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人:[美]田 菱(Wendy Swartz)
采訪人:黃紅宇
黃紅宇(下文簡稱“黃”):田教授,非常感謝您在紐約寓所接受我的專訪。您有中美兩種血統(tǒng),能不能談一談您的族裔成長背景?
田菱(下文簡稱“田”):我爸爸是美國企業(yè)家,去臺灣做生意的時候認識了我媽媽。我媽媽當時是他的翻譯,通中英雙語。我媽媽是臺灣人,她的父母來自大陸,我外祖父是浙江寧波人,外祖母是四川巴縣人。外祖父很早就過世了,外祖母看著我長大的。我在臺北出生長大,上的是為美國人開辦的私立學校,直到13歲移居美國加州。中文其實是我的母語,我直到小學才開始學英語。我父母當初決定移居南加州(Southern California),就是考慮到這里有著多元的文化。我在臺灣時,雖然周圍有很多臺灣人,可是我的同學大部分卻是西方人。父母希望我繼續(xù)在一種雙重或者多重文化的環(huán)境里長大。加州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是一段非常順利的轉型期。我特別喜愛加州,一路上來都在加州念書,大學是在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上的,碩士和博士是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les)上的。
黃:您從什么時候開始決定以中國文學為終身事業(yè)的?
田:大二時我一口氣上了六門人文學科課程來了解西方的人文傳統(tǒng),從柏拉圖(Plato,前427—前347)和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開始,一直讀到19、20世紀的詩歌和小說。我讀到法國的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以后愛上了他,他讓我覺得我這輩子想要做的就是讀詩。當我選擇文學專業(yè)的時候,想學的并不是中國文學,而是歐洲文學,具體來說是法國文學。以后的幾年我都在學法語,申請研究生院也是要讀法國文學和比較文學。一直到碩士二年級,我才決定把興趣轉移到中國文學上,因為這時我愛上了陶淵明。他可以說是我的第二個心上人(笑)。在陶詩質樸平淡的外表下蘊含著一種深度,包括焦慮和各種有趣的張力,讓我著迷。
我跟余寶琳(Pauline Yu)和艾朗諾(Ronald Egan)兩位老師學習中國中古詩歌、詩論和批評,是他們培育了我的研究興趣。其實他們不是第一個鼓勵我研究中國詩歌的人。葉維廉(Wai-lim Yip)老師在我讀大學時教過我,他覺得,既然我有中文背景,為什么不以比較文學為專業(yè),并把重點放在中國文學上?但是當時我對這種想法很抗拒:就因為我會說漢語,就必須得做中國文學嗎?這個理由對我來說太取巧了。我偏要學法國文學。可是到最后,我還是決定轉向中國詩歌,因為我意識到中國詩歌的一些特質在其他類型的詩歌里無法找到。以陶淵明或者整個中古詩歌為例,他們寫作的主題具備人類的共性,比如對愛人的思慕,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受挫的抱負,或者僅僅是試圖捕捉一個場景或者一閃念的微妙情緒,這些都很容易讓我們產(chǎn)生共鳴。
黃:讀您的著作能夠明顯感受到您對研究對象的一種熱情。有些西方漢學家批評中國學者研究中國的經(jīng)典作品一味持欣賞心態(tài),失去了從事研究所必需的客觀和超脫立場??墒俏矣X得這種浸透在您著作里的熱情對讀者很有感染力。
田:(笑)好極了,這正是我想要做到的。我很了解你說的這種現(xiàn)象。對中文背景的人來說,中國詩歌是他們的文化遺產(chǎn),他們在中國詩歌的熏陶里長大,中國詩歌已經(jīng)成為他們內(nèi)在品性的一部分。當他們研究中國文學的時候,感到持欣賞態(tài)度幾乎是件義不容辭的事情??墒菍τ谖鞣綄W者來說,這樣做卻喪失了客觀性批判的優(yōu)勢,因為你需要某種程度的超脫,研究一首詩不必一定要喜歡它。而對于中國學者來說,對于研究對象的喜好卻相當重要。這兩種研究方式當然各有優(yōu)長,可是有些西方學者在分析文本的時候好像有點過于超脫,這么做有這么做的危險(笑)。所以我試圖尋找一種中間地帶,既要滿懷熱情地入乎其內(nèi),又要不失客觀地超乎其外。
黃:余寶琳和艾朗諾是享譽北美漢學界的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大家,余寶琳以研究盛唐詩著稱,著有《王維詩:新譯與評論》(The Poetry of Wang Wei: New Translations and Commentary,1980)和《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的意象解讀》(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1987),展開中西詩學對話;艾朗諾研究北宋詩歌、美學和文人文化,成就斐然,有專著論述歐陽修、蘇軾、李清照和北宋美學思想,并選譯錢鍾書《管錐編》,撰寫《劍橋中國文學史》北宋專章。①Ronald Egan, 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4; “The Northern Song 1020-1126,”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Eds.Kang-i Sun Chang and Stephen Owe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381-464; The Problem of Beauty: 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06; Trans.Limited Views: Essays on Ideas and Letters by Qian Zhongshu,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1998; Word, Image, and Deed in the Life of Su Shi,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1994; The Literary Works of Ou-yang Hsiu (1007-72),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能不能進一步談談你和這兩位學術大家的師承關系?
