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高原

肖捷

那一年夏天，我從一所醫(yī)學院校畢業(yè)，在舉世聞名的川藏線上走了八天八夜，來到了西藏某部醫(yī)療所，成為了一名白衣天使。

打針，輸液，發(fā)藥，我的日子就圍著這些事情打轉。藍天白云下，三五成群的我們喜歡在陰涼地里一邊吹著風一邊聊天，我為人隨和，所以，她們喜歡和我談論一些感情問題。而我也有自己的天地，我一直戀著我高中的同學J。J是言情小說中“身材頎長”之類的人物，他的眼睛常常會有一種夢幻般的、游移不定的眼神，具有某種無法理解的神秘且富有魔力。我總希望看到他，每當看到他，心里充滿一陣又一陣不知如何是好的快樂，我看他時，他總是把目光投向遠方，我看到的是他的側面高鼻，他不愿意讓我受窘，使我常常有被了解、被尊重的快樂，我相信他一直都知道我喜歡他的。后來寫信向他表達了愛慕之情，他說，你對我好，我一定會對你好的，我們要為將來的幸福創(chuàng)造條件。我努力告誡自己不要浪費時間，靜下心多學習，那時我家里人，在幫我辦調(diào)動，他們希望我離家近點。我也希望早日調(diào)回內(nèi)地，憧憬著有朝一日和他在一起，共同建立將來的美景。

這兒屬于西藏林芝地區(qū)，因風景秀麗，被稱為“西藏的江南”，這兒鳥語花香，四周都是山，有的是終年不化的雪山。我常常坐在門前那棵倒在地上的枯樹上，聽著耳邊鳥兒的歡叫，陽光從樹縫間射來，照在我的身上，微風輕輕吹在我仰著的臉上。這是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的一刻，我的心情安詳寧靜。

小地方人情暖，一群先后分到高原上來的年輕人，更是常常玩在一起，爬山，炸魚，撿蘑菇，林中采野果子，呼吸著明澈清純的空氣，觸摸親吻水樣的藍天白云 ，感受豪爽藏族同胞的真誠友愛。

我充分地享受著無慮的青春，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有什么事情讓我感到不快樂。

J會冷不丁地從我內(nèi)心的黑洞里躥出來刺我一下，我隱隱憂慮著，怕要失去這么難得的平實幸福。

春天，一派欣欣向榮，碧綠的小草一叢叢、一片片，微風過處，蕩起一層綠色的漣漪。地上開著五顏六色的小花，大地像鋪著一塊地毯。而那時，我為我的愛情忍受著煎熬，J說他還是個沒有定性的男孩兒，他要走他未知數(shù)的道路，世事難以預料。多么美麗浪漫的季節(jié)，可是我的一雙眼睛卻常常是濕的。他說我幼稚，遇事好沖動，他希望我成熟起來，自信而獨立，我的心情在為著使自己自信、成熟、獨立掙扎著，為著存一線希望的愛情，人仿佛是黑夜里走在獨木橋上，我的調(diào)動也在等待中，我希望快點調(diào)回內(nèi)地。

那個時候，我總是捧著自己的心事發(fā)怔。

“昨天我看見我門口的那株月季要開了，今天我起了個大早，看那花骨朵兒一點一點地綻放?！彼麡凡活嶎嵉嘏軄砀嬖V我，隨即坐在書桌前，拿起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春韻

春風拂面，感覺清新，前幾日種在花盆里的蔥被吹出了小小的白芽，花盆的蘭花露著笑臉，枝上的花骨朵兒在春風中搖擺，小鳥膽敢在窗上叫呀叫，不給它一點厲害，就不知道逃跑，不知道它是不是有意和我打交道，它見我好無聊，它也無聊，這兒的春天有雪花的，它比冬天更可愛。

眼前的這個男孩兒，他喜歡我。

我一直想著這件事，不能思想，我唯一盼望贊美我的人，有意地在疏遠我，那是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我一直那樣坐著，有著說不出來的感慨和傷懷，我的淚又流出來了。

