上,啄著《育嬰大全》,見到我,她把書壓在靠枕下,又朝里塞了塞。我心說何必呢,眼下的情形還不足以說明一切嗎?
“同同回來了?!彼酒饋?,伸開胳膊想擁抱我,我卻擦著她的手背偏離了她。
四個老人蓬勃地涌過來,像神仙突然從空氣中現(xiàn)身,把我嚇了一跳。我有點不適應,想躲開這久違了的曾經(jīng)緊緊圍困我的親密,又情知躲不開。他們拉手,摸頭,揪臉蛋,拍身體,像接待外賓一樣排隊,然后鄭重宣告:“同同,你要有妹妹了!”
“妹妹”這個詞對于現(xiàn)在的我們,具有某種隱寓的含義,比如我們看上哪個女的,第一排序叫美女,聊到動心處,就改口喊妹妹。據(jù)估算,被我們喊過妹妹的女的最后都跟我們約會了。我們是六個人,每天晚上聊妹子,總結到女的都有這么個特征:你喊美女直覺是你想釣她,但你喊妹妹,她認為你想保護她。語言就這么神妙,我們都懂得利用它。
所以他們一說“妹妹”,我腦子里立即想到的不是墻上的丑小孩,而是我正釣的妹子。我約了她十次,她十次都赴約了,令人沮喪的是,她十次都跟我AA制,搞得我很沒有信心。我知道這個本地姑娘嫁人的重要指標是廈門有房。原諒我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僅此一條也只配和她坐在影劇院,坐在星光里,坐在樹蔭下,聊聊“天氣好好呀”。
我認真想了一下,應該有所表達,凝神望向墻壁,和丑小孩對視了三分鐘。丑得前無古人后無我來者,又越看越親切,細一琢磨,她跟我長得一個樣。我開始喜歡她,卻不肯服軟,我說:“四十幾歲生孩子,不怕人笑話!”
他們沖過來,擺事實講道理,我卻只聽到一句:“有個妹妹陪你一起成長。”
我還用成長嘛,都熟透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將在未來十年內(nèi)收割一個女人,讓她給我生七龍八虎。這樣的話,我的小孩要把應該叫“姐姐”的人叫“姑姑”,我呢就“背上背著妹子,懷里抱著兒子”。這讓我整個思維都亂了,埋怨我媽,早干嗎去了?
世界上最早生孩子的是印度女人麗娜,1939年6月,她5歲,身高不足0.9米,在秘魯皮斯科醫(yī)院生下一個男嬰。70年后,還是在印度,70歲的黛維生下她第一個孩子。女人這個物種,是上帝造出來替他創(chuàng)造奇跡的。我對我媽四十幾歲還生孩子的抨擊屬于無理取鬧,何況還加上“丟人”。
爸 爸
那女的使勁往我身上膩,不知道我一見著她就倒了胃口:你怎么變成這樣?
戀愛那會兒,我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只差一小步就功德圓滿。她說:“你一定要經(jīng)受考驗?!蔽掖饝?。一百天沒找她,沒打電話,沒向任何人打探消息。禁閉解除,我跑去見她,才知道她跟別人先訂婚后結婚,“比翼雙飛”了。我恨不得“生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挫骨揚灰”,可后來一見她,又覺得她裊裊婷婷走路的樣子真好看。我被那花裙子晃了眼,被她面朝我時兩排雪白的牙齒晃了眼,她側臉迎著陽光微笑的樣子真好看。
我問:“能不能請你吃飯?”
她說:“能。 ”
我把她帶到最貴的餐館,讓她隨便點??伤稽c了兩個涼菜,一瓶白酒:“我們喝?!惫鈴拇白有鄙溥M來,落在一幅字上:“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想她嫁到市里,可不就往西去了,從此她是她,我是我,再無瓜葛。我哀傷得不行,以為她也是,可前幾天她說:“我喝酒,是想把自己給你?!?/p>
這句話是耍流氓,你都嫁給別人了,憑什么讓我要你,又憑什么認定我想要你?