田:眾所周知,他們是中國研究領域的一流學者,在整個美國學界地位很高。余寶琳是美國學術團體聯(lián)合會(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的主席,艾朗諾是斯坦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東亞語言文化系主任和孔子學院漢學講座教授。十幾年前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書,非常有幸他們兩位當時都在那里執(zhí)教。余寶琳當時是人文學院的院長,百忙中還和我每兩周見一次面,討論各種文本、觀點、問題和爭論。艾朗諾當時住在圣巴巴拉(Santa Barbara),他要開一個半小時車來洛杉磯,他常邀請我星期六下午去他家,和我一起讀書,一讀就是好幾個小時,不但讀詩歌,也讀批評史。我第一本書的構思就是這么出來的。這兩位老師不但為人無私,而且學識淵博。我到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做助理教授以后,又有幸遇到了幾位中國文學的良師,我把他們視為終生的靈感來源,有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的康達維(David Knechtges)、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的孫康宜(Kang-i Sun Chang)和科羅拉多大學(University of Colorado)的柯睿(Paul Kroll)。
黃:說到這些著名學者,我想起了由您作為第一主編的《早期中古中國:文獻導讀》(2014),這本書既網(wǎng)羅了康達維、宇文所安、柯睿等名宿,又吸收了田曉菲、羅秉?。≧obert Ashmore)、王平等新秀,而且跨越了文學、歷史、哲學、宗教、藝術史等多個領域。您是怎么把他們組織到一起的?
田:我在說服別人方面很有一套(笑)。這是個歷時很長的集體項目,包羅了25位學者。這本書是對中國中古早期重要文獻的研究和翻譯。編書的宗旨是以新的視角將這個時期重新概念化。我們不用文學、歷史、宗教、藝術史等現(xiàn)代的學科分界來給中古早期的文本分類,盡管這是美國學術界的慣常做法。我們試圖跨越學科分界,因為作家在寫作時并沒有把自己當成“哲學家、詩人或者藝術家”,當時他們并沒有我們現(xiàn)在才有的這些概念。他們在寫作時首先把自己視為文人(literati),他們有一個共同目標,把作品和他們所承繼的宏大文化和政治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因此,我們認為按照主題范疇來組織這些文本會更有成果,使得學者能夠超越學科分界的種種局限,以不同的視角來審視這些文本,還原其本初的豐富特質。
書的架構圍繞六個主題。第一個主題“北方和南方”,討論的是北方人如何看待和描述作為他者的南方人,反之又如何,這是對理解中古早期作家非常重要的主題。第二個主題“統(tǒng)治機制和社會現(xiàn)實”,討論了機構和觀念,涉及很多關于政治管理的文獻,包括一些新近出土的資料。第三個主題“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包括文學、音樂理論、圖像、討論書籍收藏和分類的各種文本。這一章很有意思,因為包括了跟“文”的形成或者情境有關的作品,也就是說關于“文”的概念在不斷變化。因此,“文化資本”既包括了作為純文學作品的“文”,也包括了選集和批評對“文”的組織,還有作為“文”的延伸,或者說和“文”相平行的“論”和“辯”。第四個主題“想象自我與他人”,包括自傳和傳記寫作藝術。第五個主題“日常生活”,涵蓋了帝國文化、禮儀、節(jié)日、歷法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后一個主題“和超驗世界的關系”,收集了大量儒、釋、道的宗教材料。這部書七百多頁,屬于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文獻導讀叢書”。我希望通過這個重大項目來開啟新的研究途徑,也吸引更多青年學人加入這個領域。
黃:您和其他三位編者是如何擬定這六個主題的?你們的選本在什么地方體現(xiàn)出創(chuàng)新性和經(jīng)典性?
