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淑娟
唐代被俄羅斯?jié)h學家譽為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的“黃金時代”,俄羅斯?jié)h學家最早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作品始于唐詩。俄羅斯對唐詩選的翻譯起源于19世紀末,至今已逾百年。蘇聯(lián)時期呈現(xiàn)出鼎盛的局面,漢學家們留下了經典傳世的作品。當代俄羅斯時期承繼蘇聯(lián)時期的研究成果且繼續(xù)深化,以孟列夫為代表的翻譯家對唐詩的翻譯不僅注重內容的準確,更強調形式的再現(xiàn)。
19世紀末,俄國學術界的詩人、作家已經開始關注中國詩歌,并努力嘗試以轉譯的方式進行翻譯,開啟了俄羅斯中國古典詩歌翻譯的濫觴。
1896 年,圣彼得堡利伯曼(Я.И.Либерман)印刷廠出版了一套名為“小型文選”(Маленькая антология)的系列叢書,目的是介紹世界各國的經典作品,第一輯就是《中日詩歌》(Китай и Япония в их поэзиях),李白、杜甫及目前已無法考究的作者的詩與《詩經》、《木蘭詩》構成了中國詩歌部分。全書僅63頁,其中包括4頁注釋。譯者為米勒(Орест.Ф.Миллер, 1833—1889)、費特(Афанасий Фет, 1820—1892)、米哈伊洛夫(Михоил Михайлав, 1829—1865)、米納耶夫(Дмитрий Минаев, 1835—1889)等。這些詩歌主要是從歐洲語言,特別是從德文轉譯而來,俄譯與原作的吻合度遭到人們的質疑。孟列夫認為:“以我們平時的理解,這些譯作很難稱之為詩。既類似于原作,又類似于轉譯作品的譯文,無論從意義上,還是從形象上都已偏離原作,更不用說原作的形式,可以說已經消失殆盡?!雹侑支?Меньшиков, Ю.К.Щуцкий—поэт и переводчик китйской классической поэзии// Дальнее эхо: 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рики (VII—IX вв.).СПб.: Петерб.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2000.С.8.1914年,俄國作家葉戈里耶夫(Вячеслов Егорьев)和畫家馬爾科夫(В.Марков)②目前學術界未考證出葉戈里耶夫(Вячеслав Егорьев)及馬爾科夫(В.Марков)的生卒年。曾編選過一本名為《中國之笛》(Свирель Китая)的詩集,所譯唐代詩人中目前可分辨的有孟浩然、王昌齡、李白、杜甫、張繼,而更多的是無法判斷出詩人準確名字的俄語音譯??甲C詩人的名字有難度,當然更無從談及詩歌的意義、形象及形式等問題。因此,作品也并未引起人們的關注。試想,如果阿理克(Василий Алексеев, 1881—1951)知道要出版這樣的譯作,或許可以一笑置之,但如果阿理克是該書編輯的話,那么這本小冊子或許根本就不會問世。我們知道,阿理克特別反對譯作中出現(xiàn)“異國情調”,他認為這是“各國彼此認識的真正敵人”。他把“像文件那樣準確”的翻譯作為自己一生的翻譯準則,也如此要求他的學生。他曾特別嚴肅地批評了法國女作家、翻譯家朱迪思·戈蒂埃(Judith Gauthier, 1845—1917)翻譯的中國詩歌《玉石》(“Le Livre de jade”,1867),因該作對俄國詩人古米廖夫(Николай Гумилев, 1886—1921)曾產生過深刻影響。古米廖夫也以自由的翻譯方式翻譯了名為《瓷亭》(Фарфоровый павильон:китайские стихи, 1918)的中國詩集,阿理克沒有掩飾他對古米廖夫譯文的真實態(tài)度:“戈蒂埃女士仿效中國人的作品對具有異域情調詩人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極大影響,他們感覺自己是作詩的行家,想當然地給自己更多的理由隨意翻譯,中國的異域情調就這樣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①Меньшиков, там же.