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昆地望小考—兼說鄄韓即堅昆

余太山

據(jù)《漢書》和《魏略》的記載，可知從西漢直至曹魏，堅昆一直遊牧於今葉尼塞河流域。如果允許推測，堅昆之先可能是《穆天子傳》所見鄄韓。果然，則其人一度遊牧於今布赫塔爾瑪河流域。

一

堅昆，首見《漢書·匈奴傳下》。據(jù)載：

始郅支單于以爲呼韓邪降漢，兵弱不能復(fù)自還，即引其衆(zhòng)西，欲攻定右地。又屠耆單于小弟本侍呼韓邪，亦亡之右地，收兩兄餘兵得數(shù)千人，自立爲伊利目單于，道逢郅支，合戰(zhàn)，郅支殺之，并其兵五萬餘人。聞漢出兵穀助呼韓邪，即遂留居右地。自度力不能定匈奴，乃益西近烏孫，欲與并力，遣使見小昆彌烏就屠。烏就屠見呼韓邪爲漢所擁，郅支亡虜，欲攻之以稱漢，乃殺郅支使，持頭送都護在所，發(fā)八千騎迎郅支。郅支見烏孫兵多，其使又不反，勒兵逢擊烏孫，破之。因北擊烏揭，烏揭降。發(fā)其兵西破堅昆，北降丁令，并三國。數(shù)遣兵擊烏孫，常勝之。堅昆東去單于庭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郅支留都之。

又載：

郅支既殺使者，自知負漢，又聞呼韓邪益彊，恐見襲擊，欲遠去。會康居王數(shù)爲烏孫所困，與諸翕侯計，以爲匈奴大國，烏孫素服屬之，今郅支單于困阸在外，可迎置東邊，使合兵取烏孫以立之，長無匈奴憂矣。即使使至堅昆通語郅支。郅支素恐，又怨烏孫，聞康居計，大說，遂與相結(jié)，引兵而西?？稻右嗲操F人，橐它驢馬數(shù)千匹，迎郅支。郅支人衆(zhòng)中寒道死，餘財三千人到康居。

此外，又見於同書《陳湯傳》：

先是，宣帝時匈奴乖亂，五單于爭立，呼韓邪單于與郅支單于俱遣子入侍，漢兩受之。後呼韓邪單于身入稱臣朝見，郅支以爲呼韓邪破弱降漢，不能自還，即西收右地。會漢發(fā)兵送呼韓邪單于，郅支由是遂西破呼偈、堅昆、丁令，兼三國而都之。怨?jié)h擁護呼韓邪而不助己，困辱漢使者江乃始等。

結(jié)合以上三則記載，可大致得知西漢時堅昆所處位置：

郅支單于得知呼韓邪降漢，“欲攻定右地”者，乃欲控制原屬匈奴的西部領(lǐng)土。因自忖力量有限，不得不考慮聯(lián)合烏孫。但烏孫見郅支勢孤力單，斬使與絕。郅支不得已掉頭向北發(fā)展?！耙虮睋魹踅?，烏揭降。發(fā)其兵西破堅昆，北降丁令，并三國?！边@裏所謂“烏揭”，乃《史記·匈奴列傳》所見呼揭。據(jù)載，當時冒頓單于“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爲匈奴”。呼揭與樓蘭、烏孫并舉，可知其時位於匈奴之西，這與冒頓單于主要矛頭所指—月氏是一致的。

據(jù)比較可信的研究，呼揭冒頓所“定”呼揭應(yīng)該在今阿爾泰山南麓。a說見護雅夫：《いわゆる“北丁零”、“西丁零”について》，《瀧川博士還曆記念論文集·東洋史篇》，長野中澤印刷，1957 年，第57—71 頁。郅支單于所“破”烏揭，《陳湯傳》正作“呼揭”，兩者顯然是同一部族。應(yīng)該指出的是，此烏揭或呼揭應(yīng)該位於匈奴之北，故史稱“北擊”，與冒頓當時揮戈西向異趣。這可能是原居阿爾泰山南麓者北遷，也可能是另有一支呼揭人位於匈奴之北。