那陣子我老婆正罰我六根清靜不近女色,我火燒火燎地胡言亂語道:“你現(xiàn)在給我也不遲?!?/p>
沒想到她真來了,微信留言:“下午五點,高鐵站,接?!边@等于先斬后奏,逼上梁山,我腦子不清,糊里糊涂應了,還糊里糊涂定了酒店,買了避孕套。
可等她一出來,我就后悔了。臉跟橘子皮撲了白灰似的,跟柿餅上那層霉斑似的,扎煞著手撲過來時,肉浪滾滾的。二十年啊,時間饒過誰?
怕被人看見,我趕緊讓她上車,一路上想找借口離開。
謝天謝地,我老婆救了我:“同同回來了?!?/p>
我慌不迭道別。
在車上我算了一筆賬:酒店198塊,杜蕾絲49塊,外賣387塊,連這女人的一根頭發(fā)都沒摸著,就花了634塊錢。這讓我氣憤,但一想到她的肉要從衣服里流出來了,又覺得幸虧沒摸。
同同瘦了、白了,氣質(zhì)陌生了。我坐下來,離他近了點,他朝旁邊挪了挪,碰到我老婆就站起來,筆直穿過客廳,進房間去了。
我老婆白了我一眼,小聲說:“他不想讓咱生老二。”
“事情不會以某個人的意愿為轉(zhuǎn)移的?!蔽夜室獯舐曊f,把手撫上她肚皮,又湊上去聽了聽,但還是聽不到。老了就了,不管是誰,不管在哪方面。
通過會前溝通,我們認為同同這個態(tài)度“太不懂事”“太自私”,必須認真對待,嚴厲批評,深刻檢討,限期整改。次日早上,專題會議召開,先由爺爺從政策高度強調(diào)重要性,再由姥爺闡述戰(zhàn)略性意義,最后由奶奶姥姥雙管齊下,從感情角度予以教化。
千軍萬馬朝向一個方向,眼看城門要攻破,勝利在望時,同同突然橫刀立馬?!敖o我買套房,”他亮出殺手锏,“我要留在廈門?!?/p>
我們面面相覷。
我根本沒有想過,因為他才上大一啊。我看著他說:“買房子還早呢,等以后你工作穩(wěn)定了再說?!?/p>
“我決定了,就定居廈門?!彼f過一沓樓盤宣傳單:58500元/m,500萬元/套起。
媽 媽
同同嘴巴緊繃,眉頭緊蹙,五官抽在一起,將宣傳單連同決心一起拍到桌上,拍得杯子跳起來。我隨手拉過一張:翔安區(qū),世貿(mào)大廈,低密度,小三室,南北通透。
同同像我們放出去的航天飛機,去太空漫個步,畢業(yè)就該落地回來??山?jīng)他一說,我想未來有無數(shù)可能,他可能留在廈門,也可能去北京上海,還可能屁股一扭走出國門。世界那么大,他可以去任何地方看一看,他不應該像我一樣僵死在這巴掌大的地方。我就興奮起來,覺得他在替我實現(xiàn)夢想,好男兒志在四方。
我和同同站在一起,對“以后”表示出強烈愿望:“買就買吧,遲買不如早買。”
我拉住同同,他像小時候發(fā)高燒,全身都在顫抖。到底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我心疼得不行,不停安撫。
我老公說我就會當好人:“你知道在廈門買房得多少錢?”
我認真算了一下,告訴他:“買個小平米,差不多400萬?!?/p>
“你有嗎?”
“我沒有,可以借啊。我們還有工資,有住房,實在不行貸款嘛?!?/p>
“你讓寶兒生下來就背幾百萬的貸款?”
我被提醒,去問度娘。全國養(yǎng)娃成本平均值200萬,我嚇了一跳,拿出小本本計算。同同買房400萬,寶兒長大200萬,我一個月工資3700元,我老公3820元,不吃不喝也得67年。
我蔫了,跟父母哭窮:“同同買房呀,四百萬啊?!?/p>
奶奶說:“我攢了二十萬養(yǎng)老,全給你們?!?/p>
姥姥說:“我也出二十萬?!?/p>
我又加了二十萬,把它們存在本本上,交給同同。他接住本本說:“才六十萬,六十萬夠干啥的?”他跳起來,沒跳過電線,把飲茶機帶到地上,咣當滾出一米遠。他去墻上撕,撕一張照片,朝空中扔一張:“沒錢還再生什么孩子,再生什么孩子!”