С.9.1908年俄國象征派的領袖之一巴爾蒙特(Константин Бальмонт,1867—1942)出版的譯作集《古代頌歌與思想》(Зовы древности: Гимны, песни и замыслы древних, 1908)中翻譯的中國詩歌有王昌齡、李白、杜甫②還有一位詩人標為Чи-Кинг,關于此人的信息還有待學界考證?!P者注的共四首作品也未被人提及。古米廖夫和巴爾蒙特都曾是俄國詩壇的顯赫人物,他們的作品理應得到世人的肯定,究其一點就是他們獲取資料的來源,古米廖夫、巴爾蒙特和戈蒂埃一樣,他們獲取的資料可能連二手的也算不上。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俄國翻譯的幾部中國詩集也代表了當時世界對中國文學的總體認知水平,似霧里看花般似近而實遠。然而,俄國詩壇并不缺乏天才般的詩人,資料來源限制了他們給讀者提供準確而非異國情調的作品,20世紀五六十年代,俄國著名詩人阿赫瑪托娃(Анна Ахматова, 1889—1966)、吉托維奇(Александр Гитович, 1909—1966)等獻給讀者的譯作就可以說明這一點。
從以上看出,十月革命前后翻譯的這幾部詩集在俄羅斯?jié)h學史上因其轉譯及隨之而來的異域風情并未受到人們的推崇,隨著阿理克及其學派翻譯中國古典詩歌作品的出版,這些最初的譯作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筆者以為,他們的譯作雖未經得起時間的檢驗,但篳路藍縷之功當不可沒。
蘇聯(lián)時期出現(xiàn)了幾部重要的唐代詩歌集并涌現(xiàn)了唐代詩歌和中國古典詩歌的著名翻譯家和研究者。俄羅斯最著名的漢學家對唐代詩歌都有深入研究,并有代表性作品問世,如1923年楚紫氣(Юлиан Щуцкий, 1897—1938)翻譯的《7 至9 世紀中國抒情詩歌選》(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рики VII—IX вв.по р.Хр., 1923),20 世紀 40 年代阿理克翻譯的唐代詩歌《常道集》(Постоянство пути: избранные тански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2003),1956 年費德林(Николай Федоренко, 1912—2000)編輯并作序的《中國古典詩歌(唐代)》(Китайская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Эпоха Тан?,1956)及 1987 年艾德林(Лев Эйдлин, 1909/1910—1985)作序的《唐代詩歌(7至10世紀)》(Поэзияэпохи Тан: VII—X вв., 1987)。當然,還有很多詩集也集中收錄了眾多唐詩,如《中國詩歌》(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поэзии: В 4 т., 1957—1958)第二卷、《吉托維奇新譯中國古典抒情詩歌集》(Лирикак итайских классиков, 1962)、《艾德林譯中國古典詩歌》(Китайская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1975)等。他們的研究代表了當時對中國古典詩歌,甚至是中國文學研究的總體水平。
1923年,由楚紫氣翻譯,阿理克編輯并寫序的《7至9世紀中國抒情詩選》(以下簡稱《詩選》)問世,打破了俄羅斯?jié)h學界沒有中國詩集的局面,開啟了對中國詩歌的系統(tǒng)翻譯與研究?!白髌吩谥袊姼瓒碜g史上占重要地位,1923年出版時,還沒有其他歐洲語言譯本堪與媲美?!雹郄荮瞌?Смирнов От составителя// Дальнее эхо: 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рики (VII—IX вв.).СПб.: Петерб.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 2000.С.5.這是俄羅斯?jié)h學史上第一本從原作譯出的準確而富有詩意的作品,理應受到重視。
楚紫氣才華出眾,除漢語外,還通曉十幾種歐洲及東方語言。他還有著非凡的音樂、繪畫天賦及表演才能,在他決定學習中國文學時,同時他也收到了列寧格勒大學音樂系和美術系的錄取通知書。楚紫氣對《周易》的翻譯與研究成果于1960年出版,被視為20世紀俄羅斯?jié)h學的重要成就之一,之后曾多次再版,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1979年,該作被譯成英文分別在英國和美國出版。楚紫氣是俄羅斯易學研究的創(chuàng)始人,被稱為“易學之父”。
