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齊風·東方未明》新釋

劉洪濤

《詩經(jīng)·齊風》中有一篇《東方未明》，一共三章，每章四句，內(nèi)容比較簡短。但是這首詩的主旨，二千多年來一直都沒有研究清楚。究其原因，是對第三章的一些關(guān)鍵字詞沒有正確理解，導致對文義的整體把握出現(xiàn)偏差。故本文先詳細疏通文義，然後在此基礎(chǔ)上來探討這首詩的主旨。

爲讀者閲讀方便，我們先把《東方未明》全詩抄寫於下，再詳細討論其字詞。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第一章“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鄭玄箋：“挈壺氏失漏刻之節(jié)，東方未明而以爲明，故群臣促遽，顛倒衣裳。群臣之朝，別色始入?！卑脆嵐{本自《詩序》：“《東方未明》，刺無節(jié)也。朝廷興居無節(jié)，號令不時，挈壺氏不能掌其職焉。”所謂“挈壺氏失漏刻之節(jié)”“挈壺氏不能掌其職焉”，大概是因爲誤解第三章“不能辰夜”一句的含義而有此説，不可信。説詳下文。如果單看字面意思，這兩句詩其實只描繪了一個場景，即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一個人因爲急於起床而穿錯了衣裳。鄭箋點出“促遽”二字，是非常準確到位的。至於爲什麼如此“促遽”，則在下兩句詩中給出答案。

“顛之倒之，自公召之”，鄭箋：“自，從也。群臣顛倒衣裳而朝，人又從君所來而召之。漏刻失節(jié)，君又早興。”“自”字在此當爲表示原因之介詞，應(yīng)該翻譯爲“因爲、由於”，鄭箋誤。這種用法在古書中很常見。《易·需·象傳》“需於泥，災(zāi)在外也。自我致寇，敬慎不敗也”，孔穎達疏：“自，由也?！薄妒酚洝む嵤兰摇罚骸白詴x文公之過無禮，故背晉助楚?！薄肮?，鄭箋訓爲君，其實應(yīng)該訓爲官府。《詩·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毛傳：“公，公門也?！边@兩句詩是説這個人之所以如此促遽，以致穿錯了衣裳，是因爲官府召喚他，有公事要辦。由此可知，詩人所描述的很可能是一位官吏。鄭箋因爲誤解“自”字含義，遂誤認爲“顛之倒之”與“自公召之”所述爲二事，是不正確的。朱熹《詩集傳》：“或曰： 所以然者，以有自公所而召之者故也?！被蛘h得之。

《荀子·大略》：“諸侯召其臣，臣不俟駕，顛倒衣裳而走，禮也。《詩》曰：‘顛之倒之，自公召之。’”古人引《詩》多斷章取義，此即其一例，不能據(jù)此認爲“公”指諸侯。這位官吏著急忙慌，以致穿錯衣裳，本是極其不合禮儀的事情，但《荀子》卻説“禮也”，是因爲這是勤勞公事的表現(xiàn)，值得肯定。由此可以看出，詩人所持很可能是肯定和稱贊的態(tài)度，而非《詩序》所説的“刺”。

第二章“東方未晞，顛倒裳衣。倒之顛之，自公令之”，毛傳：“晞，明之始升。令，告也?！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晞?wù)?，昕之假借?！墩h文》：‘昕，旦明(段玉裁謂當作“且明”)日將出也。讀若希?！颗c晞一聲之轉(zhuǎn)，故通用?！稄V雅》：‘昕，明也?！缎栄拧罚骸疅{，晞也?！开q焮也。傳知晞即昕，故以爲明之始升?！瘪R説是。此章與上章同義，只是把“明”“召”換作同義之“晞”“令”，又變換詞序，以求變韻。