寶兒被他踩到腳下,一會兒朝左,一會兒朝右,四處挪移,連滾帶爬。我老公跑上去制止,被他粗魯一推,立足不穩(wěn)撞到墻角。奶奶抓住他的胳膊搖:“同同呀,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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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把照片一張一張拾起來,拾到同同身邊停下了,癡癡看。以前總說“他還小”,“還是個孩子”,全家寬容庇護,怎么一眨眼,長這么大了,脊背好寬呀。她期望他回頭,問一句我媽怎么樣了?數(shù)不清的娃娃在屏幕上跳,他用手一戳一戳,像戳她的心窩子:你個白眼狼,心是鐵打的嗎?不是吃人奶長大的嗎?
她覺得有樣東西從心窩飄出去了,身子好輕呀。她走向沙發(fā),奶奶一顆花白的腦袋跟著她轉(zhuǎn):親家母啊,這就是咱疼大的孩子呀。她默默地挨著她坐下來,被一把抓住。她們在溺死的旅程結伴,被裹得死實,想動都動不了。
落日余暉斜射進小區(qū)時,媽媽跳下車。她大步流星,兩手前后甩動,像準備做第六套廣播體操熱身。她一口氣爬到五樓,走進嬰兒房,拆、撕、扯、碎、扔,把它騰空了。 她說:“這下好了,什么都沒有了?!?/p>
爸爸覺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你還有同同,還有我們,我們還是一家人,卻被奶奶溫柔地制止。他隨即看出,她瘋狂如母獸,卻疲軟似爛泥,讓她故作強硬的是絕望,更是虛空。從聽到診斷,她就淘空了自己,丟失了自己。
“寶兒,”她窩在爸爸懷里,摸頭發(fā),扯衣袖,“寶兒乖?!薄皩殐翰豢?。”“媽媽在。”
她抱著抱枕搖:“寶兒睡覺覺?!?/p>
她狂叫:“不要過來,不要過來?!?/p>
“你別嚇我,醒醒,你快醒醒。”爸爸抱著她搖,試圖把她從虛無處拉回來,卻發(fā)現(xiàn)她像透明的,從另一個世界來,像飄在風里云上無垠中,像一段木頭,一股飄在空中的味道。
四個老人措手不及,不停地說話來互相寬慰,也期望做點事,鼓起勇氣,但總是停下來,發(fā)呆地望向一處,或嘆出一口氣,又小心收回去,害怕是一枚流行性病毒,在失望的培養(yǎng)液里生發(fā)更大的恐懼。
媽媽空洞地指著沙發(fā):“睡著了。”
姥姥像死魚翻著肚皮一動不動。他們想搖她醒來,被爸爸喝住了。
他要把媽媽推進房間,卻被她死死拉住,眼底潮水般濕潤。他想,她回來了。
爸爸覺得在深淵里一墜再墜,伸手去拉,去拽,只有空氣,無所依附。他狠下心,將媽媽推進屋子。鎖子咔嗒一聲,他跟她隔著不止一扇門,更是兩個世界,從此后他再也走進不了她,她再也恢復不了她。
他把他們撥拉開,積了一股力氣想抱起姥姥,但沒抱起來,踉蹌了幾步,靠在沙發(fā)扶手上。他悲涼地想,四十三歲了,力氣像青春一樣拋棄了他,要靠精神而不是真實的體質(zhì),才敢宣告年輕??筛?0后的他們相比,他仍是唯一的強壯,是他們唯一的庇護。他下意識地又提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同同像頭健碩的公牛,從容走過來,沒費一絲力氣就將姥姥抱起?!伴_門?!彼f。
像是神的福音,爸爸豁然開朗,遙遙地想同同長大了,可以為他分憂解難了。
他自作主張隨救護車去醫(yī)院照顧姥姥,把同同留在家里。不敢想象沒有他,自己如何分身。從三雙衰敗的目光里走出來時,他覺到寄托像大夫扎在穴位上的針,痛感若有若無,卻游遍全身。以前看過一張圖片:一個獨生子在病房侍候病人,左手爹,右手媽,他坐在中間,徒勞地拉著他們的手。圖片背后,他有多糾結,有多忙亂。這讓爸爸不由想到,自己本來要拉四個人的手,現(xiàn)在變成五個了,如果這五個人同時躺倒,他該怎么辦?