《詩選》是楚紫氣在詩歌領域的代表性學術譯著,是俄羅斯?jié)h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对娺x》中共譯白居易、王勃、王維、韋應物、溫庭筠、高適、杜牧等54位詩人的139首作品。唐代留有2 200多位詩人創(chuàng)作的共48 900多首作品,入選作品也經過楚紫氣和阿理克的仔細斟酌。楚紫氣選用的是1912年王翼云校注的《古唐詩合解》。為了能給讀者留下較深的印象,作品按主題分為11類,有自然與我、遁世、交友、異鄉(xiāng)、失寵、婦人、寺院、懷古、晚年、雜詩及白居易的長詩《琵琶行》。
《詩選》向讀者展現(xiàn)了阿理克及其學生在長期翻譯實踐中所探尋的翻譯原則,究其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以詩譯詩。阿理克同意楚紫氣以詩譯詩的原則,即要把漢語詩轉變成俄文詩,而非散文等其他形式。第二,準確的藝術翻譯。這要求意義準確及形象上再現(xiàn)原作,這一點也是楚紫氣翻譯中國詩歌最大的特點,即像阿理克要求的那樣,做到了“像文件那樣準確”,詩歌中的形象等元素也都完美再現(xiàn)。第三,形式上的再現(xiàn)。這要求譯文要簡潔,不能拖沓、冗長。所譯唐詩主要是絕句,簡練這一點對于譯者來說極其不易,而楚紫氣也勇于再現(xiàn)原文的凝練,不止一次受到阿理克的表揚。但從原則上講,中國詩歌的形式并未譯成俄文,這受到漢語是單音節(jié)詞語的限制。第四,翻譯出韻腳。韻腳是中國詩歌兩千年來留下的最顯著特征,失去韻腳,中國詩歌就無異于早期散文。楚紫氣堅持使用韻腳,而且還不能改變原詩韻腳的順序。雖然在這一點上漢學家們之間存在巨大分歧,但楚紫氣給讀者奉獻了一種帶有韻腳的翻譯形式。當我們讀他的詩歌時,我們并未感覺到這是譯作,語言流暢、節(jié)奏自然、結構簡潔、格律富于變化、韻腳盡出,而有時又頗為新穎,從這些意義上講,作品在當時的俄羅斯乃至歐洲中國詩歌翻譯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阿理克是俄羅斯?jié)h學史上百科全書式的大學者。他是繼帝俄時期比丘林(Никита Бичурин,1777—1853)、王西里(Василий Васильев, 1818—1900)之后第三位在俄羅斯?jié)h學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漢學家。阿理克還是蘇聯(lián)漢學學派的締造者,他培養(yǎng)的眾多優(yōu)秀學生在不同領域都有非凡建樹。阿理克主要研究中國文學,但在民間文學、實驗語音學、詞典學、錢幣學、金石學等方面都有重要論著流傳于世。他是前承帝俄時期的俄羅斯?jié)h學家,開啟了蘇聯(lián)時期對中國文化系統(tǒng)而深入的研究。他在中國文學和民間文學,如小說、詩歌、散文、詩論、年畫等方面更有經典代表佳作。阿理克一生共發(fā)表作品260多種,但更多的還是手稿,非一代漢學家能整理完畢的。阿理克才華出眾、知識淵博、勤奮刻苦、成就卓越。他使蘇聯(lián)成為與歐美、日本鼎足而立的世界三大漢學中心之一。
阿理克對唐詩的翻譯是從李白開始的。1911年他就翻譯出“李白詠景賦”四首,20世紀20年代他在《東方》(Восток)上發(fā)表了李白的36首絕句和組詩《古風》(“Древнее”)中的五首譯作。而對唐詩的大量翻譯是在衛(wèi)國戰(zhàn)爭期間,他和其他一些知識分子被疏散到哈薩克斯坦北部的波羅沃耶(Боровое)。限于行李重量,他只帶了明代李攀龍編選的兩冊《唐詩選》,就這樣開始了對唐詩的翻譯。限于艱苦的條件,他手頭既沒有可以寫字的紙,更沒有參考資料和詞典,但科學的精神從未讓阿理克感到束手無策。他從商店里買來厚厚的兩卷有關獸病防治的書和一瓶紅墨水,就在那些文章和插圖的上面用紅筆記下了他所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和古典散文。