田:就學術原創(chuàng)性而言,首先,我們在選本中提供文化和歷史情境,為未來的六朝研究項目奠定根基。其次,我們選用的文獻很多是新近出土的,比如《早期中古中國的地方管理:來自長沙的考古證據(jù)》一節(jié)探討長沙出土的竹簡,我們試圖把考古學的最新成果整合進我們的項目。再次,我們采用當代廣為傳播且行之有效的文化理論來推進對于中古的認識。我們選擇范疇或者主題,主要是看它們在探索文本或者特定現(xiàn)象方面是不是最有成效,同時也看這些主題在六朝時期是不是非常流行。比如第三章的“文化資本”,雖然是由法國學者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提出的現(xiàn)代概念,可是以文化為資本、文化可以被轉化為經(jīng)濟或者政治收益的觀念卻實實在在存在于六朝時期。第五章受法國學者米歇爾·德·塞爾托(Michel de Certeau,1925—1986)的著作《日常生活實踐》(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1980)啟發(fā),重新整合和闡釋六朝時期的物質文化和作為“行事藝術”(arts of doing)的日常經(jīng)驗。
黃:漢學家翻譯中國典籍往往表現(xiàn)出相當?shù)闹黧w性和個人風格。你們這個跨學科的集體項目在翻譯時遵循什么原則和規(guī)范?
田:我們選譯的作品,要么很重要卻被忽略,要么很重要但是舊譯本已經(jīng)有三四十年,所以非常需要新譯本。我們沒有硬性規(guī)定翻譯規(guī)則,因為撰稿者都是優(yōu)秀的學者,完全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其實除了翻譯以外,這些學者做出的更大貢獻是為各章撰寫的導讀。比如羅秉恕對嵇康《聲無哀樂論》、田曉菲對手抄本時代的藏書和選集、宇文所安對鐘嶸《詩品序》、柯睿對孫綽和江淹的導讀都非常精彩。這些都是重要的作家作品,可是很多學生(包括研究生)以前都沒讀過。
黃:在西方漢學界,“陶學”經(jīng)歷百年風雨,日益成為顯學。早期的英國漢學家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在《170首中國古詩》(A 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1918)中選譯了陶淵明的12首詩作。哈佛大學海陶瑋(James Robert Hightower,1915—2006)的《陶潛詩》(The Poetry of T’ao Ch’ien,1970)是陶淵明詩歌譯注和研究的奠基之作,影響眾多后學。耶魯大學孫康宜的《六朝詩》(Six Dynasties Poetry,1986)有專章論陶淵明詩,另有論文《去除陶潛的面具和闡釋的不確定性》(“The Unmasking of Tao Qian and the Indeterminacy of Interpretation”)。①收入 Chinese Aesthetics: The Ordering of Literature, the Arts, and the Universe in the Six Dynasties.Ed.Zong-qi Cai.Hol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4, pp.169-190。21世紀以來,包括您在內(nèi)的好幾位新生代漢學家不約而同以陶淵明為主題書寫自己的學術專著處女作,而且都超越了靜態(tài)文本解讀,著眼于文學生產(chǎn)、傳播和接受之間的互動相生。哈佛大學田曉菲的《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Tao Yuanming and Manuscript Culture: The Records of A Dusty Table,2005)提出在手抄本時代,抄寫者可以主動參與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和作者形象的構建。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Berkeley)羅秉恕的《閱讀的陶醉/遷移:陶潛世界的文本與理解》(The Transport of Reading: Text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World of Tao Qian,2010)通過探討陶詩對《論語》等經(jīng)典的征引,提出用典不但在個體文本之間創(chuàng)造關系,也在特定的文本群和文人群當中創(chuàng)造互相響應的關系。②William H.Nienhauser, Jr., “Review of The Transport of Reading,”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33 (2011): 192-195;吳伏生:《英語世界的陶淵明研究》,北京:學苑出版社,2013年。您的第一本專著《閱讀陶淵明:歷史接受范式的變遷》(2008)則首次從文學接受史的角度切入陶淵明研究。您是怎么得出這一理論視角的?您的西方文論和比較詩學背景對您的陶淵明研究有何幫助?
