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片陳年的樹葉,拜訪春天的舊址
我們的手記里
夾著睡著了的,小小的故鄉(xiāng)
向南,筆下的暖色洇開來
在林梢,在塘前,在我恍惚的倒影中
是這樣青石板的街道,雨水掛滿屋檐
天空越來越輕
接下來杉葉細細
筍長得比人高了,刺蘼在籬笆上開花
淡而又淡的燕子的翅影
掠過彼岸
你來不及看見
就像此刻,我對著窗簾上的植物圖形
暗自走神
被熟稔的中原的風(fēng),和無邊的夜色
一點一點抱緊
小板鎮(zhèn)上天門縣河的南岸是外婆的家,也是我的出生之地,五歲之前,我的大半時光在這里度過。
我出生時正值夏天,那時外婆會用木盆接滿水,在門前陽光下曬一下午到溫?zé)?,黃昏時端進堂屋給我洗澡,整個幼年夏天皆是如此。入夜,外婆搖著芭扇給我講故事。那時夜不閉戶,我們在床帳里說話,偶爾誰家的孩子從前門進來,嬉鬧著穿過堂屋。外婆問是哪個,他們一邊應(yīng)答一邊追逐著從后門跑遠了。
“野人嘎嘎”是楚地經(jīng)典民間故事,外婆夜復(fù)一夜地講給我聽,而我也百聽不厭,總是摟著她的胳膊央求,再講一遍,再講一遍吧。多年之后,我無比懷念講這個故事的人,而這故事再度回憶起來卻思之極恐,我是斷然不會把“野人咯吱咯吱地嚼著弟弟的手指頭,對姐姐說自己吃的是胡蘿卜”這樣的黑童話,講給我上幼兒園的孩子聽的。 而作為睡前故事,外婆給我講時只當尋常,沒有大人嚇唬小孩兒的意思,年幼的我聽著也并無恐懼之心。正如楚地方言大多溫柔欠缺,狠勁有余,大人日常責(zé)備孩子,往往抽筋剮皮砍腦殼的一通惡罵,仿佛越罵會越皮實一樣?;蛟S是她這一生對苦難、殘忍已習(xí)慣到麻木,而我因未經(jīng)世事而沒心沒肺,及至成人才后知后覺?!耙叭烁赂隆钡墓适驴诙鄠鳎惆榱思亦l(xiāng)一代代人成長,如今漸漸成為歷史。
外婆也常對我講起,她此生歷經(jīng)的諸多苦楚,她夭折的兒女們。她最小的女兒君華,生得好看伶俐,才剛會說話,便天天哭著喊餓。某個冬日,外婆干活歸來,又聽到君華聲聲哭餓,已是焦頭爛額的外婆把君華放在爐火邊取暖,連忙去煮那一鍋清湯寡水,聽到厲聲哭喊只當君華還是因為餓,再來看時君華雙腳已被爐火烤著,連忙抱起她把腳浸進水缸,可是一經(jīng)觸碰便皮肉脫落,露出森森腳骨。君華本就因饑餓嚴重營養(yǎng)不良,小小的身子哪經(jīng)得起這般摧殘,很快感染不治,離開了這個她匆匆而來卻飽嘗饑餓和痛苦的世界。
君華的死是外婆最大的痛楚。我出生后,外婆覺得我酷似君華,認為是君華再來投生,對我無比偏愛。她一生辛勞,卻始終整潔得體,照看我細致入微。記得每年端午前梔子初開,外婆清早給我梳好兩根辮子后,一邊辮梢插上一朵梔子花,我歡天喜地跑去找伙伴玩。街上有一戶人家,院子里的梔子樹年年枝繁葉茂花開旺盛,外婆會牽著我去串門,順便要些花回來給我戴。母親則讓我自己去討。那家大人極為和氣,夫妻倆說笑間摘下一大捧帶著青枝翠葉的花骨朵,我在樹下仰著頭看,手里攥不下,他們便教我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兜著回家,那家的伯伯還特意提醒我不要被他女兒撞見。有次剛出了院子,轉(zhuǎn)角迎面碰上他家女兒放學(xué)歸來,她一眼瞥到我裙子里的梔子花,板起臉攔住我盤問,我張口結(jié)舌、窘迫無比。記不起被她在那個巷子里堵了多久,最后還是放我走了。外婆把這些花骨朵放在堂屋桌子上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海碗里養(yǎng)起來,穿堂風(fēng)飄過,滿屋子的香氣。