2003年,由著名中國詩歌翻譯家斯米爾諾夫(Илья Смирнов)編輯出版了阿理克在衛(wèi)國戰(zhàn)爭期間翻譯的150首唐詩——《常道集》。由斯米爾諾夫編輯,編者為譯作起了一個富于哲理的名字“常道”。①語出《荀子·十七·天論》:“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計其功?!薄P者注作品分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排律、七言律詩、五言律詩、五言絕句和七言絕句七個部分,包括魏徵、張九齡、陳子昂、常建、儲光羲、李益、張仲素等60多位詩人,共150多首詩歌,但該詩集所刊出的僅僅是阿理克所譯唐詩中的一小部分。其中15首,即最初有詳細注釋的15首是在阿理克生前發(fā)表的,絕大部分是首次刊出。譯作為讀者嘆服的同時也令人為之嘆息,如果作品能在60年前出版,以阿理克一貫精益求精的標準,讀者定會欣賞到編排更加完善、內容更加豐富的譯作。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作品的編排形式與以往作品不同,不再突出某位詩人,而更強調中國詩歌的形式特點。阿理克的譯作不僅體現(xiàn)其內容,而且揭示其形式,其翻譯宗旨是最大程度保留和再現(xiàn)原作風貌。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蘇兩國交往的蜜月時期,蘇聯(lián)出版了兩部重要的唐詩選,一是費德林主編的《中國古典詩歌(唐代)》(1956),一是郭沫若、費德林主編的《中國詩歌選》(第二卷唐詩,1957)。此外,還有艾德林主編并作序的《唐代詩歌(7至10世紀)》(1987)。當然,這里還需要特別提到吉托維奇的《中國古典抒情詩》(1962)和艾德林《中國古典詩歌》(1975)的唐詩翻譯。整體來看,蘇聯(lián)時期以阿理克為代表的漢學家對唐詩的翻譯已形成鮮明的特征,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出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歌翻譯最重要的幾種譯法。一種是阿理克提出的“像文件一樣準確”的譯法,艾德林是阿理克這一方法的繼承者?!跋裎募粯訙蚀_”的譯作可以歷經時空,成為漢學家引經據典的參考。一種是以楚紫氣為代表的“創(chuàng)造的” “自由的”翻譯方法,作品從原作譯出,準確性高,易于讀者理解原作內容。還有一種是轉譯譯法,作品經漢學家轉譯再由俄羅斯詩人潤色,作品較好地保存了原詩形象、意義,又具有俄羅斯詩歌的特點,深受讀者歡迎。轉譯譯作在俄羅斯各個歷史時期都曾出現(xiàn)過,并且成為漢學界翻譯中國詩歌的有益補充。阿赫瑪托娃、吉托維奇、阿達利斯(Аделина Адалис, 1900—1969)及后來翻譯了不少蘇軾作品的維特科夫斯基(Еегений Витковский)等都是轉譯譯法的代表。以這些譯法為代表的作品面向不同讀者群體,在俄羅斯?jié)h學界均占有一席之地。
第二,對詩歌中用韻與不用韻進行了探索,形成有韻詩與無韻詩互為補充的不同風格。詩歌用韻與不用韻之間存在一定矛盾,用韻詩歌可以更好地展現(xiàn)中國詩歌的形式、結構特點,無韻詩則可以更準確地再現(xiàn)原作的形象、意義。如何既能展現(xiàn)中國詩歌的特點,又能準確再現(xiàn)原作是漢學家們不惜花費多年心血努力探索的目標。阿理克與楚紫氣的譯作絕大部分是有韻詩,他們堅持用韻,努力展現(xiàn)中國古典詩歌最顯著的特征。這一思想深刻影響了后來的很多漢學家,如孟列夫及以翻譯和研究李白而聞名的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歷史學博士托羅普采夫(Сергей Торопцев)等。吉托維奇的作品有的用韻,有的是“白詩”,以翻譯明代詩歌而著稱的漢學家斯米爾諾夫的作品也屬此類。艾德林拒絕用韻,因為他認為真正與原文對等的譯作不會出現(xiàn),押韻有時會因詞害意,而把傳達形象與意義放在首位。很多學者認可艾德林的譯法,如車連義(Леонид Черкасский,1925—2003)、阿赫瑪托娃、雅羅斯拉夫采夫(Геннадий Ярославцев, 1930—2004)等。