救護車與另一輛救護車擦肩而過,鈴聲在交叉時有過一瞬紊亂。姥姥被急救人員頭高腳低地放在病床上,雙目緊閉,似乎忙累之后進入深層睡眠。他從未認真看過她,此時覺得陌生,覺得躺下去的并不是他熟悉的丈母娘,那個總在挑挑揀揀、磨磨唧唧、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今天之前,她還踮著腳尖跳廣場舞,把腰身扭出如水的波。此后經(jīng)年,所有人都無一例外會把一身芳華熬到干癟,最終倒下去,變成一具尸體。他要供養(yǎng)他們四個甚至五個,完成上蒼殘酷的旨意,可萬一先倒下去的是自己呢?
他不敢想象。
同 同
我殺人犯般驚悸,不能自已地發(fā)抖。聽到媽媽“寶兒”“寶兒”地呼喚,心一悸一悸地疼。這個不曾出現(xiàn)的生命,占據(jù)了她的身心,那我呢?有一瞬間,我也認為我是可惡的罪魁禍首,當媽媽像皮球泄了氣,我想過沖到她跟前,向她認錯,祈求原諒。但無濟于事,不是嗎?讓她肚皮干癟的不是我,讓她神經(jīng)錯亂的也不是我。
我死勁裝無辜,八道目光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你是個可恥的罪犯。我被動承接,想不出任何辦法辯解,我不能扳開他們的耳朵告訴他:我只是任性發(fā)脾氣,沒有惡的本意。
他們縱容我任性,像縱容霧霾,照單全收又無能為力。我每一次無理取鬧只有一個結果:吵一吵,鬧一鬧,就達到目的。虛張聲勢撕掉寶兒的照片時,我也懷著這樣的心理??晌业浆F(xiàn)在都不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讓我媽打掉二胎還是真的買房?
事實上,我只有跟廈門妹子約會時才會冒出這念頭,一剎那又溜掉了。我還這么年輕,會遇到北京妹子、天津妹子、四川妹子、東北妹子,甚至日本妹子、韓國妹子、美國妹子、非洲妹子,我能買得起這么多房嗎?
我鬧,只因為我想鬧。
我沒想過她懷著“空胎”,是假想懷孕,也叫精神緊張引起的閉經(jīng)。幾個人年齡加起來快四百歲了,怎么可能在這樣的事情上犯糊涂呢?我以為他們坐實了,像我坐實了她生下二胎就必然會忽視我,就必然會削減我在他們心目中的位置,必然會收縮我的開支,我先下手為強,說要買房。
那些被畫了很多圈圈道道的宣傳畫,是高鐵上一哥們強塞給我的。他說:“你知道嗎?我在廈門混了十年,十年前我掙的錢買得起兩扇門,十年后還是?,F(xiàn)在我準備用這兩扇門回老家開疆辟土,去他媽的廈門吧?!彼研麄鳟嬤f給我,像把失敗一起遞過來,很不吉很不祥,但冥冥讓我收下了,還塞進了背包。
我用它當工具,別說對付六個人,對付全中國百分之八十的人,也綽綽有余,有什么能比“高房價”更讓人揪心疼痛?
