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堂華
立冬后的一天晚上,父親從佳木斯打來電話。我正好在外面吃飯,沒說幾句就掛了?;氐郊遥掖蚧厝?,問是否有事情。父親說,沒什么事,隨便打個電話。聊聊天氣、孩子上學、最近安好等家長里短的事。后來,母親插了一句:“勝田家沒有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急忙問:“怎么回事?”母親說:“病了大半年了?!?/p>
按老家輩分論起來,我管勝田叫大叔。他是村里的木匠,做的家具細密講究,結(jié)實耐用,很有名氣。二十多年前,我家找他做過小椅子、板凳之類的東西,至今父母還用著。他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考上了大學,已成家立業(yè)。記得很早以前去過他家?guī)状?,他家收拾得很干凈利落,常有做好的家具擺滿西屋或院子。我工作后,每次回家碰到大叔,他都眉開眼笑地與我寒暄一陣子。大嬸人也好,說話輕聲細語,似乎還有點羞澀,碰面打個招呼就低頭走過去,屬于老實本分、勤儉持家的那種。這幾年,我回家來去匆匆,很少碰見他們。年初聽母親講,勝田大叔得知自己家屬患了不治之癥,不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越來越害怕回老家了。近兩年,每次回到父母身邊, 幾乎都能聽到村子里走人的消息。我有時問起村前村后的某個鄉(xiāng)親怎么好久不見了,父母會低沉著嗓子告訴我:走了,好幾年了。唉,有什么辦法挽救他們?那些曾經(jīng)鮮活地留存在記憶底片的淳樸鄉(xiāng)親?。∞D(zhuǎn)眼間竟成永別。鄰居二嬸,我女兒小時叫她“謊奶奶”,經(jīng)常開玩笑逗女兒玩。在鄉(xiāng)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體檢時,查出來已是重病晚期。有段時間,她甚至有意避開我們。秋天,她領著可愛的乖孫女到我家串門,母親拿出糖果給孩子,二嬸笑嘻嘻地擺手不要,母親還是硬塞到孩子手里。我說,二嬸你坐下喝杯水。她總是怯生生地站著,怕耽誤我家吃飯,轉(zhuǎn)幾圈就領孩子回去了。聽母親說,二嬸每次到縣城醫(yī)院打幾千元一支的針。我開始不相信,看不出來患重病的樣子,直至后來日漸消瘦,躺在病床上,我才不得不接受二嬸生病的事實。二嬸家也拼盡全力,多次駕車到省城檢查診治,最后也沒效果。過了春節(jié),我去看望她,說些“多吃飯身子硬實”之類鼓勵的話。她自知時日不多,有氣無力地說:“好不了了。”幾個妹妹轉(zhuǎn)身偷偷地抹淚。加上家庭瑣事生氣,病情加重,不久二嬸就走了。這樣一個給我們帶來無數(shù)歡聲笑語的人,恍如眼前的人,不辭而別,戛然而止。想想生命之脆弱,如落葉一般,不禁喟然長嘆。
還有一位和父親交往甚好的大伯,名叫徐元田,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師,為人儒雅、謙遜、和善,從沒見過和誰紅過臉。他教書育人幾十載,桃李滿天下。在他的影響和帶動下,我們百余戶的小山村,全家是教師的就有十多戶二十多人,成為遠近聞名的園丁村。平時,父親經(jīng)常到他家去下棋打牌,享受晚年之樂。突然有一天,聽父親說元田老師走了,嚇了我一跳。據(jù)說,早飯后,元田老師準備殺雞迎接中秋節(jié)回家團圓的兒女,忽然感覺頭暈目眩。趕緊坐車去縣醫(yī)院,可是到了醫(yī)院已經(jīng)無力回天,心臟停止了跳動。全家老少痛不欲生,村里人也深感意外,倍感惋惜。
這些,深深淺淺的,都成為了記憶。我多想留住他們,可是卻無能為力。生命本來就是無常的事,誰也無法拒絕或阻攔。對于賴以生存的村莊來說,每個人都是村里的一個符號,這些符號書寫了村莊的歷史,是丘陵和河流喂養(yǎng)大的娃兒,是山風吹拂下恣意生長的紅高粱和青麥穗,是一塊塊玩不夠的黏泥巴和碎瓦片,是在裊裊炊煙屁股后面奔跑的大蜻蜓和灰喜鵲,是鄰家大爺爺拉不夠的二胡、聽不夠的黃梅戲。村莊的符號,根植于大山和小溪之間,綿延無邊。不管是躬耕在家,還是打拼在外,這些符號是不可或缺的。他們聚在一起,是一個村莊。散了,村莊也就散了?;蛟S,若干年后,他們憑著老家記憶的紐帶,再次集聚在一起,又組成了另一個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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