第三章“折柳樊圃，狂夫瞿瞿”，毛傳：“柳，柔脆之木。樊，藩也。圃，菜園也。折柳以爲藩園，無益於禁矣。瞿瞿，無守之貌。古者有挈壺氏以水火分日夜，以告時於朝?！编嵐{：“柳木之不可以爲藩，猶是狂夫不任挈壺氏之事?！笨追f達疏：“此言折柳木以爲藩菜果之圃，則柳木柔脆，無益於圃之禁，以喻用狂夫以爲挈壺之官，則狂夫瞿瞿然不任於官之職?！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氨纫?。瞿瞿，驚顧之貌。折柳樊圃，雖不足恃，然狂夫見之，猶驚顧而不敢越。以比辰夜之限甚明，人所易知，今乃不能知，而不失之早則失之莫矣。”毛傳、鄭箋、孔疏認爲“折柳樊圃”一句是比，而朱熹認爲“折柳樊圃，狂夫瞿瞿”兩句都是比，恐怕都是不正確的。這兩句詩應(yīng)該都是賦。要真正弄清楚這兩句詩的原意，關(guān)鍵在於要正確理解“瞿瞿”和“狂夫”二詞的含義。

“瞿瞿”一詞也見於《詩·唐風·蟋蟀》，一共三章，章八句。全詩內(nèi)容如下：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毛傳把“瞿瞿”“蹶蹶”和“休休”分別解釋爲“瞿瞿然顧禮義也”“動而敏於事”和“樂道之心”。但是三者爲對文，根據(jù)訓詁學對文同義的原理，它們的意思應(yīng)該相同或相近，毛傳失之。聞一多認爲三者都是敏疾之義：“《爾雅·釋訓》：‘瞿瞿、休休，儉也?！喟福骸畠€’與‘嬐’通?！墩h文》：‘嬐，敏疾也?！啮?、休休爲敏疾，與‘蹶蹶’訓敏正同。”(1)聞一多： 《詩經(jīng)通義乙》，《聞一多全集》第四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8頁。按聞?wù)h甚是。這裏再略作一點補充。

第一，《爾雅》本身就是《詩》《書》等故訓資料的彙編，所以上揭《釋訓》文實際上就是《蟋蟀》詩的故訓。郭璞《爾雅》注説“皆良士節(jié)儉”，把“儉”解釋爲節(jié)儉雖然不對，但其“良士”二字足以説明二者的淵源關(guān)係?！对娦颉吩唬骸啊扼啊?，刺晉僖公也。儉不中禮，故作是詩以閔之，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币伞对娦颉匪h是根據(jù)上揭《爾雅·釋訓》文，而又把“儉”誤解爲節(jié)儉，因節(jié)儉不合於禮，故曰“儉不中禮”。如果此説可信，可證把“瞿瞿”訓爲義爲敏疾之“儉”是源自上古的通行舊説，毛傳等因不能正確理解這一舊説，才另立新説，實不可信。

第二，《蟋蟀》詩每章前四句都是勸人及時行樂，但後四句話鋒一轉(zhuǎn)，又告誡人不可過分享樂，荒廢正事。清人方玉潤對此有較好的概括，其説曰：“其人素本勤儉，強作曠達，而不敢過放其懷，恐耽逸樂，致荒本業(yè)。故方以日月之舍我而逝不復(fù)回者爲樂不可緩，又更以職業(yè)之當修勿忘其本業(yè)者爲志不可荒。”(2)方玉潤： 《詩經(jīng)原始》，中華書局，1986年，第252頁。跟《蟋蟀》詩同名且有淵源關(guān)係的另一首《蟋蟀》詩見於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耆夜》，(3)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第63～71、149～154頁。是西周初年殲滅黎國後在文太室舉行飲致禮時周公所作的詩，有學者認爲其主旨是告誡百官要勤勉無逸，跟《尚書·無逸》一樣，反映的是周公的無逸思想。(4)吳新勇： 《清華簡〈蟋蟀〉及其所見周公無逸思想》，《史學月刊》2012年第4期，第129～131頁。據(jù)此，把“瞿瞿”等訓爲敏疾或其引申義勤勉，在文義上都是非常合適的。