田:前面說過,通過和艾朗諾長談,我的研究主題逐漸明晰,剩下來要做的就是海量閱讀,讀文學批評和詩話、題跋等各種包含文學批評的資料,還有后世評價陶淵明的文學史,從六朝一直到清朝。作為第一本書,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題目,因為提供了一種扎實而又必要的視界,讓我檢閱了詩歌的發(fā)展,還有美學和文學趣味的變遷,批評的演進。通過追究闡釋學問題的社會和思想史基礎,我把這些問題歷史化,而不是用亙古不變的公認標準來衡量陶詩。我希望勾畫出使得一種特定闡釋學方法在一個特定歷史時刻(而不是更早期)成為可能的各種特定歷史條件。我重點關注讀者如何在閱讀實踐和文化需求發(fā)生變遷的更廣闊背景下,對陶詩進行闡釋,這樣就能夠解釋在歷時的維度上為什么陶淵明有著非常不同的形象,對他的作品有著非常歧異的解讀,同時在共時的維度上闡明影響古代中國文化整體的一些核心議題。
黃:我在美國教中國文學經(jīng)典課,沒有任何中文背景的美國大學生跟我說,陶淵明的詩文讓他聯(lián)想到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瓦爾登湖》(Walden,1854)。我在想,梭羅這本塑造美國國民性格的奇書,關于幽居獨處、大自然、個人價值、棲居在終極真理中等主題,與陶淵明的詩心時有契合,這是否也是陶淵明在英語世界廣受歡迎的心理動因之一?還有作家的個人風格與可譯度(translatability)的問題。同樣寫詩歌,陶淵明使用樸素平易的語匯,翻譯成外語折損度小,容易被異國讀者接受,換成謝靈運就不一樣了,他的詩作以措辭艱澀、用典繁復和對偶工整著稱,要用另外一種差異很大的語言表現(xiàn)是很困難的。所以陶淵明進入英語世界后成為堪稱最受北美學界關注的中國古代詩人,同樣可以用接受美學理論來加以燭照。您分析陶淵明和謝靈運的文章著重探討了“自然”的概念,①Wendy Swartz, “Naturalness in Xie Lingyun’s Poetic Works,”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70.2 (2010): 355–386.能不能詳述一下?
田:我的第一本書從漢斯·羅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1921—1997)和羅杰·夏狄埃(Roger Chartier,1945—1994)的接受美學理論中受益良多。我的研究意圖是把各種文學和美學主張歷史化。比如你提到的“自然”概念,一直到宋朝,讀者才開始宣稱陶淵明的詩歌很自然??墒橇倌暌郧?,沒有人把陶淵明當作一流詩人;實際上,經(jīng)常被作為和他形成美學對立面的謝靈運在六朝被視為代表了“自然”的最高境界。我注意到大部分現(xiàn)代學者處理這個問題的方式是把它解釋為一種從錯誤到真理的進程:六朝時大家都誤讀了陶淵明;直到宋朝以后才讀對了,才真正發(fā)現(xiàn)了他的價值。這些學者認為,六朝人說謝靈運的詩歌很自然,這是不對的,陶淵明的詩才是真正的自然,所以他們在和六朝的批評家爭辯。另外一些學者試圖把這個問題相對化,說要是六朝的批評家認為謝詩很自然,那也只是相對顏延之那種更加華麗雕琢的風格而言,所以他們試圖為六朝的批評家辯護。我試圖把“自然”的概念歷史化,而不是把它視為理所當然。我們今天讀陶淵明都覺得他很自然,可是這不是問題的要領。要領在于:為什么陶淵明身后六百年,宋朝人開始把陶詩是否自然作為一個問題進行探討,而六百年以前,沒有人問同樣的問題。更廣闊范圍內(nèi)的社會、美學和文學狀況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遷,使得這些新問題的提出成為必然?現(xiàn)代讀者在閱讀陶淵明詩時無不想到自然和平淡,可是這兩個概念直到宋朝才成為陶淵明詩特質的一部分。這是不是意味著,宋朝以前的六百年里,無人真正懂得陶淵明?如果真是這樣,讓我們回到這些術語和概念,把它們歷史化,看六朝和宋朝的批評家是否在同樣的意義上理解“自然”。當我這樣做了以后,我的結論是:六朝和宋朝的“自然”概念有重合也有分歧。所以,這并不只是一個從誤讀到發(fā)現(xiàn)真理的進程,也并不只是文學品位變遷的問題,文學品位變遷能部分解釋這種現(xiàn)象,但還是過于簡化。即使是像“自然”這樣看似不證自明的概念也可以被歷史化,可以去追蹤它的進化過程。
黃:您的書出版以后,被《文選》英譯專家、中國中古文學研究權威康達維教授譽為研究視野開闊、跨度大,特別是有專章論述明清兩代陶淵明后經(jīng)典化時代的接受史,并且對詩歌文本展開敏銳的細讀,契合尼采(Nietzsche,1844—1900)所謂語文學即“慢讀藝術”(the art of reading slowly)之治學精神。②康達維:《序》,載Wendy Swartz著,張月譯《閱讀陶淵明》,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3頁。那么在中文世界本書的接受情況如何呢?