我們整個縣城就是川藏線上的一截，從“縣頭”能看到“縣尾”，工商、稅務、銀行、醫(yī)院、商店、飯館挨個林立。我們機關也在這條街上，我們醫(yī)療所和它隔河相望，但過河只能從橋上過去，河上有一座水泥橋，我們?nèi)绻嚨脑挘荒茏哌@一條水泥橋，而路程形成一個大大的“U”字，好在河上還有一個吊橋，大大縮短了距離，但吊橋只能徒步，這條路，上坡下坡高低不平，路面坑坑洼洼，非常顛簸。我們經(jīng)常過河辦事，采買生活用品，逛街玩耍，這群小伙子常常充任護花使者，有時晚了，我們會請他們送我們回去。

在這條路上，我也常常被他送著。一次，一陣山風吹來，突然草叢里有一團黑影，不由得讓人倒吸一口氣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藏牦牛，虛驚一場，每當這時，他會把我擋在身后，有他在，心里覺得很踏實。

一天夜里，我無法入睡，我坐在床上，反復地聽著那首周華健的《在夢里》，外面雨淅淅瀝瀝地滴答不停，一地襲人的濕濘，更增添了幾許惆悵。忽然聽到一輛吉普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停在我門口，伴著未熄的馬達聲，有人一邊急促地敲著門，一邊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聽出是首長的小車駕駛員的聲音：“X讓我給你捎了封信?！蔽壹奔钡嘏陆舆^：

長相思

聞欲離君去，迅速告伊知。

雨夜為送別，無言心太癡。

別君道上蕩，天空飛鳥哀。

思苦入眠難，明月照窗臺。

高原的日子歲月悠長，信息閉塞，世界仿佛就是我們抬頭看到的天，像個鍋蓋罩著的那么大。西藏的天氣變幻莫測，那幾天連降大雨 ，河里的水上漲，平時文靜的河水現(xiàn)在卻變了一個樣，變得面目猙獰，它咆哮著，怒吼著，人站在吊橋上，都覺得會被它吞了去。

這樣惡劣的天氣里，來了那幫年輕人，他們說是X吵著要去我們醫(yī)療所，他們只好陪著來了?？吹剿麃?，我同時也開始覺得一些壓力，是不是我模棱兩可，使他越陷越深。

我常常會在不經(jīng)意中遇到他憂郁傷感的雙眸 ，那樣的眼神，令我心酸，而那些時日，我必然也有一對憂傷的眼睛，可是J，你看到了嗎？

我的年輕和傷感，使我無法承受這樣的苦痛，同時，X的眼神令我不安，我面前的也如我一樣年輕而敏感的心？

一次，我老鄉(xiāng)過生日，我們在一個飯館里吃飯，這時看他從外面走了進來，“X！”在座的紛紛站起來，都忙著讓座。“ 不、不。”他一個勁地擺手，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我來還書，我把書還給她。”向立在座位上的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出去一下，我離開座位，走到飯店門口，他把一本也不知幾時從我那兒借的書塞在我手里，我一頭霧水，看著他去推自行車，我忙喊住他：“哎 ，你也來吃一點吧?！薄俺?！你去吃！”他怒氣沖沖，眼紅紅的，跨上自行車，就瘋了似的騎走了。

我覺得好反常，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后來，我喊上一個女伴去找他，這時正值開晚飯的時間，我們在機關食堂找到了他，女友在一旁打趣地說：“喲，X，我們要在你們這兒吃點飯，你也不幫我們找個碗呀！”他抿著嘴，臉一紅，去張羅去了。吃了飯，女伴又說：“X，這么晚了，你送一下我們吧。”在送我們的路上，他心情非常好，興奮地說了好多話。

后來，他告訴我，他從飯店回到宿舍后，號啕大哭，意緒難平，寫下了“我不心碎，誰心碎？心悸，怎能入睡……”這些詩句。和他住一個小院的人都聽見了他屋子里有人哭，不過，沒人想到會是他。原來，他沒由頭地吃了一回干醋。

我讀到了X的愛，單純而敏感。

后來，J也大學畢業(yè)，分在北方的一個小城市，而我也從西藏調(diào)回內(nèi)地。我和J離離合合，他總是把我和另外一個女孩兒相比較，我們在大吵之后分手了。

這些年過去了，我常常懷念那個暖暖的男孩兒。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