第三，“瞿瞿”可訓爲勤勉，是敏疾的引申義，因爲積極方面的行事敏疾實際上就是勤勉無逸，二義相通?！端貑枴れ`蘭秘典論》“消者瞿瞿”，王冰注：“瞿瞿，勤勤也。”《新唐書·吳湊傳》：“湊爲人強力，劬儉瞿瞿，未嘗擾民?！薄佰尽薄皟€”和“瞿瞿”都是勤勉之義。上古音“劬”屬群母侯部，“休”屬曉母幽部，二字音近古通?！犊脊び洝すと恕贰胺蚪侵?，蹙於而休於氣”，鄭玄注：“休，讀爲煦?！薄办恪迸c“劬”都從“句”聲。疑表敏疾、勤勉義之“休”“劬”二字很可能記録的是同一個詞。如果此説可信，則《新唐書》“劬儉瞿瞿”一句很可能就是化用上揭《爾雅·釋訓》文。

由以上論述可知，《蟋蟀》詩之“瞿瞿”確實是敏疾或勤勉之義。弄清楚《蟋蟀》詩“瞿瞿”的含義，《東方未明》詩“瞿瞿”的含義也就能迎刃而解了?？追f達疏：“《蟋蟀》云‘良士瞿瞿’，瞿爲良士貌，故傳云‘瞿瞿然顧禮義’。此言‘狂夫瞿瞿’，謂狂愚之夫，故言‘瞿瞿，無守之貌’，爲精神不立，志無所守，故不任居官也?！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説文》：‘瞿，鷹隼之視也?！窃娨?。瞿瞿蓋之假借?！墩h文》：‘，又視也。從二目。讀若拘，又若“良士瞿瞿”?！郑骸e目驚然也?！郑骸?，走顧貌。’音義並與相近?！盾髯印し鞘印贰啮娜弧?，楊倞注：‘瞿瞿，瞪視之貌?！喈敔懼俳?。凡人自驚顧皆曰，借作瞿瞿，故《唐風》言良士之顧禮義曰‘瞿瞿’，此詩言狂夫之無守亦曰‘瞿瞿’?！倍h雖然不同，但都認爲兩個“瞿瞿”意思相同，應(yīng)該是可信的。《蟋蟀》《東方未明》二詩主旨相近，後者首章、二章所述前人以“促遽”二字概括之，非常準確。此可證《東方未明》詩之“瞿瞿”也是敏疾之義。

