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安
退休后,得以和母親“團聚”,聊天成為我們的日常。
年屆88歲的母親,精神矍鑠,記憶力特強。雖被幸福生活所陶醉,仍有不稱心的事兒。因繼父早年先她而去,多年來,輾轉于上海、武漢、廣州、深圳、珠海、安徽之間,忙于給兒女們帶孩子、忙家務,終因故土難舍,前些年還是回到這個只有8戶人家的巢湖鄉(xiāng)下——夏閣鎮(zhèn)潘王村安度晚年,孤獨寂寞是母親的一塊心病。
我雖是母親的長子,因為生父與母親性格相左,我與母親淚眼分離近60年。在我正需要母愛的時候,長輩們告訴我,你3歲(虛歲)的時候就沒有了媽媽。沒有喝夠母親的乳汁,心有不甘,與母親有著心照不宣的芥蒂。彼此雖常常默默念叨,卻因聚少離多缺乏溝通,而漸漸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但內心似有一股隱蔽的通道勾連膠著,這大概就是基因的融合物化所致。
少小,別人都有媽媽疼愛,過年有新衣、新鞋穿;可我衣衫襤褸,破舊不堪,就是在寒冬臘月里,腳趾頭、腳后跟常常裸露在外。從小學到初中、高中,直至參軍入伍,一路跌跌撞撞,不知吃了多少苦頭?;ㄩ_一春,人活一世,許多東西你可能說不清楚為什么與到底怎么了。然而,人不是因為弄清了一切的奧秘與原委才活下來的,人是因為詢問著、體察著、感受著與且信且疑著才享受了生活的真滋味。
走進這個似曾相識的村莊,鮮見兒時的伙伴,村子里多是七老八十的孤男寡女守候在寬敞的房間里與屏幕相視,顯得格外的清凈與凋零。自從母親執(zhí)意要從珠海(二弟家)回到鄉(xiāng)下獨自生活,在深圳工作的大弟出資把三間老屋修葺一新。添置了電視、冰箱、電風扇,安裝了煤氣灶、太陽能、自來水等,生活必須一應俱全,就連廁所也改造成沖洗蹲坐。偌大的堂屋墻壁被彩色和黑白相間、千姿百態(tài)的照片所霸屏,閑時與兒女子孫對視,那是母親的小清歡。遇到鄰居串門或親戚來訪,母親總會指點照片,逐一介紹并說上一段故事,顯擺中母親獲得滿足,綻放燦爛的笑容。同母異父的四個弟妹都是在這里出生長大,而后各奔東西,成家立業(yè)。
房屋寬敞,院落整齊,相鄰的樓房一家比一家高翹,可雞鳴狗吠聲幾乎沒有了,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吠聲和雞鳴聲,也少有應和。鄰里之間的逼仄巷道覆蓋著厚厚的一層腐枝濫葉,偶爾還能見到陰暗潮濕的地溝里緩慢地攀爬著蝸牛和蚯蚓,一不小心就會踉蹌趔趄,不由自主地舞起了芭蕾。人們常說“父母在,尚有來處;父母不在,只剩歸途?!睕]有什么傷痛是永遠的,就像沒有永遠的愛一樣。光陰讓人猝不及防,關于父母的故事只有越來越少的人記得,越來越少的人提及。
曾經的老屋我兒時偶有光顧,每到吃飯,當母親把桌上少許的葷菜往我碗里夾時,同母異父的弟妹們會投來異樣的眼光。那眨巴的眼睛,似乎在說,你憑什么來我們家把好東西都吃了。母親也是我的母親,只不過我和她不能天天相守,在一起生活罷了。我也是她的血,也是她的肉,更是融入到她骨頭里的牽掛。
記得五六歲的時候,正值困難時期,皮包骨的我孤苦伶仃地七拐八繞,從張華村走了近十華里的路來到母親的家。大門敞開,推開虛掩的房門,母親扎著一個印花頭巾坐在床頭,單薄的被子里裹著一個嬰兒(同母異父的大弟)嗷嗷待哺。母親看到我一聲“乖乖,你是怎么來的?”我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嘩嘩落下。母親連忙起身,從床頭柜里邊拿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后用手捏了一小團紅糖(她坐月子吃的)放在一個大瓷碗里沖上開水,饑渴難耐的我也顧不得許多,接過滾燙的碗仰頭就喝,把我燙得哇哇直叫,這是我一輩子最難忘的“甜蜜回憶”。母愛如水的潛流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常常泛起漣漪。
白天,母親忙家務,我就打下手。與母親耳鬢廝磨,促膝相視,她臉上纖毫畢現的皺紋,鐫刻著歲月的風霜。母親不識字,更不會寫字,可她驚人的記性讓我敬佩。比如常聯系的幾個子女(孫輩)和平時有求的夏閣鎮(zhèn)上出租車司機、鄰村電工,十五六個手機號碼,她會掏出手機——按鍵139……130……180地撥打。我們漫無邊際地閑聊,聊身邊人,聊親朋好友、侄媳子孫;聊祖輩脈絡、前世今生;聊左鄰右舍、親朋姻緣……聽她傾訴煩惱,同時也分享她的喜悅。炊煙繚繞,或許來自于她對我的歉疚,不止一次地重復她與父親的過往,好像這樣講出來讓我評判誰是誰非。對他們的事情,我只從鄰居和叔叔嬸嬸們那兒聽說過;小時候,父親偶爾說起都會面帶怒色,我只聽不做聲,只是像夢游一般恍恍惚惚的。