祖母家門前也有一棵梔子樹,但是記憶里未見開花。那時有個比我大些的男孩子經(jīng)常來找我玩,他說他會用泥土做花盆,我只要折一些枝條給他,他可以給我種出很多棵梔子樹來。那段時間,我們每天一起和泥巴做花盆,那棵梔子樹快被我折成光桿了,我們也沒有種活一棵樹苗。祖母心疼她的樹,一看到那個男孩來就趕他走,對我說他是個小騙子,就是為了和我玩哄我的。但他還是偷偷地來找我,于是我問他是不是騙人,他面有窘迫,但還是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能給我種出梔子樹來。我們躲在屋后樂此不疲地一起和泥種樹。直到有一天,他特意來向我告別,說在外地工作的父母要接他上學(xué)去了,他的語氣竟很是不舍。他脾氣好又有耐心,也有始終,長大之后應(yīng)該是個溫和多情的男人吧。
祖母的家在汪垸鄉(xiāng)下。父親在外地工作,后來母親也跟著調(diào)離家鄉(xiāng)。父親每次回鄉(xiāng),必定把我從外婆家?guī)ё咚偷阶婺柑?。父母不在身邊,堂兄弟姐妹多,被忽略自是難免。有時在野地里瘋跑半天,黃昏返回時被惡犬攔住去路不敢回家,一直到天黑下來也沒有人來找我。也曾因為怕尿床看人臉色,深夜自己獨自去屋后,返回時門已被拴上。又冷又怕,拍門許久,才有人來開門說,哦,把你忘了啊。
成長是一場孤獨的旅行,看見與慈悲是魔法。為此我無比感激小叔。那個下午,我被門檻絆了一跤,手臂磕到殘磚上血流不止。我哭著去找正在打牌的祖父,他不耐煩地呵斥我走開。家中無人理會,疼痛和絕望促使我站在屋前號啕大哭。忽然,在外地上大學(xué)的小叔如救星般出現(xiàn)了。他是父親的堂弟,剛放暑假歸來,聽到哭聲,連忙放下行李趕來抱起我,一邊幫我止血一邊安慰我,我摟著他的脖子放聲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他抱不動了,好言哄我下來,我執(zhí)意不肯松手,他只好無奈微笑著繼續(xù)抱我,直到我哭累了抽抽搭搭睡著。
好在那時外婆因為不放心,經(jīng)常走遠路來看我,她并未裹小腳,這一路也不算太辛苦。當她看到頭發(fā)蓬亂、衣服臟破的我時,執(zhí)意要接我回去。于是我們再一路步行走回街上。途經(jīng)一段長長的農(nóng)田,初夏時田埂邊豌豆已經(jīng)收過,仍有零星顆粒遺留在地里,不時還有黃鼠狼出沒。我高興地和外婆說著話,一路走一路撿豌豆,把口袋裝得滿滿的,回到家里一把把地往外掏出來,外婆給我炒了一碟油鹽豌豆,成為兒時記憶里最美味的食物。