再來看“瞿瞿”之主語“狂夫”。根據(jù)“瞿瞿”爲敏疾、勤勉之義，我們認爲“狂”也應(yīng)訓爲疾?！冻o·九章·抽思》“狂顧南行，聊以娛心兮”，王逸注：“狂，猶遽也。”重言曰“狂狂”?！都崱啡肼曀庬嵕挚`切戄小韻：“狂狂，犬走皃?！庇肿鳌皞U俇”?！稄V雅·釋訓》：“俇俇，勮也。”王念孫疏證：“《楚辭·九歎》‘魂俇俇而南行兮’，王逸注云：‘俇俇，惶遽之貌?！抉R相如《長門賦》‘魂迋迋?cè)粲型觥?，‘迋’與‘俇’通。梁鴻《適吳》詩‘嗟恇恇兮誰留’，‘恇’與‘俇’亦聲近義同?！?6)王念孫： 《廣雅疏證》，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第181頁?！墩撜Z·子路》：“子曰：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爲也。”何晏《集解》引包咸曰：“狂者進取於善道，狷者守節(jié)無爲，欲得此二人者，以時多進退，取其恒一。”由此可知，“狂夫”是指行事急疾、恒定專一之人。詩人大概看到主人公爲勤勞公事而行事急疾、恒定專一，所以才取名曰“狂夫”，並非貶義。舊説多以貶義解之，例如孔疏解爲愚癡之人，認爲指挈壺氏；宋人朱熹、楊簡解爲輕狂之人，前者認爲是泛指，後者認爲指公即君；(7)楊簡： 《慈湖詩傳》，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本，迪志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卷七，第7～8頁。余冠英、高亨、晁福林等解爲狂妄之人，前二者認爲指監(jiān)工，後者認爲指公使；(8)余冠英： 《詩經(jīng)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101頁。高亨： 《詩經(jīng)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32頁。晁福林： 《從上博簡〈詩論〉看〈詩·齊風·東方未明〉的“利詞”》，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編： 《史學新論： 祝賀朱紹侯先生八十華誕》，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19～228頁；收入氏著： 《上博簡〈詩論〉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763～772頁。下文所引晁説皆出該文，不再出注。黃懷信解爲瘋狂之人，因解“公”爲主人，所以認爲“狂夫”指農(nóng)夫或奴隸；(9)黃懷信：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解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94～96頁。皆不能正確理解“狂”字的意思，又受到《詩序》的影響，都是不正確的。聞一多認爲指女子的丈夫，全詩是以女子的口吻寫的。