田:我必須小心,不讓別人覺得我把陶淵明歷史化會損害他們文化英雄的形象,因為我本人其實也是陶淵明的仰慕者(笑)。我的研究有可能被誤解為挑戰(zhàn)一種現(xiàn)狀,即陶淵明是動不得的,他就是自然,他就是平淡,這些觀念是絕對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是他天生就有的,是他詩歌固有的一部分。你怎么可以說這只是一種意見,而且是宋朝以后才有?
田:我的新書《閱讀哲學與創(chuàng)作詩歌:早期中古中國的意義構建互文性模式》(2018)關注的也是同樣的問題。這本書討論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用典(allusion)和引文(quotation)。讓我感興趣的仍然是為特定歷史時段里扎根于一群文本中的作品提供歷史情境。比如,當討論陶淵明的時候,人們傾向于認為他是如此自然,以至于不需要模仿和引用任何人,他寫作完全是根據(jù)“胸中之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fā)生,沒有任何刻意為之的東西。我寫陶淵明的一章探討他和《莊子》的深刻關聯(lián),發(fā)現(xiàn)他有近70 處引用《莊子》。他也引用《論語》。可能我這種讀法會受到一些抵制,因為人們擔心我把陶詩放置在這么一個和其他文本發(fā)生關系的互文性網(wǎng)絡中,就會剝奪陶詩的天然性。
黃:互文性、用典和引文的確是古典詩歌中無處不在的現(xiàn)象。王國維《人間詞話·五八》在比較白居易和吳偉業(yè)的長篇敘事詩時崇白貶吳,理由就是《長恨歌》很少用典,全憑白描,吳偉業(yè)的歌行卻非常依賴用典。在王國維看來,稠密用典是才氣不足、境界不足的一種表現(xiàn),這是對鐘嶸《詩品·序》“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的詩論回響。《人間詞話》自成體系,融會中西,影響深遠,但是具體到作家作品個案評論,尤其是對五代北宋以降的詩人,也不是沒有偏見和粗疏的地方。王國維稱“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是從單句用典的層面解讀《長恨歌》。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大衛(wèi)·拉特莫(David Lattimore)的論文《引喻與唐詩》(“Allusion and T’ang Poetry”)則從篇章用典的層面,指出《長恨歌》系統(tǒng)援用前朝漢武帝外戚故事代指本朝唐明皇楊貴妃情史,由此說明辨識詩人的典故鏈條對于理解唐詩旨趣殊為關鍵。①原載Ariel: A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English Literature 2.2 (1971)。中譯《引喻與唐詩》,載倪豪士編選《美國學者論唐代文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11—155頁。在這個意義上,盡管白吳歌行存在表面上的歧異,他們的共通之處還是要比王國維所認為的更多,吳偉業(yè)是白居易用典實踐的傳承者,而不是偏離者。《圓圓曲》《清涼山贊佛詩》等敘事詩都存在用典繁復支離的弊病,但是吳偉業(yè)將古典和今典交織在一起,既是致意經(jīng)典的女禍主題,也是在異族統(tǒng)治下為譏刺時政披上保護色。所以對于詩歌用典的評價,不能脫離具體的歷史語境和文化發(fā)展脈絡。
田:詩學判斷能夠隨著時間的推移發(fā)生戲劇性變化,這種現(xiàn)象非常有趣。杜甫可能是用典最廣泛的詩人了,黃庭堅對此有著名的評論:“無一字無來處”②黃庭堅《答洪駒父書》。,即每一個字詞都可以追溯到一個更早的文本??墒菦]有人因為這個貶低杜甫的大詩人身份。
黃:是啊,“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杜詩被視為詩歌的最高境界,恰恰是因為整合了學識和才情。黃庭堅進一步把“萬卷”的概念融入詩歌,提出“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從理論自覺的層面把閱讀和寫作一體化,再在這個整體上刻印個人化的感受和領悟。您關于《蘭亭集》的論文將“蘭亭詩”作為玄言詩的范例和山水詩的早期試驗性作品來加以探討,是不是新著的一部分?③Wendy Swartz, “Revisiting the Scene of the Party: A Study of the Lanting Collectio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32.2 (2012): 275–300.
田:是的。我的新著檢視了中古早期的詩歌對“三玄”(即三本哲學經(jīng)典《老子》《莊子》和《周易》)的暗指和引用。這本書關注的是從早期作品中大量吸取資源的一些詩人和詩作,如何順利加入一種文本的網(wǎng)絡或者群體。把哲學話語融入詩歌引出了一個問題:在中古的不同歷史時期,“文學”——或者更具體地說,“文學性”(進一步說就是“抒情性”)——到底意味著什么?