郅支在北擊烏揭後，緊接著兼定堅昆和丁零。丁零位於匈奴之北，殆無疑義。既然當時的烏揭也可能在匈奴之北，那麼，堅昆的位置理應(yīng)也在匈奴之北。傳文稱郅支擊降烏揭後，發(fā)其兵“西破堅昆”，似乎可以理解爲郅支在定烏揭後，西向而定堅昆。換言之，時堅昆在烏揭西。

對於堅昆的位置，傳文明確記載爲：“堅昆東去單于庭七千里，南去車師五千里，郅支留都之。”這是今日研究者都將堅昆的位置定在葉尼塞河流域的唯一依據(jù)。應(yīng)該承認，這一推定是可以接受的。

郅支征服上述三國後，定都於堅昆之地。因而當康居欲聯(lián)郅支對抗烏孫時，“使使至堅昆通語郅支”。

一般認爲，《漢書》所見堅昆，應(yīng)即《史記·匈奴列傳》所見鬲昆。據(jù)載：“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岜狈嗏?、屈射、丁零、鬲昆、薪犂之國。”今案：這一推定是可以接受的。

一則，《漢書》稱郅支單于“北擊”，而《史記》稱冒頓單于“北服”，可見兩者均位於匈奴北部。冒頓西征後繼之以北伐，乃有降服鬲昆即堅昆之舉。

二則，“鬲昆”、“堅昆”在《史記》和《漢書》中均與丁零并舉，說明兩者關(guān)係密切，可視爲鬲昆和堅昆同族之佐證。

三則，鬲昆和堅昆同音。（詳下）

由此可見，從冒頓至郅支時代堅昆的位置變化不大。

二

關(guān)於堅昆，《漢書》之後，《魏略》續(xù)有記述。

據(jù)《三國志》卷三十裴注引《魏略·西戎傳》記載：

呼得國在蔥嶺北，烏孫西北，康居?xùn)|北，勝兵萬餘人，隨畜牧，出好馬，有貂。堅昆國在康居西北，勝兵三萬人，隨畜牧，亦多貂，有好馬。丁令國在康居北，勝兵六萬人，隨畜牧，出名鼠皮，白昆子、青昆子皮。此上三國，堅昆中央，俱[東]去匈奴單于庭安習水七千里，南去車師六國五千里，西南去康居界三千里，西去康居王治八千里?；蛞誀懘硕×顓u匈奴北丁令也。而北丁令在烏孫西，似其種別也。又匈奴北有渾窳國，有屈射國，有丁令國，有隔昆國，有新梨國。

據(jù)此，關(guān)於堅昆，似乎可以得到以下幾點認識：

1. 在《魏略·西戎傳》描述的時代，呼得（即呼揭）、堅昆和丁零三者的位置，和郅支時代大同小異。三者無疑均在匈奴之北，只是原來似乎堅昆在最西部，此處則稱“堅昆中央”，似乎和呼揭東西易位。

2. 傳文既稱堅昆“在康居西北”，又稱“西南去康居界三千里”，可知前者“西北”應(yīng)爲“東北”之誤。同傳“呼得”即“呼揭”位於“康居?xùn)|北”可以佐證。

3. 單于庭所在“安習水”，一般認爲即指今鄂爾渾（Orkhon）河或翁金河（Ongiyn gol）?！鞍擦暋碑敔憽鞍埠睢敝灐！鞍擦暋?，《漢書·匈奴傳上》正作“安侯”?！捌咔Ю铩痹圃疲瑹o非約數(shù)，不必拘泥也。

三

關(guān)於堅昆，囿於史料，學(xué)界似乎未能往前追溯。在此，我提供一個線索，以供參考。

在研究《穆天子傳》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穆天子西征去途，遭遇一個名爲鄄韓的部族，有可能與鬲昆或堅昆同源，甚或是後者之先祖。在涉及這個問題之前，要說明以下三點：

1.《穆天子傳》於西晉太康二年（281）出土於汲郡戰(zhàn)國魏襄王墓，因係盜掘，原簡散亂，經(jīng)荀勗、和嶠等人整理，以隸字寫定爲五卷，前四卷敍述穆王西征事。一般認爲，這四卷可能成書於戰(zhàn)國後期燕趙人之手，當爲傳說而附會於穆天子者，但可能包含早至西周的史料。書中有關(guān)穆天子西征行程的記載不失爲中國最早的絲綢之路文獻。a詳見余太山：《〈穆天子傳〉所見東西交通路線》，《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增訂本），商務(wù)印書館，2018 年，第5—32 頁。

