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職人員回村任職

“以鄉(xiāng)愁鄉(xiāng)情為紐帶，給機關干部一個回報桑梓的機會?！?/p>

回村干部：“拿不準的項目我不敢干，不然給家鄉(xiāng)留下個爛攤子遭人唾罵?！?/p>

組織部副部長：以往到村掛職的年輕人大多是“候鳥式、飛鴿派”的人才，有的扳著指頭算任期，而老干部有長期扎根的打算，也更在意后人的評說。

聽說李亞平回村當了書記，水利局、住建局的朋友都主動到村里看望他，他順勢帶朋友考察村道和河道，先后要來了路燈、步橋和河岸整治項目。

南方周末記者 李玉樓

發(fā)自江蘇泰州

因為缺錢，西陳莊村集體經(jīng)濟已停擺多年。

2019年11月上旬，為了播種300畝良種小麥，這個位于江蘇中部的小村，不得不通過集體賒賬的方式來解決資金難題。

西陳莊村隸屬泰州市姜堰區(qū)溱潼鎮(zhèn)，人口不到1400人。為了種麥而賒賬，這愁壞了村支部第一書記李文林，他向工作過的泰州市住建局求援，半個月后，住建局贊助的35萬元到位，算是解決了燃眉之急。

63歲的李文林，也是西陳莊人，曾任泰州市住建局安全處處長。2019年3月，退休兩年多的李文林，回到家鄉(xiāng)擔任第一書記。

發(fā)動公職人員回村任職，是泰州市委組織部為充實村級班子而制定的一項政策。與以往選派機關干部到村任職不同，這次是要求公職人員回到原籍村任職，算是“升級版”，目的是“以鄉(xiāng)愁鄉(xiāng)情為紐帶，給機關干部一個回報桑梓的機會”。

泰州的做法契合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的精神，文件主題為《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意見》，明確提出“允許符合要求的公職人員回鄉(xiāng)任職”。

包括李文林在內(nèi)，泰州共選派了69名已退休或即將退休的公職人員回原籍村任職。他們回去后發(fā)現(xiàn)，迎接他們的遠非“告老還鄉(xiāng)”的田園生活，而是事無巨細的繁重村務。

“剛開始也害怕

冷場”

李文林的退休生活，被泰州市委組織部一條微信推文“打亂”。

2019年4月15日，他收到老同事轉(zhuǎn)來的這條微信，稱泰州市委組織部計劃選派一批干部回原籍村或鄰村任職，要求是距離退休不足五年以及退休兩年以內(nèi)的干部，任期三年。

李文林對微信內(nèi)容很感興趣。1979年，李文林通過高考離開家鄉(xiāng)，弟弟妹妹也先后進城，此后四十年，除了探望父母，他很少和同村人往來，村里大多數(shù)人也不知道他在泰州市當什么“官”。2016年退休后，李文林愈發(fā)懷念四面環(huán)水的老家村落，但頹圮的老宅已不再適合居住，回村生活并不現(xiàn)實。

看到有回村任職的機會，他馬上與家人商量。女兒支持他回村的想法，妻子擔心他身體吃不消，但李文林還是回原單位報了名。

沒想到遇上了一點小麻煩，他是2016年9月退休的，退休已經(jīng)兩年多，但政策要求是“退休兩年內(nèi)”，為此他去了兩趟市委組織部，請求組織處長毛戴軍開個口子。

“回村任職總的說來是個苦差，又不是提拔干部?！?019年12月2日，毛戴軍說，他們研究后就放寬了年齡限制。

選派干部到村任職，在泰州已不是新鮮事，自2009年起已選拔七百多名干部到村全職工作，其中也有幾位碰巧被派回到自己的原籍村。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下發(fā)后，泰州市已經(jīng)考慮將“到村任職”變?yōu)橹贫刃缘摹盎卮迦温殹薄?/p>

“從效果來看，回原籍村的老同志留得住，干得好，2009年被選派回原籍村的唐國強當了10年村支書，目前還在任上?！碧┲菔形M織部副部長趙榮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制定文件前，組織部先摸查了一遍，一方面看各村都有哪些官員鄉(xiāng)親，另一方面看各單位有哪些合適的退休干部。

“剛開始我們也害怕冷場，計劃第一批先選派30人試試水?！泵鬈娀貞?，但干部們的報名熱情遠超預期，一共收到188份申請，有自愿報名的，也有在原工作單位動員下報名的，后者在摸查中就被組織部門“盯”上了。

61歲的趙培林就是組織部摸查出來的。22年前，他在泰興市（泰州下屬縣級市）河失鎮(zhèn)任職時就兼任過將近兩年的村支書，調(diào)到泰興市水務局后，趙培林也一直住在老家河頭村，經(jīng)常參與調(diào)解村內(nèi)事務。

與市委組織部長面談時，趙培林坦言自己對農(nóng)村比較熟悉，也愿意回村工作，但年紀大了，精力有限，希望能任第一書記，協(xié)助村書記工作。最終，他被任命為河頭村第一書記。