黃:您為什么對玄言詩感興趣?傳統(tǒng)上這些詩歌被判定為“理過其辭,淡乎寡味”,文學價值并不高。④鐘嶸《詩品·序》。
田:我的新書有一章寫孫綽。他引用《詩經(jīng)》《周易》《莊子》和《老子》等不同文本以實現(xiàn)不同目的,在引用的過程中挪用(appropriate)了經(jīng)典文本。他從一個常備文本庫中汲取資源。這里我借用了人類學和社會學理論,把文化視為一個工具箱、一套常備的有用模式、一種有特定詞匯的反應,使得我們能夠闡釋和重新闡釋。這一章試圖展示孫綽如何汲取不同文本,這些文本如何在同一篇作品里互相調(diào)和。我檢視了他所有的長篇贈答詩,這是玄言詩作品里意蘊最深厚的。孫綽和同時代的許詢,按照檀道鸞的說法,是“一時文宗”。①《世說新語·文學》第85則“簡文稱許椽云”下,劉孝標注引檀道鸞《續(xù)晉陽秋》記載。這兩個人,尤其是孫綽被公認為是那個時代的代表詩人。我渴望探索孫綽在何種意義上代表了他的時代和那個時代的特定文風。
黃:知道孫綽的讀者現(xiàn)在并不多。他既然是“一時名流”,②《世說新語·品藻》第61則。后來他的名聲為何逐漸湮沒?
田:不光是孫綽一個人,整個玄言詩派都是如此,這就是許詢和許多其他玄言詩人的詩歌沒有能夠流傳到今天的原因。當時的批評家檀道鸞、鐘嶸和沈約等人,特別是鐘嶸嚴厲斥責東晉的玄言派詩人,專門點了孫綽和許詢的名字,批評他們扼殺了古典傳統(tǒng)——那個上啟《詩經(jīng)》《楚辭》,下迄建安風骨,傳承從未中斷的規(guī)范的古典風格,另辟一條偏離正統(tǒng)的歧路。③鐘嶸《詩品·序》:“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6世紀的批評家和文學史家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試圖糾正這種偏向,他們的批評對玄言詩造成了毀滅性影響,這一派的作品逐漸沒人閱讀,最后也就流失了。我們今天還能讀到孫綽的詩歌是非常幸運的一件事。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日本發(fā)現(xiàn)了《文館詞林》,其中一卷專門收錄東晉玄言詩,這是一個值得慶幸的歷史偶然事件,若非如此,我們能讀到的玄言詩基本上就只有《世說新語》等零星記述?!稌x書》談到了孫綽的才華,他是當時的文豪,人人都要他寫碑文。④《晉書·孫綽傳》:“綽少以文才垂稱,于時文士,綽為其冠。溫、王、郗、庾諸公之薨,必須綽為碑文,然后刊石焉?!?/p>
黃:除了我剛才提到的大衛(wèi)·拉特莫的論文以外,還有高友工和梅祖麟運用結構主義理論研究唐詩與典故。⑤Kao Yu-Kung and Mei Tsu-Lin, “Meaning, Metaphor, and Allusion in T’ang Poetry,”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38.2(1978): 281-356.中譯《唐詩的語意、隱喻和典故》,載高友工、梅祖麟《唐詩的魅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9—193頁。此外好像很少讀到其他專著對用典和引文的文學現(xiàn)象進行系統(tǒng)理論分析。
田:是啊,這方面的研究在英語世界非常缺乏。蔡涵墨(Charles Hartman)的博士論文研究韓愈《秋懷》詩的用典。海陶瑋有一章論述陶淵明的用典。⑥James R.Hightower, “Allusion in the Poetry of T’ao Ch’ie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31.5 (1971): 5-27.除此以外,即使在中文世界系統(tǒng)研究也非常少。
黃:中國傳統(tǒng)的詩歌箋注傾向于辨別各種典故的出處,然后就把出處和文本之間建立關聯(lián)和闡釋意義的工作留給了讀者。近二十年來漢籍電子化快速發(fā)展,文獻庫檢索功能日趨強大,搜尋一個典故或引文的出處這類箋釋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可由計算機代替完成,方便研究者騰出精力深入作品內(nèi)在的文脈,體察文本究竟是怎么構成的,典范選擇和詩歌因革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