(10)聞一多： 《詩經(jīng)通義乙》，又《風詩類鈔乙》，俱見《聞一多全集》第四冊，第225、505頁。其説有理?！读信畟鳌まq通傳·楚野辯女》：“大夫曰：‘盍從我於鄭乎？’對曰：‘既有狂夫昭氏在內(nèi)矣?！恕翱穹颉笔桥訉ζ湔煞蛑Q。《詩·鄭風·褰裳》“狂童之狂也且”，狂童是女子對情人之稱。因爲急疾恒一，故稱爲狂；因爲未婚，故稱爲童?！稏|方未明》詩指已婚之丈夫，故稱爲狂夫。下文所引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簡《孔子詩論》喜歡把同類之詩放在一起評論，《東方未明》和《將仲子》是放在一起評論的，《將仲子》是以女子的口吻寫的情詩，則《東方未明》也可能是以女子的口吻寫的詩。這兩點對聞一多的説法都是有利的。(11)黃康斌、何江鳳： 《從〈孔子詩論〉探討〈齊風·東方未明〉之本義》，《廣西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第84～85頁。

再回過頭來看“折柳樊圃”。舊説一般把“樊”看作動詞，讀爲“藩”，認爲“折柳”與“樊圃”是手段與目的的關(guān)係，之所以折柳，是爲了藩圃。至於“折柳藩圃”的原因，則有不同的解釋。例如聞一多認爲是“防閑其妻”，“有不放心之意”，(12)聞一多： 《風詩類鈔乙》，《聞一多全集》第四冊，第506頁。張啟成認爲是盡到做丈夫的一些責任和心意。(13)張啟成： 《〈東方未明〉本義述評》，《貴州教育學院學報(社科版)》1998年第4期，第70頁。也有人把“樊圃”看作名詞，作“折柳”的地點補語，相當於“折柳於藩圃”。例如晁福林認爲，這兩句詩意思是“狂夫大睜兩眼卻不管不顧地弄折了樊籬上的柳”，並解釋周代小官“住宅當以藩籬爲牆，而藩牆裏面可以種些菜，其院落亦即菜圃。到其室屋之前要入藩過圃方可”，“召令之使急於傳達命令，急忙入藩籬，將以柳紮編的樊都弄折了，還瞪著眼睛大聲喊叫”。晁氏此説有兩點需要糾正。一是從詩人敘事視角的統(tǒng)一性來考慮，“折柳樊圃”動作的發(fā)出者應(yīng)該是主人公，而非公使。晁氏因爲誤解“狂夫”爲公使，所以誤認爲“折柳樊圃”動作的發(fā)出者是公使。二是古人住宅有牆籬，裏邊會種些樹作爲藩屏，所謂藩牆，再裏邊才是菜園。詩中之柳就是指作爲藩牆的柳樹。晁氏説“樊籬上的柳”，不誤；但又説“以柳紮編的樊”，則誤甚。藩牆有時很高，需要翻越才能通過?！对姟む嶏L·將仲子》三章：“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敝僮油禃槿?，不能從大門走，只能翻牆進去，以致弄折了檀樹枝，與此相似。該詩表現(xiàn)的也是急切的心情，可以互證?！稏|方未明》詩的主人公當然不會翻牆而出，他應(yīng)該從大門出去，可是因爲太著急了，或者心裏在想著公事，以致誤入菜園，直到撞斷了柳樹枝，才發(fā)現(xiàn)走錯路。上文説主人公急於起床應(yīng)公家之召，以致穿錯了衣裳。這裏又説他急於出門辦公，以致走錯路。二者所記前後相承，都是爲勤勞公事而行事急疾。晁氏雖沒能正確理解文義，但是已經(jīng)看出其中的“急忙”，還是很有見地的。