事后我想,如果她懷的是“實胎”,會因為我鬧一鬧就去流產(chǎn)嗎?會因為我不同意就不生二胎嗎?知道她沒懷孕,我覺得好笑,解氣,復仇般快樂。這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些事失去就永遠失去了,再也彌補不了。
她越來越瘋癲,越來越無知,有時一整天睡著不醒來,有時幾天幾夜不合眼,她朝著窗外哭了笑,笑了哭,癡癡呆呆。我又心疼得不行,想讓她回來,像過去十幾年一樣,幼稚地張開懷抱,想把我擁住。我一定會毫不猶豫撲過去,抱緊她:“媽媽我愛你?!蔽視笏骸敖o我生個妹妹吧,三個也好,五個也好,一堆都好?!蔽乙惶斓酵淼人貋?,可她沒回來,越走越遠了。有天晚上,我在睡夢中被她搖啊搖,搖醒了。她拽我,邊拽邊大聲叫:“快跟媽媽走,他們要殺了寶兒?!?/p>
我掙了幾掙,沒掙扎開,被她拖著,離開了床。她臉上有圣潔的母性光芒,可以為她的“寶兒”做任何事情。可我呢?她看著我,卻并不真的在看我,像看我與她之間隔著的萬水千山。我試圖讓她清醒,不停地叫“媽”“媽”,她只是空洞地看著我,沒有反應。我想:她心里沒我了,永遠不會有了。她一定很恨我,畢其一生都不會原諒。
上網(wǎng)查詢,答案五花八門,我凌亂得想死。跑到醫(yī)院找專家,專家說精神分裂的主要癥狀是胡言亂語、哭笑無常、敏感多疑、冷漠不語、孤僻退縮。我一一對照,覺得她都有,就聽醫(yī)生的指導,把一大把調(diào)理氣血的藥片塞進她嘴里,還用金戒指和豬肝,蓮子心和大棗,枸杞子和豬心,黑木耳和核桃仁,苦瓜絲和瘦豬肉,熬各種各樣的湯給她喝。后來,我們用鎮(zhèn)靜藥代替一切……
爸 爸
在此之前,我跟醫(yī)院的關系僅限于女人的肚皮:生產(chǎn),流產(chǎn),引產(chǎn),上環(huán),取環(huán),結扎。把她們推進手術室,意味著計生報告單上的數(shù)字,這數(shù)字就是政績、前途、命運、未來,我沾沾自喜,恨不能讓全世界都見證 “零超生率”的奇跡。
這情緒被一紙?zhí)幜P打亂了,打亂是好事,可以重建。我決定“窮則獨善其身”,獨坐一隅,只為一己悲喜而悲喜。對此,有人非認為我抗拒,“因為,所以”出一大堆問題,被我歸類于大糞。我不能被人家把精神打倒了,再打倒肉身。
換句話說,自從我被處罰,我們?nèi)胰说娜馍砭蜔o比頑強。我沒想過,除了女人的肚皮,醫(yī)院還能承載這么多。比如腦梗。姥姥被醫(yī)生下了這個結論后,全世界的人就都得了腦梗。成群結隊地涌來,住滿每個病房,插滿各種管子,針頭把手背插遍了,護士找不到下針的地方,就往腳面上扎,往胳膊上扎,往大腿上扎,恨不能把全身都扎遍。
我花了三個月工資搶救姥姥。跟其他病人家屬一樣,拉住醫(yī)生,斬釘截鐵地說:“要救她,不管花多少錢!”
這句話像流行性病菌,你說我說大家都說,有一個人不說,就顯得不夠虔誠,做兒女就不孝順,做父母就不敬畏生命,七大姑八大姨也籍此表達心情。他們說:
錢沒有了可以再掙,人沒有了不能再生。
錢財不過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活著才最重要。
誰都不忍戳穿:要證明這些論點成立,須得一個前提,能用錢救下命。但事實往往是,錢花了,家敗了,命沒了,雞飛蛋打一場空。
姥姥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后,治療費降了下來,但每天仍需要近千元。她心疼,鄭重其事地跟我說:“我要安樂死?!毖劢怯袦I一閃一閃,看得我心酸,想說點什么,卻不知說什么,就沉默了。一沉默,又覺得自己正罪惡地拔掉管子,掐斷氧氣、藥物、液體,配合著黑白無常給她套上枷鎖。
我心驚肉跳,慌忙表決:“媽,你不要胡思亂想,咱們不放棄?!?/p>
她凄涼地看了我一眼,顫巍巍伸出兩根指頭,朝我搖了搖。
她的意思我懂,同病室死了兩個了,都是突發(fā)腦梗,一個挺了一周,一個只過了一夜。把她們抬出去時,所有人神情坦蕩,家屬也不掉淚,掛出少許的哀傷和矜持,一一點頭致意“走了啊”,好似訪問親友,到了離開的時候,得體道別。