田:正是如此。用典和引文一般被視為文學手法。當它們被簡化為文學手法以后,研究者就不必再費心深究。這樣做的問題是沒有從理論上考察這些概念,僅僅把它們當作寫作實踐的一部分。我想要追問的是,寫文章用典和引文,在何種意義上展示了作者的原創(chuàng)性,又在何種意義上展示了作者和過去的聯(lián)系,他們?nèi)绾慰创约号c前代作者的關系?由此引發(fā)了一連串有趣而重要的問題。我感興趣的不只是識別和追蹤特定詩作里的典故和引文,而是檢視個體文本如何順利進入一個文本關系網(wǎng)絡,并作為這個網(wǎng)絡的一部分。這對于理解個體文本和整體文學史都非常重要,因為互文性滲透并影響所有的文本,既可以被寬泛地理解為對文化慣例和描述體系致敬,也可以被具體地看作和以前的一個或者一套文本發(fā)生關聯(lián)。
這本書還有一個宏觀目標,就是通過把用典和引文理論化,闡明中國古代對寫作和閱讀的種種假定。在中國的詩歌傳統(tǒng)里,寫作被深深埋置在如何對外界做出反應的既定詞匯里,對詩人的挑戰(zhàn)不僅是學會這套特定詞匯,還要在此基礎上發(fā)展既定的東西。此外,互文性既是寫作的一個前提,也是閱讀的一種模式。在古代中國,優(yōu)秀讀者,正如優(yōu)秀作者,必須展示出對文學傳統(tǒng)和文化慣例的精深掌握。我希望展示一種特定文化對于符號學意義上的可重復性(iterability),特別是引用(citation)的處理方式如何影響閱讀。
黃:您的研究路徑讓我想起了田曉菲對北美中國中古文學研究現(xiàn)狀的總結:“以某一作家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論著也不再僅僅滿足于縷述作家的生平、時代、作品,而是傾向于思考體現(xiàn)在個案之中的文學史和文化史現(xiàn)象,在文本分析和語境研究之間達到平衡。”①田曉菲:《關于北美中國中古文學研究之現(xiàn)狀的總結與反思》,載張海惠主編《北美中國學:研究概述與文獻資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07頁。作為中青年漢學家中的另一位佼佼者,請您評述一下:美國近年來的中國中古文學研究有哪些新動向?未來哪些領域可能會成為新的生長點?
田:過去十數(shù)年,美國學者的研究已經(jīng)極大地豐富和擴展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術疆域,使之遠遠超越了語文學研究和文本細讀,吸納了各種理論問題、框架和跨學科研究,包括文本傳承、編輯實踐和文本流傳等各種問題。我覺得現(xiàn)代美國學者的興趣過于多樣和求新,在識別顯性的研究趨向方面變換太快。但我確實覺得跨學科研究的趨勢會延續(xù)下去,包括環(huán)境研究、生態(tài)批評等新領域,在未來很多年里繼續(xù)影響美國的中國研究。
至于哪些領域還可以進一步發(fā)展,我認為中國古代的閱讀和寫作史仍然是一片有待開墾的沃土。我的兩部專著都闡明了我對古代中國閱讀實踐的持久興趣。近幾年來,西方產(chǎn)生了很多關于閱讀史的研究,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羅杰·夏狄埃和安東尼·格拉夫頓(Anthony Grafton)等西方學者介紹了思考閱讀史的有效途徑。
黃:您在哥倫比亞大學和羅格斯大學教授中國古典文學、文論與文明。從您的教學實踐來說,哪些作家和文本最讓美國學生感興趣?
田:我發(fā)現(xiàn)學生最容易被三類作品吸引:一、能夠讓他們感同身受的;二、能夠讓他們進行理性思考的;三、能夠娛樂他們的。第一類,《詩經(jīng)》和梁代宮體詩的許多人性人情主題(思慕、欲望、愛情、單相思)能夠讓今天的年輕讀者產(chǎn)生共鳴,對他們來說有普適性和現(xiàn)實性??墒侨绻屗麄冏x政治上的懷才不遇,我想為君王效勞、君王卻不能賞識我的才能云云,他們就不一定能夠全盤消化。第二類,莊子和王維這類能夠挑戰(zhàn)和豐富讀者理性思考能力的作品也在我的學生當中引發(fā)了高漲的熱情。他們喜歡探索莊子的邏輯性或者非邏輯性。最后,能夠娛樂學生的作品首推李白,他那種超凡的人格、縱酒的豪情、以才華為底氣的狂傲不羈總是能夠迷倒學生。讓他們欣賞杜甫的忠君愛國就沒那么容易了(笑)。
黃:美國學生是不是更容易認同莊子的哲學,對儒家正統(tǒng)思想則不那么感興趣?