“不能辰夜，不夙則莫”，毛傳：“辰，時。夙，早。莫，晚也。”鄭箋：“此言不任其事者恒失節(jié)數(shù)也?！笨资瑁骸坝刹蝗纹涫?，恒失節(jié)度，不能時節(jié)此夜之漏刻，不太早則太晚，常失其宜，故令起居無節(jié)。以君任非其人，故刺之?！瘪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廣雅·釋言》：‘時，伺也?！?、候同義，伺即司也?！吨芏Y·媒氏》注：‘司，猶察也?！接枙r，有二義?！稜栄拧贰怀?，不時也’，當爲時運之時；此傳‘辰，時也’，當爲時伺之時。‘不能辰夜’即不能伺夜也。《説文》：‘候，司望也?！?，候望也。’伺古止作司。辰與晨通。《周語》‘農(nóng)祥晨正’，謂以房星爲農(nóng)事之候也?！墩h文》辱字注云：‘辰者，農(nóng)之時也。故房星爲辰，田候也?！肚f子·齊物論》‘見卵而求時夜’，《釋文》引崔注云：‘時夜，司夜。’《淮南子·説山訓》作‘見卵而求晨夜’，此正晨訓時伺之證。又《論語》‘晨門’亦謂候門，漢時所謂城門候也，義與《詩》辰夜正同。”把“辰”訓爲伺望，於文獻有據(jù)，故毛傳、鄭箋之説二千多年來一直爲人所信從，懷疑者較少。不過也有能指出其錯誤者。楊簡《慈湖詩傳》卷七：“晨夜，謂早夜也。不能晨夜，言全不識早夜，若非太早而夙，則太遲而莫矣。大抵狂躁輕妄之人，忽急忽緩，忽早忽夜，皆不可測?！备鶕?jù)楊氏之説，“辰”應(yīng)該讀爲“晨”。敦煌《詩經(jīng)》殘卷伯2529號、伯2669號即作“晨”，(14)張涌泉主編： 《敦煌經(jīng)部文獻集成》第二冊，中華書局，2008年，第582頁?？梢誀懽C?！安荒艹俊奔聪挛闹百怼保笭懝ぷ鞫鸬锰?，楊氏以爲“急”，甚是?！安荒芤埂奔聪挛闹澳?暮)”，指爲工作而睡得太晚，楊氏以爲“緩”，大概理解爲去工作太晚，非是，此亦爲“急”。古人很重視作息的時間，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中“日出”“日落”就是指“晨”和“夜”。若迫不得已而打破作息規(guī)律，則用“侵”“犯”等不好的字眼?！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斑錆O獵，犯晨夜，冒霜雪，馳阬谷，不避猛獸之害，爲得味也?！薄抖Y記·曾子問》“夫柩不蚤(早)出，不莫(暮)宿”鄭玄注：“侵晨夜則近奸寇?！碑斎唬绻菭懻斈康?，則不但不認爲不好，而且還要大加贊揚，因爲這是勤奮的表現(xiàn)。例如《詩·大雅·烝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周頌·昊天有成命》“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國語·魯語下》“朝夕處事，猶恐忘(荒)先人之業(yè)”，西周金文追簋“虔夙夕恤厥尸事”，牧簋“敬夙夕勿廢朕命”，(15)張亞初： 《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第1462～1465頁。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書《姑成家父》1、6號簡“躬舉士處官，旦夕治之，使有君臣之節(jié)”，(16)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9、74頁。包山楚簡58號簡“執(zhí)事人早暮求適”，(17)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 《包山楚簡》，文物出版社，1991年，圖版二六。參劉雲(yún)： 《讀楚簡劄記二則》，《簡帛》第6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31～333頁。北大漢簡《蒼頡篇》62號簡“偃(晏)鼌(朝)運糧”，(18)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3頁。其中“夙夜”“朝夕”“夙夕”“旦夕”“早暮”“晏朝”等都是由表示早晨和晚上兩段時間之詞組成的複詞，作狀語，一般都表示勤勉的意思。(19)劉洪濤： 《上博竹書〈民之父母〉研究》，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 李家浩教授)，2008年，第26～27頁。劉洪濤： 《古代中國研究需重視語法知識》，澎湃新聞·私家歷史，2016年5月14日，https： / /www.thepaper.cn /newsDetail_forward_1467299_1。有時這種結(jié)構(gòu)的複詞也可以作謂語，同樣表示勤勉的意思?！对姟ば⊙拧び隉o正》“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孔穎達疏：“三事大夫無肯早起夜臥以勤國事者?！薄稏|方未明》“不夙則莫”一句如果把連詞“不……則……”去掉，則“夙莫(暮)”同樣是由表示早晨和晚上兩段時間之詞組成的複詞作謂語，可以表示勤勉的意思?！对姟ばl(wèi)風·氓》“夙興夜寐，靡有朝矣”，此二句舊有不同解釋，皆有誤。我們認爲，“夙興夜寐”跟“不夙則莫”相當，意思是勤勉從事；“靡有朝矣”跟“不能辰夜”之“不能辰(晨)”相當，意思是沒有一個正常的早晨，“朝”在這裏用的是本字本義；二者之結(jié)構(gòu)和意思都極相近，可以互證。由此可見，《東方未明》這兩句詩所描述的也是主人公勤勞公事，總是沒白天沒黑夜地工作。