醫(yī)院就是這么個地方,沒病沒災沒人來,一旦來了,生死由命。我想把這句話跟姥姥說說,可又怕加劇她的不安,她總覺得女婿到底隔著一層,沒有兒子親。就從另一側面引導:“醫(yī)生說送得及時,您問題不大。”
“老了,身上的零件都丁啷咣當響,長得不是地方?!蓖nD了一下又說,“老了就成了活著的奴隸,沒有尊嚴了?!?/p>
她長久地朝右看。右側床上的老太太已八十七歲,腦梗過三次,三次被搶救過來,這次是大劫,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三女一兒不接受,齊刷刷跪了一地,要醫(yī)生 “不惜一切代價”。老太太就靠著營養(yǎng)液躺了一年半。身上已沒有一點肉,伶仃骨頭包一層皮,液體輸進去,在身體最低處積一洼,拎起來,水朝更低處淌去。
我也只是個會呼吸的死人而已。我十分灰心,我連死的資格都沒有了,還得侍奉他們五個人呢。我不能把一大攤子爛事交給同同。我意識到,以那天為分水嶺,自己之前所享的福分,開始一點一點清償,這是報應。
當同同撥開眾人,一把將姥姥抱起,咚咚咚走下樓梯,我就知道自己老了,徹底老了。令我絕望的是,姥姥的中風像一個標志線、代表符,讓其他三位老人自覺與衰弱為伍,主動與強壯作別。他們悄悄扳指頭計算,為自己預設了三年五年的生存期,每天恭候死神光臨。于是三天兩頭得病,你方病罷我又病,像幼兒園小朋友排隊洗手。更多時候,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癥狀,同時服用藥物,同時痊愈。
“人老了就該死,活著受罪?!彼麄児室庹{(diào)侃,借滿不在乎掩飾恐懼。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們被死亡日夜威逼,早就同對方簽署了將死的契約。
5
鳳凰城舊俗,除夕中午放鞭炮,辭舊迎新。炮聲一經(jīng)響開,就沒有停過。倘站在高處俯瞰,能看到鞭炮令小城震顫,產(chǎn)生的紅色碎屑勻勻鋪在大葉黃楊球的枯葉上,合歡樹的敗枝上,和目之所及的任何一處,像披了一層喜慶的外衣。
同同點著挑在掃帚上的一百響鞭炮,遙遙伸向高空,炸開的碎屑紛紛揚揚撒下來,落在他手上,他抖了抖,把它們抖在地上。然后一腳踩上去,像踩住想逃的心事。
他越來越難以忍受。
罪惡感從未放過他,有時他稍有懈怠,坐在游戲機旁、電視機旁,就有沉重的嘆息,從某張豁掉牙齒的嘴巴里發(fā)出來,接著傳染,響起另外兩個和聲,一起一伏。
他很想問,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嗎?但他不能。在一輪哀于一輪的嘆息、焦慮、狂躁、憂愁、哀傷、悲痛、絕望中,徹骨的悔意始終籠罩著他,他知道這個陰影會終生跟隨他,唯其死亡才能令他解脫。
他又站著聽了一會兒炮響,聽夠了,聽出煩躁了,才扛著掃帚上樓,心想這是一把機關槍就好了,哪怕是把汽槍也算,將沉悶、不幸、衰敗擊碎。
屋里沒有“年”的痕跡,只是經(jīng)由不幸反復浸泡過的哀傷,像煮餃子的味道,在空氣里飄蕩。爺爺姥爺依照慣例觀看《一年又一年》,大片大片的紅在躍動,背景音樂亙古遙遙地唱。兩個人早已神游,枯朽的肉體只是受命于規(guī)律,才在沙發(fā)上安穩(wěn)。
他想尿尿,踱進衛(wèi)生間。奶奶正給媽媽換尿不濕,他漲紅臉趕緊退出來。他想起小時候,和小伙伴惡作劇,抓住小區(qū)里的狗狗,朝陰部吹氣,噗噗噗,狂喜地叫“母的”“母的”。生命有多神奇就有多卑劣,她只被抽走一樣東西,就沒有了“人”的起碼尊嚴和羞澀,變成一具行走的尸體。
同同悲涼地想到,奶奶來日無多,終有一天,他會接過照顧媽媽的重任,每天換三次尿不濕,洗兩次澡,把遺了屎尿的衣褲放進全自動洗衣機,聞著未被清除的臭喂她吃飯:“張口,來,啊。 ”“喝水,小心嗆著啊。 ”“乖,伸胳膊?!钡谝淮我庾R到,這個家“四個老年人,兩個中年人,一個青年人”的格局被打亂了,變成“五個病人,一個中年人,一個青年人”,作為這個梯隊最年青最健壯的一員,他將不得不在未來歲月里擔當重任。這意味著,他的理想將徹底破滅,非但沒勇氣收割妹子,還有可能打一輩子光棍。
他被這想象搞得心情敗壞,又譴責自己不能如此狹隘,便去問奶奶:“她還能好嗎?”