正式到任后，住在村里的趙培林，每月可領取500元交通補貼和500元住宿補貼，住得遠一些的干部可以領到的交通補貼為1000-1500元不等，此外，每個回村干部每月還可以報銷2000元辦公費。這些費用均由原單位承擔。

“更在意后人的

評說”

2019年5月開始，老干部們陸續(xù)走上新崗位。5月7日，在鎮(zhèn)黨委書記的陪送下，李文林回村上任。

面對產(chǎn)業(yè)基礎薄弱的家鄉(xiāng)，李文林選擇從高效農(nóng)業(yè)入手，并對旅游作了長遠規(guī)劃。四面環(huán)水、形如鳳凰的村莊，是李文林的童年回憶，但遺憾的是，如今的河道已經(jīng)堵塞，河水也被嚴重污染，李文林回去后就啟動了河道清淤，利用各種專項資金搞基礎設施建設。

任期剛過去七個月，李文林已感到三年時間尚不足以完成自己的規(guī)劃，如果可能的話，這位已超齡的回鄉(xiāng)干部還想多干幾年，而愿意再當一任家鄉(xiāng)“村官”的干部也不在少數(shù)。

“有鄉(xiāng)情、有余力、有干勁?！边@是泰州市委組織部副部長趙榮華對返鄉(xiāng)干部特點的總結。在他看來，以往到村掛職的年輕人大多是“候鳥式、飛鴿派”的人才，有的扳著指頭算任期，而老干部有長期扎根的打算，也更在意后人的評說。

回村任職的泰州市工商局退休干部李亞平就坦言：“拿不準的項目我不敢干，不然給家鄉(xiāng)留下個爛攤子遭人唾罵?！彼X得，農(nóng)村底子薄，招商引資不能大干快上。這也是回村任職干部的普遍心態(tài)，他們的規(guī)劃都較為務實和長遠，想辦法為集體經(jīng)濟造血。

回到家鄉(xiāng)，熟絡的人際關系是返村干部工作時的優(yōu)勢。

河失鎮(zhèn)河頭村要修一座橋，拖了四年都沒有完工，直到第一書記趙培林回村上任后，大橋的建設進度才突飛猛進，目前已進入最后鋪裝階段。

在當?shù)乩先说挠^念中，橋的方位對準誰家，誰家可能會招致災禍。因此，規(guī)劃中橋頭對著的人家極力反對建設方案。一個自然村一百多戶村民，有八九戶自認為自家的風水受到了影響，要求調(diào)整橋的方向，并以不同意征地方案為談判籌碼，建設進度因此受到影響。

實際上，橋的方向是無法調(diào)整的。趙培林首先從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入手，希望老人們顧全大局，不要跟那幾戶一起鬧，繼而又做老黨員的工作，并發(fā)動黨員做親戚的工作，“我清楚村里各家各戶之間的關系，可以安排村民信任的人去勸說，也沒有別的技巧，就是得反復做工作，不然他今天想通了，過幾天又不同意了?！?/p>

“這么多年，來找我?guī)兔Φ拇迕裎叶紩M力幫，在村里還是很受尊重的。”趙培林說，他既熟悉村里的情況，也能跟主管部門搭上話，在調(diào)解過程中跟住建部門保持了密切溝通，并盡可能為村民多爭取補償，取得了本村人的信任，這是其他下派干部所不具備的條件。

為家鄉(xiāng)拉資源

答應回村任職之前，趙培林先跟水務局局長談好了條件：“我是局里派下去的，局里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p>

蘇中地區(qū)河網(wǎng)縱橫，水務部門手握河道工程修建大權?；卮搴?，趙培林理直氣壯地找局長要項目，將轄區(qū)內(nèi)1.9公里的河道整治納入市局年度規(guī)劃。

“治理河道屬于水務局常規(guī)工作，我還向局里申請再資助村里修條450米長的水泥路，局長也答應了。”趙培林很自豪地說。

趙培林的仕途起步于河失鎮(zhèn)，不少鎮(zhèn)領導都是他的老部下，鎮(zhèn)里在分配一些專項資金時也會給趙培林的老家予以照顧?！袄项I導的工作，鎮(zhèn)里當然盡力支持?！币幻?zhèn)領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市委組織部對鎮(zhèn)政府和回村干部實施綁定考核，若回村干部的考評為優(yōu)秀，可以為該鎮(zhèn)的組織工作加分，所以他們在分配資源時會考慮向回村干部所在村傾斜。

利用原單位的資源反哺家鄉(xiāng)，正是泰州設計干部返村制度的初衷之一，“機關企事業(yè)單位的干部具有人脈、信息、資源等方面優(yōu)勢，鄉(xiāng)賢回鄉(xiāng)必然帶動要素回鄉(xiāng)，一定能為鄉(xiāng)村振興拓寬新思路，注入新活力?！薄拔覀兿Ｍ没剜l(xiāng)任職的制度，將為家鄉(xiāng)拉資源的行為透明化、正當化”，毛戴軍說。