第三,對如何在俄語中體現(xiàn)中國詩歌的結構特點和韻律特點有深刻認識。阿理克、楚紫氣和艾德林等在長期的翻譯中發(fā)現(xiàn),中國詩歌的結構特點是五言詩在第二個字之后有短暫停頓,七言詩在第四個字后有停頓,即每行的倒數(shù)第三個字前有停頓,因此可以把每個詩行分成前后兩部分,這樣一方面符合中國詩歌的停頓規(guī)律,另一方面把一行截成兩句,可以為俄語詩句“減輕負擔”。在選擇詞匯上,他們都努力用俄語五個實詞對應漢語的五個字,用俄語七個實詞對應漢語七個字,前置詞不計算在內。他們還發(fā)現(xiàn)古漢語以單音節(jié)為主,而俄語詞多數(shù)為多音節(jié)詞語,詞匯音節(jié)的比率大致為一比三,所以選擇三音節(jié)音步比雙音節(jié)音步更能體現(xiàn)中國古詩的節(jié)奏特點,用三音節(jié)對應一個漢字,五言詩譯成俄語一般是12—15個音節(jié),七言詩一般是20—21個音節(jié),第一、三、四個音節(jié)是完整的音步,第二、五個音節(jié)可以是不完整的音步,完整與不完整的音步互相交叉可以產生音節(jié)內部節(jié)奏的起伏頓挫,多使用揚抑抑格或抑揚抑格音步,而少用抑抑揚格。
第四,對譯文加以注釋?;跐h字的特點,漢學家們認同譯文應附錄注釋,也可以稱作伴隨性注釋。中國詩歌富有的隱喻、比興、暗示、象征和典故等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以及漢字固有的特性使?jié)h學家在翻譯古典詩歌時煞費苦心。一位法國的神父曾說:“理解漢語詩的困難與翻譯漢語詩的困難相比實在算不了什么。因此,我譯這首詩就和別人用黑炭臨摹一幅細密畫差不多?!雹俎D引自錢林森編:《牧女與蠶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53頁。艾德林曾指出:“中國詩歌比起用字母創(chuàng)作的詩歌更多的是靠讀者的想象。”②Лев Эйдлин, Китайская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Индии, Китая, Кореи, Вьетнама, Японии.М.: Худож.лит., 1977.С.194.因此,這使翻譯中國古詩有更多的言外之意需要表達,尤其是像阿理克那樣精準的翻譯,沒有注釋會影響讀者的理解,因此,采用注釋是漢學家一致認可的方法。楚紫氣的《詩選》中有簡潔扼要的注釋,阿理克在戰(zhàn)爭期間翻譯的大量唐詩對他來說只是“半成品”而已,他計劃回到列寧格勒后給每一首詩都加上注釋。阿理克在1916年出版的《論詩人的長詩: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的翻譯與研究》(Китайская поэма о поэте стансы Сыкун Ту ?837—908?)中,向我們很好地展示了譯文加注釋的范例,其注釋迄今依然是漢學家們所認可與遵循的典范。詳細注釋與簡單注釋依然是讓漢學家們困惑的問題,因為簡單注釋不能達到漢學家對譯作的要求,而詳盡的注解未必能被每一位讀者所認可、接受,詳與略依然成為漢學家費解的問題。1944年,阿理克曾在給艾德林的信中寫道:“地道的俄羅斯詩人看到我的譯文后,也許會像詛咒地方法官那樣詛咒我?!雹郄学猝讧学擐擐?Баньковская, ?Избранные тански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и ...?Болезни лошадиных копыт?//Постоянство пути:Избранные тански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СПб.: Петерб.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я, 2003.С.253.艾德林對這一問題曾經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他說:“我敢說,并非每一位讀者都能無條件地接受阿理克的譯文,因為它有時讓我們覺得背離了習以為常的某種表達方式,但它們卻充滿力量,用俄語的表達手段傳達了原作的思想、精神、節(jié)奏和音韻,這是富有詩意的翻譯,是忠實于原作的翻譯。”④Там же.С.251.毋庸置疑,像阿理克那樣準確而富有詩意的翻譯是幾代漢學家追求的目標。
俄羅斯時期,唐代詩歌的翻譯與研究呈現(xiàn)出兩個明顯特征,其一是唐代詩歌以各種形式再版,其二是以孟列夫和托羅普采夫為代表的漢學家對中國古典詩歌翻譯新方法的深入探索。