主張《東方未明》的主旨是刺或怨的學者，大都以這兩句詩爲據(jù)，以爲不能正常作息，不是太早就是太晚，即使不是刺也是怨。之所以會産生這種觀點，關(guān)鍵在於沒有理解“能”字的含義。王力主編《古代漢語》曾對“能”與“得”這兩個同義詞作過辨析，我們把它抄在下面：

“能”和“得”，古代都表示可能的意義，都用作助動詞，但它們的使用條件有所不同。“能”字用於表示能力所及，《論語·八佾》：“夏禮，吾能言之?！薄暗谩弊謩t表示客觀條件的容許，《論語·微子》：“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避之，不得與之言?！边@兩個句子裏，“能”與“得”不能互換。我們閲讀古書，要注意同義詞間這種細微的差別；否則，對古漢語的理解，就會比較膚淺。(20)王力主編： 《古代漢語》第一冊，中華書局，2004年修訂本，第92頁。

根據(jù)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不能辰夜”與“不得辰夜”的意思有很大的差別?！安荒艹揭埂笔侵饔^上不想休息，因爲有重要的公事未完成。“不得辰夜”則是客觀條件上辦不到，是自己實在不想幹而又不得不幹。後者可以説是怨是刺，但前者絶對不是，試想做這些事情的態(tài)度是“虔”，是“敬”，是“匪解”，是“不敢”，又怎麼會是怨或刺呢？前人大概沒有注意到“能”與“得”這兩個同義詞之間的細微差別，所以才導致對《東方未明》詩的理解“比較膚淺”。(21)文章在第五屆《中國語文》青年學者論壇宣讀後，汪維輝先生指出，《詩·唐風·鴇羽》“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之“不能”應(yīng)該理解爲“不得”，應(yīng)該全面考察《詩經(jīng)》中的相關(guān)用例再下結(jié)論。其説甚是。查《詩經(jīng)》中有“不能”加動詞的用例，共計13例，但未見“不得”加動詞的用例?！安荒堋奔瓤梢员硎局饔^上不想，也可以表示客觀上不得，兼有這兩種用法。後者的例子如上揭《唐風·鴇羽》，前者的例子如《鄭風·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痹娭信印安荒懿汀薄安荒芟ⅰ保斎徊皇强陀^條件的不具備而導致無法吃飯、無法安睡，而是主觀上的憂思而使她不想吃飯、不能安睡。因此，《東方未明》“不能辰夜”仍能理解爲主觀上不想休息，與《狡童》“使我不能息兮”義近。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竹書《孔子詩論》有評論《東方未明》的內(nèi)容，見於17號簡，現(xiàn)在把相關(guān)內(nèi)容抄寫於下：

《東方未明》有利詞，《將中》之言不可不畏也，《揚之水》其愛婦烈，《采葛》之愛婦……(22)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9、146頁。

這一評論比較簡短，文義不容易把握，所以研究者有很多種解讀。一種是破讀“利”字，如王志平讀爲訓罪之“戾”，(23)王志平： 《〈詩論〉箋疏》，朱淵清、廖名春主編： 《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219頁。張金良讀爲訓恨之“”，謂指怨言。(24)張金良： 《上博簡〈孔子詩論〉釋解》，簡帛研究網(wǎng)，2007年10月12日發(fā)表，http： / /www.jianbo.org /admin3 /2007 /zhangjinliang001.htm。一種是破讀“詞”字，如李零讀爲“始”，謂指天未明。(25)李零： 《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5頁。也有不破讀者，如劉信芳説“利”之本義爲鋒利，“利詞”是對《東方未明》語言風格的準確概括；(26)劉信芳： 《孔子詩論述學》，安徽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99頁。董蓮池認爲是指其詩中有苛諷之詞；(27)董連池：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孔子詩論〉解詁(二)》，《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2年第2期，第14頁。晁福林認爲即巧言利辭之“利辭”，《韓非子·詭使》：“巧言利辭行奸軌以幸偷世者數(shù)御。”連劭名謂“利”指合於禮，《易·乾·文言》：“利者，義之和也?！?28)連劭名： 《楚竹書〈孔子詩論〉疏證》，《出土文獻研究》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8頁。基本上都是往怨或刺的方向考慮。我們認爲，“利”應(yīng)該讀如本字，訓爲疾?！盾髯印ば奚怼贰褒R給便利”，楊倞注：“齊、給、便、利，皆捷速也?！薄痘茨献印さ匦巍贰拜p土多利”，高誘注：“利，疾也。”“利”的本義是鋒利，疾速是鋒利的引申義。這跟“快”既有鋒利義又引申有疾速義，是相同的語言現(xiàn)象。所謂“《東方未明》有利詞”，是指詩中所描述的三個場景都表現(xiàn)出急疾之義。一是“東方未明，顛倒衣裳”，表現(xiàn)爲急於起床應(yīng)召；二是“折柳樊圃，狂夫瞿瞿”，表現(xiàn)爲急於出門辦公；三是“不能辰夜，不夙則莫”，表現(xiàn)爲急急勤政?！犊鬃釉娬摗酚靡粋€“利”字，把這三個場景的精髓都點出，是十分準確的。

根據(jù)以上的論述，可以知道《東方未明》全詩采用賦的手法，以女子的視角，通過三個場景，描繪了主人公的行事急疾、勤勞公事，褒揚他是一位勤勉行事、一心爲公的好官吏。因此，這首詩的態(tài)度是積極的，其主旨是褒揚和贊頌，而非《詩序》等所説的怨或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