和豌豆的記憶相隨而來的,是兩筐裹著濕泥的毛芋頭。某一天,母親抱著我離開小板去荊州,遠遠聽到身后有人口齒不清地“啊啊”叫喊,我在母親肩上轉(zhuǎn)過頭去,看到聾舅爹挑著扁擔(dān)追趕而來。原來他聽說我們要走,擔(dān)心一去不再回來,連忙去地里挖了兩擔(dān)毛芋頭,要給我們帶上。那些毛芋裹著濕泥堆滿了籮筐,母親一再謝絕他的好意,說抱著孩子拖著行李實在是帶不了,他急得比手畫腳滿臉通紅。他是外婆最小的弟弟,幼年生病打錯抗生素導(dǎo)致失聰,治療不及時失去了語言能力,而老家人迷信的說法是他清明節(jié)跟著長輩上墳時踩死了一窩小老鼠所致。他無法表達自己,一生受盡欺凌,我曾親眼看見他兒媳婦用鋤頭把他的耳朵打出血,我?guī)е鴦倢W(xué)會說話的弟弟和那個女人在曬谷場上對罵。他別無長物,這兩筐芋頭是他能給我們的最大饋贈,我至今記得他光著腳一身泥巴挑著兩筐芋頭追來的樣子,我永遠忘不了他被拒絕后著急失落的眼神。那是我此生見他的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聾舅爹的晚年是怎樣的情形。只是許多年之后,我會忽然想起,曾和小伙伴們在祖母家屋后的杉樹林里玩,偶爾闖入某間被廢棄的小破屋,從明亮陽光之下進入暗室,一時看不清楚,好奇湊近之際,忽然被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頓時嚇得我魂飛魄散。一位垂老之人躺著,卻用盡氣力扣緊我的手腕,問我叫什么名字,是誰家的孩子,我邊哭著驚惶掙脫邊告訴她,哀求她放我走。她終于放開我,我再也不敢邁進此屋一步。而膽大的伙伴們歡笑著驚叫著跑進跑出從她床邊擦身而過,以不被她抓住為勝利。小孩子無知亦無憫垂死之人的痛苦、恐懼與深深的孤獨,只把這當作一種“探險般的游戲”。她被家人放在這里等待死亡,還有的老人選擇了更慘烈的方式。沒有一種叫作臨終關(guān)懷的東西,讓他們感到在這世上被真正地愛與接受。
小屋里光線黯淡,一縷光柱透過縫隙投進來,灰塵在其中喧囂翻騰。天色黑下來,它們消失得干干凈凈,仿佛從未存在。一切都是那么尋常而又微不足道。孩子們各自回到家里,圍著堂屋的桌子吃飯,嘰嘰喳喳說著一天的見聞,梁上的燕子也回來了,在窩里擠作一堆啁啾呢喃。
燕子飛去的時候,外婆會帶著我在屋后河堤上掃落葉。風(fēng)呼嘯著吹過林間,葉子嘩嘩作響,外婆忽然停下來說,這是在過陰兵。我問,陰兵是什么,她說,有一個隊伍走過去了,我們是看不見的。我茫然四望,便也不再多想。百鬼夜行,哪個努力長大起來的孩子會長久凝視深淵呢。多年后看到《紅樓夢》里劉姥姥說,“我們的孩子,會走了,那個墳圈子里不跑去。一則風(fēng)撲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身上干凈,眼睛又凈,或是遇見什么神了”,不禁想起小時候,在野地里和小伙伴們瘋跑一天下來,出一身汗吹一場風(fēng),發(fā)高燒到說胡話出現(xiàn)幻覺,甚至看到滿地的小怪獸亂跑,大人在床邊喊一場魂,過兩天也就恢復(fù)了元氣。
百味交織的童年,唯有自然是最好的療愈之所。春風(fēng)拂過時遍地的油菜花,籬笆旁的野薔薇,橋畔的桑椹,池塘邊被翻起來的菱角,掛在夏夜床帳中玻璃瓶里的螢火蟲……都如珍寶,帶給我無比的安寧與歡愉。而我也像一株野生植物,經(jīng)過外婆的懷抱,穿越了天門縣河滋養(yǎng)的歲月,倔強地長大。
作者簡介:燕燕,本名張艷,筆名水邊。1978年生于湖北天門,系中國石化作協(xié)會員,復(fù)州詩社秘書長。有多種詩文散見于各類媒體、刊物。
(《鴻漸風(fēng)》微信公眾號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