我們母子珍惜時光,形影不離,晚上也同室而臥;在相隔三步之遙的各自床上邊說邊聊,一串串秘聞軼事,浮沉泛起。說著說著,我由起初的“嗯嗯”作答到進入夢鄉(xiāng)的鼾聲回應。當我被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吵醒,母親早已備好了早餐,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你的呼聲好大,全像我的呼聲”,真是應了那句“知兒莫如母”的老話。日復一日,漫無邊際的聊天中體悟到母愛的溫情,那些融入心靈血脈的私語,算是捋清了我們母子的情感脈絡。
母親與父親的那些事兒,也輪不到晚輩們去評價。新中國成立前,父親曾是南京外公家開糖坊雇的長工,大字不識,憨厚老實,平時少言寡語,只會出粗力,且年長母親9歲。在母親12歲那年,由外公做主定了親,由此可見,母親的婚姻也是迫于壓力下的無奈選擇。父親與外公是巢縣同鄉(xiāng),父親來自青龍尖山下的一戶貧苦人家,外公外婆早年沿夏閣河挑著貨郎擔一路討飯到南京投親靠友,后來做起了茶食生意。按照當時的習俗,男女定親,彩禮按照女方年齡一歲一擔米,可爺爺張東高家境貧寒,只東拼西湊了九擔米,算把這門親事定了下來。溫柔賢惠的母親遵從父命,16歲就嫁給了父親,17歲早產一個男嬰夭折,次年生下了姐姐慶云。五年后的農歷二月初五晚上十點多鐘,我在南京市珠江路591號的茶食店(一邊是酒店,一邊是茶食店)降臨,外公王明清看是一個大胖小子(九斤半重),欣喜有加。父親祖上單傳,我的降臨無疑是張家星丁。滿月后,母親抱著我回到祖籍地張華村的時候,正趕上已過世的奶奶(湯氏)伏山之日,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到母親肚里的大頭孫子,終因我沒這個福氣,與奶奶有一面之緣(爺爺在母親未嫁來之前就已離世)。
母親雖沒有文化,嘴甜心善,能說會道。修長的身材,清純的相貌,方圓十里算得上出眾。有鐵姑娘之稱的老紅旗公社主任、女勞模楊桂芝,對母親十分器重,有意培養(yǎng)她作為大隊婦聯主任人選。父親既要干農活,又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孩子,對母親整天忙于外出開會、學習,參加公社和生產大隊里的社會事務反感抵觸。久而久之,矛盾升級,抽打辱罵成為家常便飯,最終鬧得離婚收場。母親也算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婚姻法》(1950年4月13日頒布)的踐行者和獲益人。
在我之后,母親又生下一個妹妹不幸夭折。父親與母親離婚后,為了把我和姐姐撫養(yǎng)成人,終身未娶。70歲那年,他在購買自己壽材的同時,也為母親準備了一副。農村殯葬改革漸嚴,父親就把壽材賣了補貼家用。2006年10月18日清晨,父親在無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安然離世,享年84歲。母親經人介紹嫁給了鄰鄉(xiāng)燒窯師傅王秀群(繼父),先后生下兩男兩女四個孩子,如今生活都很幸福。父親生前唯一的愛好就是打打小麻將。在一個煙雨朦朧的日子,母親念及曾經夫妻一場,杵著拐棍來到父親的墳前,燒(捎)去萬千紙錢,這也讓我對母親的敬畏感油然而生。那些丁點兒小事累積的人生,滋味各異,咀嚼不夠。歲月如歌,以寬容作曲吧。內心通透干凈了,萬物柔軟溫暖。這輩子無論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發(fā)生過的事實已無法改變。
白駒過隙,時光如水。諸多的“昨夜星辰”,浩若銀河;或明或暗的星星點點,都是母親和我心中的軟肋;經過歲月的濯洗,那些記憶的底片已漸褪色。
慢慢時間長河,生命不過一瞬。一切過往,皆為序章。母親是生命之源,是遮風擋雨的屋頂,任何時候都有一種神性光輝的存在。人生中的那些不幸和遭遇,在母親面前,還有什么不能釋懷的呢?如今與母親在一起,陪伴對她來說就是最貼心的溫暖。兩個老屋,一個是我曾經居住的老屋,如今已不復存在;可母親所住的老屋讓我在晚年有了歸宿感。
寒冬臘月里,能和母親靠在山墻跟下曬曬太陽,聊聊家常,充盈于天地之間,內心充實,多么的愜意。母親養(yǎng)育了我,我陪母親變老,但愿無愧我心。春風化雨,歲月靜好。母親耄耋,我已年邁。忘記昨天,過好當下,明天再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