奶奶正煮餃子,拿鍋鏟狠狠刮入鍋底,刮了三四次,停下:“她好不好都是你媽。”
同同想說,我害怕。但沒說出聲來,他看著奶奶將餃子撈入飯盒,又把蒜水精心密封好。
二十分鐘后,他推開病室門,看到姥姥閉眼睡覺,他連叫三聲,才把她叫醒。
“我爸呢?”他問。
“不知道。”姥姥又說,“躺在這兒就變成活死人了,只能睡覺。”
她把身上的管子往身邊收了收,其中一根管子連著一只塑料袋,袋子里有黃濁的液體晃動。他沒說話,打開飯盒前先把姥姥搖起來,用熱毛巾給她擦了擦手。
他去走廓看了五次,男廁所找了三次,打電話打了二十三次,都沒有找到爸爸。他從記憶長河里打撈出一個女人,斷定他鬼混去了。他打開微信留言:
你去哪兒了?
你說陪姥姥,可姥姥一個人在醫(yī)院。
媽媽瘋了,姥姥病著,家里亂成一鍋粥,你還有心思尋歡作樂?
你是個人渣。
為了一招制敵,他把鐵證調(diào)出來發(fā)過去。他等他回擊,等啊等的,卻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他突然想到,一手托著5個病老,一手托著一個弱小,24小時照顧姥姥,還要抽時間照顧家里,爸爸一定很疲累很崩潰,6個人都在依靠他,可他能依靠誰呢?
他跳起來,跑出去,朝樓頂看去。一個模糊的身影,端立在除夕夜的萬家燈火中,一動不動。
“爸爸!”他大聲呼叫。那影子卻沒有任何回應,兩只胳膊乍開,像巨鳥騰開翅膀,朝他俯沖而下。他窒息了,絕望了:爸爸要跳樓了!
爸 爸
被驚醒時,我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覺得極不真實,十幾個人在瞳仁跟前轉(zhuǎn),虛虛幻幻,跟攝像機沒定焦似的。五秒后,我清醒過來,知道自己還蜷在狹窄的陪護床上,在黃昏的晦暗里陪姥姥。臨床的老太太再一次出現(xiàn)將死現(xiàn)象,聞訊趕來的親人把床圍了,有幾個蹦跳著去喊醫(yī)生。
“不管怎么樣,都要讓她過完這個年啊。”他們說。
醫(yī)生把老太太的嘴巴撐開,插入呼吸機,把她的腦袋捆住,戴上氧氣罩。我看到她眼里掉出幾顆老淚,她一定很痛苦,身子輕輕扭了一下,隨即被人把四腳綁了。醫(yī)生給她插上各種各樣的管子,她被人拎起來又放下,液體發(fā)出咣當咣當?shù)目枕懀缓笠磺徐o寂了。像科學家研制機器人,各種機器,各種數(shù)據(jù),短暫的騷亂之后,重新進入觀測期。
兒女長吁一口氣,隨她去鬼門關闖蕩了一回,心力交瘁。二女兒不住掉淚,“太痛苦了!”團團地轉(zhuǎn)了幾圈,拿頭在墻上撞,“讓媽走吧,別讓她這么痛苦了。”
“你說什么?”姐姐指頭戳過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媽,也是我們的媽。你不想掏錢就別掏,你不想照顧就別來。我們只有一個媽,她走了,我們就再也不能叫一聲媽了,我們就再也沒有媽了?!?/p>
以姐姐為首,集體抽泣起來,二女兒哭得尤其哀傷:“難道我不想讓媽永遠活著嗎?可你們看,她躺一年半了,不會說話沒有知覺,這樣活著沒有質(zhì)量,一定很痛苦,很痛苦!”