2.《穆天子傳》所描述的穆王西征路線，其現(xiàn)實背景主要爲至遲在公元前七世紀末業(yè)已存在的東西交通路線，即所謂草原之路。關(guān)於這條路線，希羅多德有詳細記載，可以參看。b余太山：《希羅多德關(guān)於“草原之路”的記載》，《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增訂本），第143—168 頁。因此，將這條路線和周穆王掛鉤，從時間上看，并無不妥?；蛘哒f，《穆天子傳》所描述的種種，很可能存在於周穆王時代或者更早。

3.《穆天子傳》所謂“昆崙山”應(yīng)即今日之阿爾泰山。c詳見馬雍、王炳華：《公元前七至二世紀的中國新疆地區(qū)》，《中亞學(xué)刊》第3 輯，中華書局，1990 年，第1—16 頁?；\統(tǒng)地說，穆天子之去途是沿此山之北麓，返途乃傍此山之南麓。

穆天子是在去途遇見鄄韓人的。據(jù)《穆天子傳》卷二記載，穆天子“升于昆侖之丘”後，“舍于珠澤（哈臘烏斯湖），以釣于?水（伊格爾河）”。嗣後，又“北升于舂山（察斯特烏拉山）之上”。在接受赤烏之人貢獻後，“濟于洋水（薩格賽河）”和曹奴之人歡聚。嗣後，經(jīng)黑水至羣玉之山，復(fù)經(jīng)羽陵和剞閭氏居地（索果克河流域）後，“丙午，至于鄄韓氏。爰有樂野溫和，穄麥之所草，犬馬牛羊之所昌，珤玉之所[出]。丁未，天子大朝于平衍之中，乃命六師之屬休。己酉，天子大饗正公諸侯王、吏、七萃之士于平衍之中”。從穆天子沿途經(jīng)由推測，上述地區(qū)當在今天的友誼峰之西、布赫塔爾瑪河流域。

至於我認爲鄄韓可與鬲昆勘同，具體而言有以下幾點理由：

1.“鄄韓”[kiw?n-hean]得視爲“鬲昆”[kek-ku?n]或“堅昆”[kyen-ku?n]之同名異譯。

2.《穆天子傳》卷二載“鄄韓之人無鳬乃獻良馬百匹，用牛三百，良犬七十，牥牛二百，野馬三百，牛羊二千，穄麥三百車。天子乃賜之黃金、銀罌四七、貝帶五十、朱三百裹、變口雕官。無鳧上下乃膜拜而受之”?！段郝浴の魅謧鳌穭t載堅昆“隨畜牧，亦多貂，有好馬”。兩者可以互證。

3.“曹奴” [dz?-na] 得視爲“丁零”[tyeng-lieng] 之同名異譯。如前述，丁零和鬲昆或堅昆在史籍中屢屢相提并論，足見兩者有密切關(guān)係。

4.“剞閭”[giai-lia]和“薪犂”[sien-lyei]得視爲同名異譯。薪犂，匈奴北方部族，在《史記·匈奴列傳》與“鬲昆”一起出現(xiàn)。“薪犂”在《魏略·西戎傳》中作“新棃”[sien-lyei]，與“隔昆”即“堅昆”并舉?！靶綘馈被颉靶聴垺?，很可能就是《逸周書·王會》附“伊尹朝獻篇”中與匈奴、月氏等同列爲“正北”諸族的“孅犁”[siam-lyei]。儘管“薪犂”、“新棃”或“孅犁”的情況不清楚，僅《史記·李斯列傳》載李斯“諫驅(qū)逐客書”有“乘纖離之馬”句?！袄w離”當即“孅犁”，可見也是一個遊牧部族。它的出現(xiàn)增添了“鄄韓”和“堅昆”堪同的可能性。

順便說說，穆天子歸途（卷三）所遇“閼胡”[at-ha]，似乎即後世見“烏揭”[a-kiat]。閼胡氏時在胡圖斯山之南。

準此，則堅昆可追溯的最早的牧地應(yīng)在今布赫塔爾瑪河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