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記面館

佟掌柜

這是1939年冬季的一天，麻城被日軍統(tǒng)治已三月余。黎明時分，天還沒亮透，城北的“楊記面館”就開了店門。面館老板娘楊氏有個很好聽的乳名叫“幺姑”，她本不姓楊，姓趙，因為嫁給楊家的男人便隨了夫姓。沒人見過她男人，她只說男人在十幾年前就離了家，不知去了哪里，那年月兵荒馬亂的，這實不是什么稀奇事。

楊記面館三個人經(jīng)營，幺姑做捶魚面兼跑堂，張嫂打掃衛(wèi)生也兼跑堂，還有個年輕的后生管采買和炒菜。幺姑的“捶魚面”做得地道，滑嫩清香，再加上她對每個食客都客客氣氣，細語輕柔，生意一直很紅火。開業(yè)初期，有男人借著酒勁想打幺姑的主意，都沒得手。沒多久就沒人敢隨意在店里放肆了，街里傳說，那后生的手勁驚人，可能從小練過武功。店里的生意并沒有因為這些事受到多大影響，男人們有的喜歡看幺姑那張俏臉，有的愛看幺姑的手。幺姑長得俊，眉眼線條柔和得像遠山和秋水，咋看咋讓人覺得順眼。幺姑的手細而長，無論是將鮮魚肉搗成糊狀揉進面里，還是將薯粉粘于面團、將面團搟成面皮，兩只手都像在那兒舞蹈，很具有節(jié)奏感，忽輕柔忽有力。

離麻城不遠的張家山，地處偏僻狹道，入而忽然開朗，背倚高山。張家山有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小院不遠處是個打麥場。幺姑打開店門開始忙活的時候，打麥場上百余名戰(zhàn)士正在熱火朝天地訓(xùn)練著。鄂東抗日游擊隊第五大隊大隊長張體學(xué)，嘴里叼著煙斗，腰上挎著雙槍，從那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出來，急匆匆地往麥場走來，警衛(wèi)員虎子緊緊跟在他后面。

“虎子，你一會兒去趟麻城，聽說鬼子要來掃蕩，你去交通站，看看那邊有沒有什么具體的消息。政委好幾天沒睡囫圇覺了，和同志們挨家挨戶動員群眾堅壁清野。我們一定要保證在鬼子掃蕩前讓百姓全部撤離，絕不能讓鬼子的掃蕩行動得逞。”

“好，我這就去，正好上次帶回來的捶魚面吃沒了?！被⒆哟饝?yīng)著，話還沒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

“回來，看把你急的，把張大爺家的孫女帶上，給你打個掩護，城里漢奸鬼子像瘋狗似的，一定要注意安全?！?/p>

已近晌午，楊記面館的客人多了起來，食客幾乎占滿了每張桌子?！芭殴谴肤~一碗”“雞湯捶魚三碗”，張嫂唱單的聲音和飯廳里嘈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面湯的熱氣和酒香在飯廳大堂飄來蕩去。幺姑雙手不失閑地忙碌著，眼睛時不時地四處觀望。

這時，門口走進三個客人，頭前兒的那個是面館的?？停艟l(wèi)政府警備隊副隊長陳三;后面兩個幺姑不認識，從陳三畢恭畢敬的表情看，絕非善類。幺姑招呼后生看住滾開的湯鍋，洗干凈手，摘下圍裙撫平藍布碎花小褂上的褶子，抿了抿有些散亂的發(fā)絲，迎了出去。

“陳隊長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辩酃冒档乩锎蛄筷惾龓淼目腿?，他們雖然都身著便衣，但從腳上穿著式樣一致的軍靴上，判定這兩個人是日本人。

“張嫂，快，把包間的桌子好好擦擦，上壺好茶伺候著?！辩酃猛祥L了聲音，對張嫂吩咐道。

陳三一反往常色迷迷看幺姑的眼神，領(lǐng)著兩個客人直奔包間，邊走邊對幺姑說：“炒幾個拿手菜，不要酒，排骨捶魚面三碗，要快，還有要事，吃了就走?！?/p>

張嫂仔仔細細擦好桌子，沏上一壺上好的龍井退了出來。陳三站在門口望了望，看張嫂走遠關(guān)上房門，退回座位和兩個日本人低語。

包房隔壁，幺姑將一只碗扣在薄薄的墻板上，聚精會神地聽著。張嫂端著擺了四個菜的食盤，走進幺姑所在的房間，努努嘴。幺姑點了點頭，將碗交給張嫂，端著食盤走出房間，敲了敲包間的門，房里的三個人立刻閉上了嘴。