田:其實我去年在羅格斯大學教儒釋道三家的經(jīng)典和思想,有學得非常好的學生下了第一節(jié)課就來找我說:我特別喜歡儒家。我覺得道德倫理的概念,即做一個有用的和有道德觀念的社會成員意味著什么,對于今天年輕的美國學生仍然非常重要。在美國的流行文化里,這些問題時常浮出水面。比如,在討論社會媒體的時候,經(jīng)常要提出道德界限在哪里的問題,哪些東西可以公布出來,哪些不可以,做到哪一步就會侵犯他人的感情、隱私、面子,這些都是道德倫理問題,每天都圍繞著我們。學生們在《論語》中讀到孔子一直在用對話的形式跟他的學生探討倫理、學問、做社會結構的一分子并對之做出貢獻,覺得這個很有用??赡芩麄儾灰欢ù_切理解孔子的倫常觀念,可是道德問題對于大學生之間如何互動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這些學生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當作成人對待,覺得應該對自己的言行負責。
黃:近十幾年來在美國的大學課堂里,學習中國語言和文化的人逐年增加。這里面固然有一種對古老文明的向往,對華裔學生來說可能還存在文化尋根的心理動力,更多地卻是出于實用考慮,為的是將來好找位于華語地區(qū)的或者跟中國相關的工作。對當代美國學生來說,中國古典文學是一種“時空錯位”(displacement)。讓您的學生花時間研究和欣賞這種在時空上都很遙遠的他國文化,對您的教學是否是一種挑戰(zhàn)?
田:古老的外國文化對學生來說是“徹底的他者”。美國學生閱讀千百年前寫就的中國文本,首先考慮的問題就是我如何進入這些文本。我教東亞古典文學課,第一堂課總是先從朱熹的《讀書法》開始。朱熹在和他的學生討論閱讀和學習方法的時候,也在盡力解決今天的學生同樣面臨的問題,包括你提到的時空錯位、相關性、應用性,還有闡釋問題。我總是讓學生思考朱熹提出的問題哪些和今天的我們還有相關性,哪些已經(jīng)沒有了。這樣,他們就會思考是什么把我們和過去的讀者聯(lián)系在一起,哪些主題和線索可能是人類共通的。至于那些與我們已經(jīng)不那么相關的方面,我會提醒他們,我們?nèi)匀恍枰@研,這樣才能了解相關問題的特定歷史性,了解過去的不同興趣和關注點??偟膩碚f,學生還是傾向于尋找各種途徑和文本發(fā)生感同身受的聯(lián)系,否則理解文本對他們來說有難度。另外,我要求學生在閱讀的時候要有自我認知的能力,知道自己在讀什么、為什么讀、怎么讀。這些都是朱熹反復提出的問題。學生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可能和朱熹重合,也可能不完全重合,因為讀書的目的很不一樣,但是朱熹提出的問題和他得出的一些答案仍然和今天的學生相關??赡苤袊诺湮膶W和哲學并不能有效地幫助學生解決任何一個現(xiàn)實問題,可是讓他們學習這種異國的、他者的文化可以培養(yǎng)他們的自我認知能力,讓他們更好地認識自身所處的文化。
黃:有的學者把自己的研究對象和生活方式分得很清楚,有的卻把這兩者融合在一起,比如康達維的弟子、斯沃斯摩爾學院(Swarthmore College)的柏士隱(Alan Berkowitz)教授,研究的是中古早期的隱士文化,①Alan Berkowitz, Patterns of Disengagement: The Practice and Portrayal of Reclusion in Early Medieval China.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他的個人生活也極力往中古文人靠攏,長年吃齋,嗜好古琴,中文名字索性就叫“士隱”。您呢?
田:(笑)我并不特別如此。我選論題做研究,是因為它投合了我的知性和感性需要,而不是因為它直接反映了我的個性和品格。我的個人愛好是歌劇和電影,夏志清夫婦曾經(jīng)是我的長期影伴。②夏志清是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文系榮休教授,2013年12月29日在紐約去世,享年92歲。但我很高興你提到柏士隱,他是我的好友,他跟我說:“只有你的專題研討會才能讓我從我的穴居生活中暫時溜出來一會兒。”(笑)
黃:說到這兒,能不能介紹一下您在羅格斯大學主持的“中國研究項目”?
田:我2012年在羅格斯大學創(chuàng)立了“中國研究項目”,包括中國演講系列和中國人文學科專題研討會。前者把名家和新秀帶到羅格斯大學,介紹他們的最新研究,后者通過一系列前沿和重要專題的研討,介紹中國研究的學術成果和話語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