泰州市工商局退休干部李亞平回到姜堰區(qū)橋頭鎮(zhèn)三沙村任職后，帶去的資源就遠遠不止原單位的了。

聽說他回村當了書記，水利局、住建局的朋友都主動到村里看望他，他順勢帶朋友考察村道和河道，先后要來了路燈、步橋和河岸整治項目。

過去跟市場主體接觸比較多的李亞平坦言：“如果要讓我拉幾十萬元資助，的確不是什么難事，但村里需要的是一些能造血的產(chǎn)業(yè)?！彼麑Υ寮w投資興辦企業(yè)格外慎重，除了請認識的企業(yè)家朋友給村委會會議室捐了幾臺空調(diào)，李亞平?jīng)]有向企業(yè)開過口。他的游說對象是與村子一河之隔的姜堰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

李亞平跟開發(fā)區(qū)干部原本并不熟悉，但如今已和他們打成一片?！罢覀€中間人介紹認識之后，一回生二回熟，他們已經(jīng)答應把村里的地下管網(wǎng)納入開發(fā)區(qū)統(tǒng)一規(guī)劃建設，村集體承接開發(fā)區(qū)的環(huán)衛(wèi)、配餐的計劃也正在談?！崩顏喥秸f。

“村長”比局長難當

回村幾個月，李亞平覺得自己的工作狀態(tài)回到了幾十年前，“當局長的時候，只需要跟秘書說個思路，秘書就會把稿子擬好，但如今講話稿、文件材料都要我自己來寫。”

如李亞平一樣，久居市級機關的領導干部們回村后，都開始親力親為，多年不寫稿的報社領導重新當起了通訊員，喝了多年清茶的調(diào)研員整日忙于接訪。

退休干部看不慣村干部散漫的作風，“有些人把開出租車當成主業(yè)，把村里工作當副業(yè)，我就讓他二選一。”一位回村干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上任后要求全員坐班，但很快感受到村干部的苦衷，農(nóng)村工作沒有朝九晚五，也沒有雙休日，“農(nóng)民對星期幾沒概念，習慣了村委會每天都開著門，隨時都會來辦事。”

以前的科、處級干部，回村后無一不感嘆村里工作的繁雜和瑣碎——直接跟群眾打交道、工作和生活缺乏界限、面對林林總總的上級。

翻看丁曉晴的朋友圈，幾乎每天都有上級視察和各種活動。丁曉晴是泰州日報社工會主席，原籍泰興黃橋鎮(zhèn)，此次被派到了鄰村祁巷村當?shù)谝粫洝?/p>

祁巷村是省級特色田園鄉(xiāng)村，近年獲得了省、市兩級逾億元專項投入，既不缺錢也不缺資源，就缺一個能夠?qū)有姓到y(tǒng)、擅長宣傳總結的干部。

本來也有原籍祁巷的干部報名，“我們考慮到特色田園村需要一個會策劃、懂宣傳的干部，所以微調(diào)了一下，把丁曉晴派到祁巷當?shù)谝粫?。”毛戴軍介紹。

2019年5月10日，丁曉晴到任，隨后就接到準備省級特色田園鄉(xiāng)村驗收材料的任務，他從泰州日報社調(diào)了五個記者，一個拍照，一個負責拍無人機視頻，另外三人做PPT，用兩天時間做了一套高標準的迎檢材料。

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丁曉晴上任后，主動把辦活動和談項目的任務攬了下來。

工作到第32天時，丁曉晴發(fā)現(xiàn)自己頭上出現(xiàn)了一個硬幣大小的斑禿，他還是這批返鄉(xiāng)干部中相對年輕的一位，只有57歲。

丁曉晴感嘆，“即使非常努力，但手頭的工作不會減少，始終在疊加，似乎永遠沒有全部完成的時候?！?/p>

相比丁曉晴擔任的第一書記，擔任實職村支書的錢愛林覺得壓力更大。

59歲的錢愛林回村前已在二線賦閑多年，還去兒子讀大學的城市賣了三年水果。如今，他迎來了職業(yè)生涯中掌管資金最多的一份工作——姜堰區(qū)羅塘街道城南村黨支部書記。該村賬上有五千多萬元征地款，每年利息就有上百萬元。

對分配方案不滿的村民曾對上一任村支書大打出手，導致干群關系緊張，拆遷征地工作近乎停擺。

“原來的分配方案給戶口遷出的人分了錢，但錢分出去了很難再要回來?！卞X愛林說，

過去幾個月，他的一小半時間都花在接訪上，兩大本接訪本上記滿了各家的訴求，沒有訪民時，他就拿著擬定的糾正分配方案挨家征求意見，同時還要跟上級主管部門探討分配方案是否合法。

這個回村書記的角色很特別——曾在這個村長大，但戶籍早已遷走，在分配補償中沒有利益瓜葛，因此能獲得較多信任。

原本預計半年就能把村里的事情理順，但到目前，錢愛林認為僅僅是穩(wěn)住了局勢，要徹底理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錢愛林們感慨，“村長”比局長難當多了。