20世紀90年代末至21世紀初,俄羅斯以各種形式再版了唐代詩歌和以唐詩為主的中國古典詩歌集,主要有艾德林翻譯的《枯葦:7至10 世 紀 唐 詩 》(Сухой тростник: Поэтия эпохи Тан (VII—X вв.), 1999)、楚紫氣翻譯的《悠遠的回聲:7 至 9 世紀中國抒情詩選》(Дальнее эхо:Антология китайской лирики (VII—IXвв.), 2000)、李謝維奇(Игорь Лисевич, 1932—2000)主編的《中國抒情詩歌》(Китайская пейзажная лирика:В 2 т., 1999)、費拉多娃(Галина Филатова)主編的《離愁:中國絕句集》(Горечь разлуки: Кит.четверостишия,2000)和《柳枝:中國古典抒情詩歌集》(Ветви ивы: Кит.классика: [Лир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2000),吉托維奇翻譯的《中國古典詩歌》(Китайская классическая поэзия, 2003)等。其中《枯葦》與《悠遠的回聲》是作為斯米爾諾夫主編的“中國詩詞珍品系列”叢書出版的。
2001年,圣彼得堡東方學中心出版了孟列夫翻譯的《清流:7至10世紀唐詩集》(Чистый поток: Поэзия эпохи Тан ?VII—X вв.?, 2001),2007年又出版了《孟列夫譯中國古典詩歌》(Китайская поэзия в переводах Льва Меньшикова, 2007),這兩部詩集體現(xiàn)了孟列夫翻譯唐代詩歌的方法和思想。
《清流》是孟列夫出版的第一本中國詩歌集,所選詩歌均是唐代詩人的作品,包括從初唐王梵志、王績、王勃,中唐張繼、張志和、韋應物以及晚唐曹鄴、羅隱、薛逢等48位詩人的共140首詩歌,唐代著名詩人的作品都是首次被譯成俄文。孟列夫特別喜愛初唐詩人王梵志的作品。他甚至想要為王梵志立傳,可惜在他生前未能如愿。據我們所知,只有日本漢學家1982年出版了王梵志的詩歌集,孟列夫的《王梵志譯作》在歐洲學術界還是首見。在1957年出版《中國詩歌》第二卷唐詩卷時,孟列夫當時還是一個年輕的漢學家,書中收錄了他翻譯的29首唐詩。時隔近半個世紀,這些譯作依然沒有失去其力量,清新、流暢,足以打動每位讀者。
孟列夫學貫各個領域,是通曉文學、歷史、???、宗教、碑銘學的大學者,一生共有200多項學術成果。眾所周知,孟列夫主要研究敦煌學,是俄羅斯敦煌學的創(chuàng)始人。1994—2002年俄羅斯科學院(Российская академик наук)與上海古籍出版社合作出版了由孟列夫擔任責任編輯的17卷本的大型國際項目《俄藏敦煌文獻》。①此套書系為中文出版。—筆者注另外,孟列夫對佛教變文的研究也居世界領先地位,而他在詩歌、散文、戲劇領域同樣成就卓越。他翻譯了王實甫的《崔鶯鶯待月西廂記》(Западный флигель, где Цуй Ин-ин ожидала луну, 1960),附前言和注釋。他還翻譯了干寶的《搜神記》(Записки о духах, 1963, 1994, 1999)。中國古典小說《今古奇觀》(Удивительные истории нашего времени и древности, 1954, 1962, 1988)、《紅樓夢》(Сон в красном тереме, 1958, 1995, 2014)、《新編五代史評話》(Заново составленная пинхуа по истории Пяти династий, 1974)和《京本通俗小說》(Простонародные рассказы, изданные в столице, 1995)中詩詞和韻文部分的翻譯也都出自他之手。
孟列夫多年來一直關注中國詩歌,而且特別關注中國詩歌的發(fā)展史。從選譯的作品來看,并沒有預先設定的體系,主要是基于喜愛為前提來翻譯的。2007年在他去世后出版的《孟列夫譯中國古典詩歌》中,收錄了《清流》中的所有唐詩作品并增加了王梵志的六首詩歌。
中國詩歌到唐代錘煉出嚴謹?shù)捏w系,詩歌語言、作詩法則及詩歌結構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變化,想要在外語中再現(xiàn)唐詩的種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尤其是形式方面的特點,需要付出大量的心血與精力,令很多人望而卻步。孟列夫是阿理克的忠實繼承者,他是繼阿理克之后觸摸復雜的中國作詩法的又一人。在長期的翻譯實踐中,孟列夫逐漸探索出一些詩歌翻譯的原則和方法。孟列夫清楚地意識到,中國詩歌的特點決定了它在俄語詩歌中難以找到精確的對應形式,即中國詩歌存在一些不可譯因素,但可以找到近似的方法傳達。首先就是聲調的平仄交替。因印歐語系的語言都不具備聲調,用音節(jié)—重音詩法或者重音詩法來取代漢語聲調的陰陽交替也能產生同樣的效果。