“進來?！标惾傲寺?。

“陳隊長，您也不給幺姑介紹下這兩個貴客，以后還想指望貴客多多捧場小店呢?！辩酃猛崎_門走進包間，將菜擺在桌子上，眼神挨個兒從三個人臉上掠過，語帶嬌嗔地言道，“今天這頓幺姑請客，幾位要是吃好了，以后一定要常來?！?/p>

坐在陳三旁邊的客人正襟危坐，未發(fā)一言，可眼睛卻在幺姑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陳三心里偷偷罵了句“老色鬼”， 站起身來對幺姑介紹道：“這位是中井中佐，這位是渡邊先生?！?/p>

幺姑瞪大了眼睛，很是驚訝地對二人言道：“早上聽窗外的喜鵲喳喳叫，我就想今天一定有貴客光臨，喜鵲果不欺我。我叫后廚再炒幾樣拿手菜，您二位品嘗下我們店的手藝。幺姑可不是自夸，這麻城百十個店家，無論‘捶魚面還是家常菜，我楊記是最地道的，陳隊長您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陳三想著上次他來吃飯，臨走的時候幺姑偷摸揣到他兜里的五十大洋，一個勁兒點頭附和著。

小虎和張大爺?shù)膶O女趕了大半天山路，下晌進了城。

幺姑揉了揉酸痛的后腰，又把客人要的幾碗面下到鍋里，心想今天得早點關(guān)店，讓后生在傍晚時出城。正思忖著，虎子和張家孫女走進店里。張嫂看兩個人進了門，大聲喊道：“幺姑，侄子和侄媳婦來了?！比缓蠼舆^張家孫女的布包，“走一天累壞了吧，快到后院，讓你姑給你倆煮碗面。”

幺姑和小虎走進后院最里一間屋子，張家孫女坐在后院天井的石礅上給他們把風。

幺姑把中午偷聽來的情況詳詳細細說給虎子，又將備好的“捶魚面”裝進布包，紅著臉問虎子：“他還好嗎？”

“嫂子，您放心，隊長好著呢。咱大隊已經(jīng)做好了對抗鬼子掃蕩的準備，絕不會讓他們得到一點兒糧食，傷害一個百姓。您這消息太重要了，我們馬上出城，半夜前趕回去?！?/p>

第三天，日軍集結(jié)麻城附近駐扎的數(shù)千兵力，分三路“掃蕩”黃岡大崎山區(qū)。

早在頭一天，第五大隊政治部及后勤的戰(zhàn)士們，就帶領(lǐng)著張家山的群眾向深山轉(zhuǎn)移了。張體學(xué)則帶領(lǐng)五大隊的作戰(zhàn)部隊，埋伏在鬼子進山的必經(jīng)之路，以阻擊撲空后不甘心的敵人，給政委和撤離的群眾爭取更多的時間。

浩浩蕩蕩的日軍開進張家山，除了空蕩蕩的房子，一個人影都沒看到。中井看此情景，氣急敗壞地大喊了幾聲“八嘎”，然后命令部隊搜山，一定要把第五大隊消滅。日軍就要走進第五大隊埋伏圈的時候，中井命部隊停下來。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舉起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張體學(xué)看得真切，給身邊的虎子使了個眼色，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⒆狱c點頭，帶了兩個戰(zhàn)士悄悄從他們埋伏的林子里繞了出去。

中井的望遠鏡里出現(xiàn)了幾個人影，后背都背著鼓鼓囊囊的袋子，在山路上艱難地行走。中井略一思索，收起望遠鏡，命令部隊全速前進。日軍眼看著要追上那幾個人影，突然目標消失了?！芭尽?，遠處傳來一聲槍響，還沒等日軍反應(yīng)過來，隱藏在大樹上的狙擊手，一槍把中井打下了馬。日軍看指揮官中槍，像發(fā)瘋了一樣，仗著兵多槍多，吆喝著朝槍聲響起的地方撲過來。山路兩側(cè)的密林同時槍聲大作，將日軍的火力死死地控制在包圍圈內(nèi)。不到一個時辰，幾百具日軍的尸體留在山野里，等他們好不容易沖上山坡，哪里還有五大隊的蹤影。“砰、砰、砰”，正在這時候，一個日本士兵引爆了五大隊撤退前埋在山坡上的地雷，一連串的巨響直沖云霄。

幺姑這幾天心一直懸著，心里祈禱了無數(shù)次。這天晚上，陳三和渡邊來到楊記面館，一進門就喊：“幺姑，快弄幾個好菜，上幾壺好酒，我要與渡邊太君共醉，也許以后你就看不見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