老太太開始抽搐,不停地抽搐,大女兒首當其沖跑過去,一把抱住她,幫助她繼續(xù)治療,其他人僵在原地,眼睜睜看她死去活來,活來死去。
我實在看不下去,走出病房。我想,挽救一個人要耗費這么多人力物力財力精力,可剝奪怎么就那么容易呢?我努力回憶,想搞清楚自己究竟弄死過多少人,數(shù)著數(shù)著就混淆了,實在是太多了。于是我宣判自己謀殺罪名成立,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那些曾被我強拉上手術臺,經(jīng)由母親陰道失掉生命的人從幽冥里潛出來,奉旨行刑,他們前拉后拽,將我拉上頂樓平臺。
黑色天幕上綴著幾顆星,一彎細細的月牙若隱若現(xiàn)。人生就像月亮一樣,只圓滿幾天,剩下各種各樣的缺陷。我的圓滿從我老婆瘋掉那天就結束了,我不得不把自己抵押,沒完沒了地償債,父母、岳父母、老婆、同同都是債主。我老婆的圓滿是兒女成雙,可現(xiàn)在她被藥物鎮(zhèn)壓,不吭不哈地流淚、掉哈喇子、拉屎、拉尿。
面對上帝的懲罰,我們只有順從,無能為力抵抗。這種順從讓人絕望,像在暗夜行走,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結果發(fā)現(xiàn)一步?jīng)]動。黑暗凝固,我沖不破:4個老人需要一個一個送終,像老太太的三女一兒一樣,我舍不得他們離開,想留他們多活幾天。可人家是三女一兒,我卻只有一個。
活著這么痛苦,還是倒了好,一了百了。
我能比她更絕決,聽從上帝的裁判,縱身一躍就再也不用痛苦了。
我動動腳趾,讓它朝前挪一步。再來一步,只要一步,我就可以徹底解脫。
我想,我沒有資格死,我還不能死。我和同同說:“我去樓頂看風景,除夕夜還真好看,到處是燈?!?/p>
他抱著我,哭得稀里嘩啦:“爸,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對不起,我不該發(fā)那個視頻。”
我打開手機看。我不能質(zhì)問他從哪里搞到的視頻,也不能向他解釋我跟那個女人的一切,又不能當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在窘迫和羞愧的雙重壓力下,我沉默了三分鐘,然后說:“回去吧?!?/p>
6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姥姥在正月初一上午11:05,目睹了臨床老太太停止呼吸。
“88歲?!彼膬号畷糜嗌洃涍@個吉祥的數(shù)字。而對于姥姥來說,她只是個參照物:照這樣活下去,她還有二十一年。就來了力氣,來了主意,吵著要出院:“讓我回去,我要回家過年。”
爸爸拗不過,找醫(yī)生商量。醫(yī)生嚴厲勸告,用可能的“嚴重后果”阻止,都被她拒絕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家里,死在親人面前?!?/p>
她說:“人一生下來就在等死,有人等一百年,有人等五十年,有人只等一天,我已經(jīng)等了六十八年,夠本了?!?/p>
爸爸從沒見過姥姥這么堅決,拗不過,只好帶她回家。一進門她就宣布:“我回來了?!毕駝P旋的將軍,和他們握手,朗聲告訴他們,鄰床老太太終于死了。
說這些的時候,她云淡風輕,也許不是裝的。她永遠不會告訴他們,老太太臨死前,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像在邀約:我先走一步,在黃泉路上等你。當時她的心揪得好疼,仿佛被她的魂魄勾住了,腳脖子一緊一緊的。
爸爸看著姥姥,姥姥在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在說“天叫午時死,等不到未時”,在說“樂天任命,順其自然”。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媽媽,說給她熬過那么多湯,說她吃鎮(zhèn)靜藥失禁了,說她有時候會好一些,能聽懂別人的話。
于是,姥姥就非要給媽媽洗澡。
奶奶說:“昨天剛洗過?!?/p>
姥姥說:“今天再洗一次?!?/p>
爸爸把醫(yī)生開的藥拿出來,用圓珠筆標注好,放在柜上。柜子上擺著爺爺?shù)乃?、奶奶的藥、姥爺?shù)乃幒蛬寢尩乃帲磥砜赡苓€會擺上他自己的藥。
他去看同同,同同正歪著腦袋看“腦梗病人注意事項”,他疼惜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想該給同同準備生活費了,也該給他準備娶媳婦錢、買房錢了。
鞭炮鋪天蓋地響起來,“年”已經(jīng)來了,正在去的路上。不管怎么吧,日子總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