其次,漢語以韻母(單韻母與復韻母)及四聲構成的韻律系統(tǒng)遠比俄語元音構成的韻律系統(tǒng)豐富。中國古典詩歌幾千年來形成的特點之一就是押韻,失去韻腳就無異于散文。韻腳問題始終是困擾每一位翻譯家的大難題,阿理克也曾用“令人懷疑的功績”來表達他對韻腳的看法,但孟列夫始終堅持自己的翻譯原則,即翻譯韻腳,他在《清流》集中刊出了他對《靜夜思》(“Думы осенней ночью”)的又一譯法,譯文用每行五個實詞來代替原作的五個字,而且都是12個音節(jié),韻式為aaba,不僅押韻,而且可以用完美來形容。再次,漢語單音節(jié)詞語比俄語單音節(jié)詞語豐富。因此,把漢語詩譯成俄文時,每個詩行增加兩倍至三倍的音節(jié)不可避免,都用單音節(jié)詞語翻譯幾乎是不可能的。另外,孟列夫也遵循把一個詩行分成前后兩部分的譯法以及用一個音步來對應漢語一個音節(jié)的譯法。最后,中國詩歌的形象及結構體系問題。這個問題非常復雜,按孟列夫的話說,“復雜到難以想象的程度”。中國詩歌到唐代發(fā)展成具有多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的高度發(fā)達的詩歌,比如詩人們會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疊字、雙聲、疊韻、對仗、反義、換位等,如何在俄語中一一再現(xiàn),實則不易。孟列夫翻譯的韋應物的詞《調笑令·胡馬》,就極好再現(xiàn)了原作的反復重疊句式及由這種句式所產生的詞調的急促節(jié)奏。
上闕:
……
東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
……
譯文為:
Что там на западе? Что на востоке? —
путь потеряли.
Путь потеряв,
Путь потеряв,...
譯文中 путь потеряли(路迷)、путь потеряв(迷路)連用,首先譯文忠于原作,準確揭示了原作的內容;其次譯作用動詞的不同形式,即不定人稱句和副動詞再現(xiàn)了原作換位的結構,而三個詞組連用的反復重疊句式再現(xiàn)了原作詞調的急促節(jié)奏。
下闕:
……
江南塞北別離。
離別,離別,
……
譯文中同樣用смотрят с тоскою(別離)、смотрят с тоской(離別)連用,再現(xiàn)原作的內容、反復重疊句式和詞調所要表達的感情。
上闕中的“東”“西”與下闕中的“南”“北”相對,用同一屬性詞類表明上闕與下闕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這還不是最難的,上闕中“路迷”,緊跟著下句是該詞的換位和重復“迷路”,下闕有“別離”相對,“離別”重復與對應,詞匯如此變化,但意義卻毫無變化。從譯文中,我們看到,孟列夫不僅表達出原作的意義“路迷”“迷路”“別離”“離別”,而且也揭示了原作的結構和所要表現(xiàn)的感情色彩。另外,孟列夫也同樣采用注釋,視文章情節(jié)分為簡單注釋與伴隨性注釋,以此來揭示作品中的典故、暗示、隱喻、含蓄等表達手段。①Китайская поэзия в переводах Льва Меньшикова.СПб.: Петерб.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2007.СС.12—26.
從以上可以看出,孟列夫為翻譯中國古典詩歌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他不僅遵循阿理克開創(chuàng)的原則和方法,而且更上一層樓,以更加精益求精的精神探索令人卻步的中國作詩法并且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中國詩歌在孟列夫的筆下不僅“貌似”,而且“神合”。
俄羅斯對唐詩的翻譯已形成比較確定的翻譯原則和方法,著名漢學家都翻譯過唐詩,他們?yōu)橹袊诺湓姼柙诙砹_斯的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俄羅斯?jié)h學家在唐詩翻譯中總結出來的翻譯原則和翻譯策略為后來的唐詩以及中國古典詩歌的俄譯奠定了基礎,而他們對中國古典詩歌作詩法的探索精神更影響了后輩學者,既是俄羅斯?jié)h學的寶貴財富,也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